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被惊动,扑打着翅膀从窗边逃走了。
宁不羡福身道:“夫人安好。”
宁夫人折回身来,平静地望着她。无论她的表情如何淡漠,都无法遮掩她隐藏在平淡下浓重的哀戚。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可如今,埋没随百草的,是她唯一的女儿。
宁夫人点了点头:“坐。”
这位宁府主母一直以来都是骄傲与端庄的代词,她向来绷直的脊背就如同她虎将之女的身份那般,她从不低头。哪怕是到了如今无可回转的落魄之时,她也只会骄傲地命人抬走若水居内不该属于宁恒的东西。
她绝不会把属于她女儿的东西留给任何后来者。
“听说昨日你的铺子出事了?”她问道。
“是。”宁不羡点点头,“不过因祸得福,沈家现在已经将铺子送给我了。”
“送?”宁夫人轻哼一声,“呵,人家的东西,即便送出去了,想收回去,自然随时也可以收回去。”
宁不羡颔首:“我明白,所以我会努力让它彻底变成我的东西。”
宁夫人就知道,这姑娘不是肯白吃亏的人。
“是吗?那就好。”宁夫人淡淡地抬眼,望着面前的十七岁少女,“以后,这个家也帮不了你什么了……就好自珍重吧。”
宁夫人一语道破了她自归家以来的所有恐慌。
她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您真的要走了?”
宁夫人轻呵了一声,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那你觉得……对于你父亲来说,我还有待在这里的价值吗?”
当然有。
宁不羡在心里替她回答道,您是西北都护的女儿,只要您的母家在一日,就谁也无法撼动您的地位。只要您想,您就永远都是宁府唯一的主母。
宁夫人似乎从宁不羡的眼中看穿了内里的想法,可她摇了摇头:“不是不能,是我不愿。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不羡。”
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或许,早在很久之前,早在她离开西北,随着宁恒踏入京城宁府的第一天,她就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宁不羡垂下眼眸,笑了笑:“是啊,您可以回家了,真好啊。”
“那你呢?”宁夫人问她。
宁不羡嘴角的笑容一僵:“我?”
她似乎仔细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和我不同……我离开这里还可以回西北,可是你……不羡,你想好你的未来究竟想要走哪条路了吗?”
对于宁不羡这个她投入过寥寥数月关注的姑娘,宁夫人的情感一直很奇怪。
她并不像云裳那样,是可以当作女儿疼爱的存在,反而更像是一个同龄的闺中好友。或许是因为,这姑娘很多时候表现得太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了吧?
宁不羡坐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自己卷起的衣角。
宁夫人受够了这一切,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她自己呢?云裳曾经说,如果将来宁不羡在沈家待不下去了,就去找她。有姐姐在的地方绝不会少她一口饭吃。
可现在呢,云裳死了,她不知道她将来还能回哪里去。
她的母亲……
嗯,据说姓何,是宁恒奉命在江南出巡时结识的一个平民女子。没有当初的齐姨娘貌美,也没有多显赫的家世,或许就是宁恒喝醉酒了,随意宠幸了她。
唯一不同的是,她怀孕了。
宁恒便将她带回了京城。
怀胎十月,可惜生的是个女儿,又难产,撒手人寰,府里甚至都没有她的一幅画像。
宁不羡从来就没有家,从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开始,就从未有过。
她只能比从前更加谨慎,才能支撑住自己这摇摇欲坠的未来。
*
午饭,宁不羡是在许姨娘那儿用的。
宁恒把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一日,宁夫人看上去也没什么胃口,只在临走时打发宁不羡去流风阁用午饭。许姨娘只好让厨房备好两人爱吃的东西,挨个让婢子去院外候着,随时等着紧闭的大门打开。
一旁的宁天彩有些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东西,时不时地看向她的母亲,似乎有话要说,但碍于宁不羡在场,又不好开口。
宁不羡本来也没太多胃口,她识趣地放下了筷子:“姨娘,我吃好了,今日麻烦您招待了。”
许姨娘温和道:“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宁不羡客气地笑了笑。
她冲着许姨娘福了福身,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替母女二人带上了房门,以防两人的谈话被她这个外人听到。
房门将闭的时候,她看到宁天彩面色绯红地朝着她的母亲靠了过去,像小姑娘一般撒娇:“娘……父亲刚刚谈到了我的亲事……”
