“母亲好。”宁不羡也跟着行礼。
宁夫人点点头:“听说你最近布庄办得不错,天彩的裙子就是你的布庄给她做的。”
一听到宁天彩的裙子也是宁不羡给的,秦萱立刻警觉地看了过去,发现孔雀压不过朱雀的风头之后,这才收回了目光。
宁天彩背上的压力骤然一松,她这才意识到宁不羡让她穿的这么漂亮,除了出风头之外,还可能会无形得罪人,暗暗地瞪了她一眼。
宁不羡全无心虚,出风头这件事,本来就是收益伴随着风险的嘛。
这怎么能算是坑人?
寒暄过后,宁天彩跟在宁夫人身后进了门。
一进后院,那些方才在门口不好意思多问的贵女们便迎了上来,围着她的孔雀裙打转。
“好漂亮啊……听说,是你姐姐的布庄做的?”
“比如意坊的绣样还好看!”
“是啊,可惜沈夫人未出阁的时候都不怎么出来与我们来往……不然的话,我也找她讨一条!”
“是啊,是啊,可惜了……”
宁天彩在自己的及笄礼上都没被这么多同龄的姑娘簇拥过,她骄傲道:“那我跟我二姐说,让她的绣娘给你们一人缝一条。”
此时,不知道自己已然被三妹献出去,背上无数债的宁不羡,还在承受另一位不好相与的主的满头怒火。
“宁二,你果然还是这样诡计多端!”秦萱不悦道,“一边讨好我母亲,一边又不信任我,还在你二妹那里又留了条路!怎么?你是看不懂我的信,还是听不懂我的话?”
宁不羡知道这大小姐是脾气又犯了,只好无奈告罪:“布庄刚起步,实在是……冒不得险。”
秦萱怒道:“混账!你真以为你们家那个蠢婆娘那么容易就能潜进国公府来烧衣服,还不是我让陶……”
她猛地收住了口,在宁不羡堪称惊异的目光中,忿忿别过了脸。
“行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云裳姐,就自然会保你。”
宁不羡收住怔然的神色,微笑着向她行了一礼:“多谢萱妹妹。”
秦萱冷哼了一声:“别乱认亲戚,云裳姐那是我未来嫂嫂,谁是你妹妹?”
这时,围在门口的人群忽然两两散开,退至门廊两旁。
秦萱面上一凝,玩闹之色当即转为庄重。
她将宁不羡往边上一拽,便双膝一屈,跪在了地上。
远处隐隐有簌簌的车马人走声传来。
“秦太妃到——”
*
秦太妃是先皇贵妃,当今陛下见了也得弯腰道一声长辈。
凤驾驾临国公府,在场宾主无论身份高低,齐齐下跪,远远看去,好似铺了一地、拼色杂乱荒唐的踩脚毡。
宁不羡和秦萱两人也混在门口这片踩脚毡内,直到远处遥遥传来一个慈祥但不失威严的声音:“都起来吧。”
众人平身。
此刻,秦老太妃已然在国公夫人的搀扶下,遥遥上座,慈祥而不失威严的声音远远传来:“萱儿呢?”
宁不羡看着身旁的秦萱收起了平日里的骄矜神色,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热络:“皇姨母!”
“唉!”秦老太妃笑着应了一声,“快到皇姨母这边来,让皇姨母看看你。”
她最后暗示般瞥了宁不羡一眼,便端起笑容走了过去,那身朱雀礼服,在眼光下熠熠生辉。
“我们萱儿真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来来来,今日到场了这么多的青年才俊,可有你看得上的?”秦老太妃的面上露出了笑容。
和当时宁府给宁天彩操办的及笄礼一样,国公府也将家世、相貌能够看入眼的青年才俊们通通请到了国公府内。
据说,甚至还有宫中的皇子。
那些青年才俊们隔着一道院子,正在那里饮酒论茶,由照顾秦萱的婆子和婢女们在高处代她相看。
秦萱微低了头:“全凭太妃娘娘做主。”
这或许不是她的真心话,但却是她必须要说的话。
秦老太妃点点头:“那本宫一定要给咱们萱萱选个这世上顶顶好的男子相配。”
秦萱面色不改,攥在衣角的手指却有些微微发白。
宁不羡知道秦老太妃为她选中的良婿是什么人。
当今圣上第三子,单字亲王,敬王李珏。敬王生母为圣上居东宫时的良娣,生下他后便因产后恶病亡故。
圣上怜他年幼丧母,时常亲自照拂教养,还常同大臣们玩笑说,敬王擅骑射,类己年轻之时。
敬王生母早亡,皇后娘娘又有自己的孩子,于是,晚年无依的秦老太妃便时常照料他,他与这位皇祖母的关系,还算不错。
这位敬王殿下,如今正在这后院之中。
在宁不羡所知晓的上辈子,秦萱最终在秦老太妃的安排下,嫁与敬王为正妃。
又三年,西北大旱生乱,老国公病逝,骄奢无度的国公府在秦朗这个崇慕风雅的新国公的挥霍下,愈发惹人注目。
时任户部侍郎的沈明昭带队抄剿因贪墨获罪的国公府,秦朗交不出钱,被迫还爵。
敬王妃秦萱因为已经出嫁,逃过一劫,但从此在敬王面前失宠。
宁不羡死前的记忆只到了这里,后来如何,她就不知道了。
但,若是与上辈子分毫不差的话,于骄傲的秦萱而言,嫁与敬王,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姻缘。
不过眼下,看秦老太妃也并不打算就此定下,她只是这么提了一嘴之后,便又像是没事人一般继续同秦萱还有国公夫人话家常。
“萱儿今日身上这衣裙与你十分相配,听说,是你母亲特意从如意坊中给你挑定的?”