真好啊,她永远不必长大,只要她的母亲还在,无论多少岁,她都可以永远做一个小姑娘。
宁家的孩子,无论性情好坏,德行善恶,总归是有人在乎的。
而她——没有人在乎。
没人会在乎一个泄欲之后的排泄物。
她嘴角勾起一个惨淡的笑容,最后望了眼这个她待了十几年的地方,预备上车离开。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会是她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回宁府了。
宁云裳死去,宁夫人离开,宁恒或许会纳新,也或许会将许姨娘扶正,但这都不是她要关心的事情了。
一辆辘辘驶来的马车与她擦肩而过,她在上方认出了毅国公府的徽记。她掀起车帘,国公夫人在一个她认为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着急也不失礼数的时间来到了尚书府。
秦朗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后下了车,神色挣扎,但秦夫人视若无睹。
这世上只有妻子给丈夫守贞的要求,却没有男子不该再娶的约束。
宁不羡放下了车帘。
可她不想这么快回沈家,那儿也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她走的时候沈银星正坐在饭桌前发呆,他喜欢的胡饼在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碗里的小米粥也没有半点动过的痕迹,可沈夫人也不呵斥他,陪着他一起发呆。
那片静默中,只有她格格不入。
于是她道:“去一趟布庄。”
延寿坊到东市很远,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
兴隆布庄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昨夜因为失火,庄子里的人几乎都整夜没睡。火灭之后,沈明昭命人在东市内找了间客栈,让庄内的人休息,又以沈家的名义给严掌柜送去了赎身契,沈家不用他们还钱,但从此他们也与沈家再无瓜葛。
齐蕴罗没走,她说她的屋子还好,收拾收拾还能用,而且,得有人在这看着东西,免得被路过的人顺走一两块砖瓦。
宁不羡本想着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干脆来帮忙一起收拾。
或许,想想布庄的未来,手上有些事能做,她的心里就会有着落,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空荡荡。
然而,马车停下时,她听到了从布庄内传来的隐约的哭声。
车夫掀开了帘子,准备布置踩脚凳供她下去。
可她顿住了,没动。
淡淡的黑烟自某间小屋内升起,哭声也是从那里传来。
那里不是失火了,是有人在悼念着什么人,她闻到了和方才宁府案前如出一辙的香烛味道。
于是她对着车夫摇了摇头:“算了,回去吧。”
齐伯母,多半是要好好为沈卓哭一场的……还是别去打扰她了。
……
入秋的凉风穿过车帘,传来些草木枯败后,淡淡的腐臭味,万物的一切生机都在这个季节走向消逝。
日暮西山,坊钟将鸣,热闹的东市也该闭门谢客了。摆摊的儒生收起无人问津的字画,酒铺的当垆女卷起垂落的旌旗,忙活了一天的行人们奔跑过土地间积水的坑洼,赶着回家用饭。
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奔波。
而她只能比从前更加谨慎,才能支撑住自己这摇摇欲坠的未来。
或许,是时候和沈明昭要一个孩子了。
第六十一章 一夜悸动
宁不羡坐在镜前,在唇纸上轻轻一抿。
如果不爱一个人,可以在榻上与他欢/好吗?
她不知道女子可不可以,但是男子多半是没问题的。不然,那他们的心也太宽广了,平康坊内半数的娼女们站在他们心尖上,怕不是能把他们压死?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或许她们本就该向那些男子学习。将情爱看得过重,就是女子千百年来身不由己的倒霉根源。
房门自外间被轻轻推开。
她回过头去,或许是刚闻知三叔噩耗,又在紫宸殿内商讨了整整一日才被放回来休息,沈明昭看上去异常疲倦,眼眶内充满了红血丝。
“你……”在看清镜前的宁不羡的瞬间,他的思绪甚至出现了片刻的卡壳,似乎是觉得宁不羡今夜的装扮或许过于暧昧了。
但她完全不给他理智回笼的机会。
她像两人初次见面那般径直朝他投了过去,他下意识张开手臂,又一次接到了那条撞入怀中的游鱼。娇俏的鱼儿缠住了他的脖颈,在那里烂成了一滩水。
拢身的纱衣轻薄柔软,放大了一切的身体接触,她倚靠在他耳边,面色清明地吐出热气,月光被揉碎在了她的眸子中:“我知道你今夜很难受,因为我也很难受,只有你能救我了……明昭。”
他的瞳孔放大了一瞬。
下一刻,那鱼儿的湿吻便贴上了他的耳根,黏腻湿润的触感,激发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推着他从房门旁一路跌坐到了榻上,而她似乎乐此不疲,非要他就此向她缴械投降。
他费力地偏开了头,那双带着水雾的眸子疑惑而带着怨怼地望着他:“你不喜欢吗……郎君?”