秦萱笑道:“回皇姨母,是,但也不是。”
秦老太妃起了兴趣:“哦?”
“这裙子原先是如意坊的流光绫做的,但昨夜有小贼入府,不小心烧坏了我这裙子,于是,便是由另一家布庄的一位绣娘,给我在上面重新缝制出来了这副朱雀图。”
她笑吟吟地在秦老太妃跟前转了个圈。
裙裾散开,朱雀尾羽上的流光也跟着在阳光下滚动出细碎的流金。
秦老太妃含笑点头:“好巧的绣技。”
秦萱看向身旁的母亲,秦夫人又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于是秦夫人笑道:“是啊,一蹴而就与枯木逢春,还是后者更为难得。”
秦老太妃笑:“不过,那流光绫也甚是华美,本宫很喜欢,不知此技艺是否可传入宫中?”
如意坊的掌柜是在坊门开口听得的消息,此刻也已在此地跪候。
“回太妃娘娘,此乃小坊天大的荣幸。”
秦老太妃道:“如此,那就将这织出流光绫的绣娘纳入宫中司衣司为司衣女官,至于那位刺出朱雀图的绣娘……”
齐姨娘不便出现在此,便由宁不羡跪下替她接赏。
“宫中不缺绣娘,不过本宫很喜欢枯木逢春的意境,就把这意境书于匾之上,赐给那位绣娘褒奖吧。”
御赐牌匾?
宁不羡含笑接赏:“臣妇——拜谢太妃娘娘赏赐!”
第五十三章 家法伺候
一个赐宫中女官之位,一个赐御赐牌匾,如意坊与兴隆布庄在此次国公府的及笄礼上各有收获,名气皆各上了一层楼。
如意坊的掌柜在见到宁不羡时也颇有礼数,并未对烧裙之事多加责难:“无论如何,沈夫人最终金瓯补缺,而不是取而代之,王某在此,替代我家大人谢过夫人。”
“早就听说方寺卿博闻广识,学富五车,这才能使得如意坊在民间被称作‘衣中四方馆’,妾身在此次与如意坊的比试中,能与贵坊的流光绫相较,实在是自惭形秽,愧不敢当。”
“无妨,无妨。”王掌柜摆摆手,“此次来,我家大人只托我给夫人带一句话。”
宁不羡一愣:“什么?”
鸿胪寺卿要给她带什么话?
王掌柜干咳一声:“方大人让我托夫人转告沈侍郎,四方馆值夜辛劳,月俸一事上,还望有所通融。”
原话其实是,一个月值好几次夜班,车马和用餐还得自费,沈貔貅怎么不抠死?
宁不羡:“……”看来,那只貔貅果然在哪都很讨同僚的嫌啊。
在离开国公府之前,宁不羡让齐姨娘稍等她一会儿,她打算私下再去找一次秦萱。
虽说两人上辈子关系极差,但如今兴隆布庄能够获得皇家封赏,秦萱功不可没,她不想白欠人情。
或许与敬王的姻亲一事,她能够提前给予对方几分暗示。这样当变故发生之时,也能提前想好保存之法。
她摆脱了正院那几个缠着她讨裙子的姑娘,将兴隆布庄的地址交给对方之后,得到了秦萱回了自己院子的答复。
秦萱住的地方离主院不算太偏。
她穿过一条短廊,很快就到了院门外,刚打算叩门,就听到了一声暴怒的:“滚出去!”
她脚步一顿,是秦萱的声音。
随后,她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
这声音如同他的面容一样,也是玉石一般圆润,只有面上的温雅,而听不出内里的半点起伏。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对面人激烈情绪的影响。
紧接着,脚步声似乎朝着院门边过来了。
宁不羡连忙闪身避入边上的廊柱之后。
过了一会儿,她今晨见到的那位陶郎君便从院内走了出来,脚上仍穿着那双昭明他身份的异色布靴。
其实在看清他长相和身份的那一刻,宁不羡就大概猜到了他在这府中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别说是商贾了,哪怕是每年科考的试子们,也少不得一些容色俊美的,为了那份举荐,而成为王侯公主们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她只是有些尴尬,觉得自己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里面的人在出院门的那一刻脚步一顿,朝着宁不羡躲藏的廊柱望了一眼,宁不羡在心内暗叹,他多半是发现自己了。
不过,眼下躲着不出去,似乎才是缓解尴尬的最好办法。
果然,那位陶郎君在瞥完那一眼之后便立刻收回了视线,径直离开了。
宁不羡从廊柱后走出,决定今日先行离开。
想来秦萱应当还在气头上,她还是不要凑上去给秦萱做这个出气筒了。
*
回程的路上,宁不羡和齐姨娘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齐姨娘来时坐的那辆空马车,她让阿水一个人赶回了沈府。
“你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两人在车厢内独处的时候,齐姨娘终于温和地问道。
“……确实,有个不情之请。”宁不羡望着她,“而且,您心里其实是愿意的,不是吗?”
齐姨娘的手指交叠在自己的腿上,手指无意识地将袖子卷起又放下,最终只淡笑了笑:“我不能。”
宁不羡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般,继续侃侃而谈:“东市不适合兴隆布庄,即便得到御赐的牌匾,也改变不了在东市无法做大的事实,我们和如意坊不一样,所以我想把铺子改到西市去开,但东市这块地也不能完全放弃掉,或许……能够换另一种形式,比如说,只留下几个技艺最精湛的绣娘,像这次给秦萱定做一样,给那些慕名而来的贵女们定做……”
“那现在的兴隆布庄不改去西市,也能做到。”
“但是客人太少了,没有足够多的钱,我们没法和如意坊抢绣娘。更何况……”宁不羡故作忧郁地叹了口气,“您也一点儿都不想帮我。”
“小混账。”齐姨娘温柔地笑骂了她一句,手指在她的额头上轻点了一下,“我这几次还要如何帮你?说出这样的话,不知足。”
“但您很快就要走了。”宁不羡叹气,“既不能每次靠您一个人,您也不能待在店铺里。”
“我也想啊……”齐姨娘笑了笑,“可是,老太君不允许。”
宁不羡沉默。
在老太君的眼中,绣娘也就比奴仆和商人稍好那么一些,但也是下等人。她觉得齐姨娘既然嫁给了她儿子,做了士大夫的妾室,就不能如此自甘堕落。抛头露面出去当绣娘,是绝对不可能被允许的。
“这次帮你去国公府,想必老太君已经知道了,回去,咱们都得挨责罚。”齐姨娘嗔怪道。
果然,车子一到沈府门口,罗氏身旁的灵霜已经在等着她们了。
史嬷嬷现在还躺在床上,灵霜便暂时接管了原先史嬷嬷的事务,不过,或许是还年轻,灵霜的脾气看上去比史嬷嬷要恭谦得多。
一见她们下车,便躬身道:“老太君有请。”
虽说带着“请”字,但想必不是请吃饭和喝茶。
两人被带进了正院的堂前,沈老太君高坐上首,见她们进来,正将一个润了口嗓子的茶碗放在一旁。
自她回来,沈夫人就被从主院的住处赶到了沈骏生前所居的偏院蒹葭阁。
沈银星很愤怒,因为蒹葭阁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动用,就是因为沈骏死后,沈夫人不愿意挪动他生前时的摆设,但这次沈老太君把她赶到蒹葭阁,她一句没反驳,高高兴兴地就去了,反而沈银星一直在跳脚。
宁不羡进去的时候,只有罗氏陪在沈老太君身边。
沈老太君张口就是一句:“跪下。”
宁不羡和齐姨娘便并排跪在了地上。
“请家法。”
齐姨娘似乎早有所料,手指攥在袖子上,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宁不羡自己挨打没什么,但齐姨娘却是因为帮她才受过,她不能不管。
“敢问老太君,为何动用家法?”
沈老太君因为之前的事情本就厌恶她,眼下她居然敢开口,厌恶更甚:“长辈训话插嘴,目无尊长,打!”
竹条直接在她背上狠狠地抽了三下。
上辈子在国公府受过的屈辱如潮水般朝她席卷而来,将她淹得只剩一个脑袋,她奋力地将思绪抛出水面。
沈老太君又转向齐姨娘:“不守妇道,打!”
宁不羡晃掉了脑海中即将吞没她的潮水,毫不犹豫胳膊一横,硬拦下了那本该打在齐姨娘身上的三下。
自她眼睁睁地看着阿水死在自己面前后,就再也看不得任何人为自己受过了。
“不羡!”
“嘶……”
沈家真是个倒霉地方,自从来到这里,不是罚跪就是挨打。
沈老太君见她拦鞭子,不悦地质问道:“怎么?管教你,你不服气?”
宁不羡苍白着脸,对着上首的沈老太君叩首道:“老太君打我可以,但齐伯母是秦太妃钦赐的‘枯木逢春’牌匾,您这般责骂她所为是‘不守妇道’,是想要打圣上的长辈,当朝太妃的脸吗?”
沈老太君怒叱:“休要狡辩!你蒙骗太妃娘娘,把府中的姨娘说成是你庄子里的绣娘,还昧下牌匾,是想拉着整个沈家一起犯欺君之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