他喘/息了一声,没有回答,片刻后,他伸手将她推开些许,似乎费了好大劲才将那股火给生压下去:“……二姑娘,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别这么作贱自己。”
“作贱”二字好似针扎一般将她的手烫得一缩:“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被气笑了:“是啊!你真了解我!沈明昭!沈侍郎!我算是明白了。你这个人就是贪得无厌!什么洁身自好……不过就是嫌弃人家平康坊的姑娘不会对你付出真心!”
她伸出手,贴上了他被她掀的半敞的衣襟,手指顺着胸前的沟壑滑了进去。
“东家和女管家,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交易,我需要这个孩子,你们家也需要这个孩子。沈大人,别忍了,我知道你忍得也很难受。”她听着他随着她手指动作愈发急促的呼吸,顿了顿,“沈大人你听……你的呼吸完全乱了。”
说着,她的手还想继续向下探寻,却突然被死死地钳制住了。
“别……动。”他咬牙切齿道。
局面完全僵住了。
宁不羡的手僵持在他的掌心中动弹不得,她斗不过他的力气。渐渐的,她的面上开始青红交接,仿佛是在承受什么极致的羞辱。
终于,她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啪。”手腕被人握住了。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气息将她包裹。她被轻易地推到了床栏的木制雕花上,身体上空投射下巨大的阴影,牙关被人利落地撬开,似乎是在报复刚才,或者是一直以来的挑逗和试探,前方是贴紧的火热胸膛,背上冰冷粗粝的花纹摩挲着她的脊骨。
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掠夺后,他稍稍退开些许,手指上的笔茧,轻怜地拂过了她还沾着水渍的唇珠。
他哑声道:“去他的什么女管家……我反悔了,做沈夫人吧。”
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近在咫尺,有那么一瞬间,宁不羡觉得,即便眼前是万丈深渊,这个人也会在她摔得粉身碎骨之前拉她一把,强硬地将她从万劫不复的境地里拖出来——就像当初他把她从崔宜家的门前拽上马车时一样。
胸腔内如同塞进了一只不知疲倦的登闻鼓,每一声都砸得她心惊肉跳,辩无可辩,而她似乎只有低头认罪这一条路可走。
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她猛地推开了他,大喊道:“我不要!”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沈明昭的表情有一瞬错愕受伤,但他很快恢复如昔,挑眉道:“呵,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不过我方才亲你的时候,你愣得就像一块木头一样。嘴上说着什么想要我……色厉内荏啊,二姑娘?”
他玩笑了一句,宁不羡没应声。
“……”沈明昭终于有些乏味地松了手,带着些赌气的意味,“你最好记住自己今日的话,一刻也别忘!”
“……”
手已经松开了,可宁不羡的心犹在那片惊涛骇浪中沉浮,尚未平复。
她知道自己方才选错了。
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在沈明昭动情的那一瞬间去迎合他,管他是真心假意,管他想要做什么,反正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就可以了吗?
一间西市只属于她自己的铺子,一个能够帮她在沈家平息老太君不满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
她偏过了头,不想再去看他。
长久之后,沈明昭低声道:“三叔死了。”
半晌,宁不羡那边回了一句:“……嗯,云裳姐也是。”
两人一阵沉默。
许久后,沈明昭才缓缓开口:“其实,准确来说,宁度支和冯御史的尸体并没有找到,官府在苍州边境的悬崖下的水道岸边找到了他们的马车残骸,坐垫的碎片上找到了血迹,而为他们掌车的青州府掌车吏的尸体也在山道上找到了,一箭穿颅的死法,箭上没有标识,像是马匪所为,但下手非常利落。山脚下有马车残骸却没有找到尸体,官府怀疑,他们可能在进苍州的道上遭到了劫杀,两位大人的尸体或许是在掉下山崖的时候被水流冲走了,不过……”
“……他们也有可能没死。”宁不羡接过了他的话。
沈明昭点头。
虽说只是个希望渺茫的安慰,掉下万丈悬崖却奇迹生还,听起来真是比天书还离奇,但宁不羡仍旧感觉到自己获得了片刻喘息,半日以来笼罩在心头的自责与不安终于消散些许。
她生平第一次在心中近乎虔诚地祈祷,祈祷宁云裳可以逃过一劫,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
“可三叔是真的死了。如果那时候在收到他加急送来的家书时,我就强行去闯紫宸殿请求陛下……”沈明昭住了口,有些茫然地望着视线上方的绸花床帐,“那个叶秉忠勾结了流寇,潜进了他的卧房内,将他和三嫂还有刚出生的小侄儿都用乱刀砍死了……他们的血流满了帐子……就像是我们现在坐着的这样的帐子……”
他话音一顿。
肩膀上传来沉甸甸的触感,没有了刚才那饱含目的的勾引,宁不羡只是轻轻地将头贴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