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点了点头:“不胜荣幸。”
*
“这里是前门脸,承蒙二姑娘不弃,我平日就坐这。”
门厅那里放了一张多半是前任所有者留下来的老旧木台。
宁不羡往那掉漆的牙碜东西上扫了眼:“换新的吧,毕竟也是脸面。”
陶谦也不推辞:“多谢二姑娘。”
仿佛,他就是故意出声提醒的。
其后是晒晾布匹的中院,许久没人用了,野草都生出来了,陶谦说之后会着人来除草整顿,再添置一些坐凳、晾架之类的。院角有个木栏围起来带槽口的牲口棚,多半就是他之前提过的马厩。
中院背后是灶房,烧火造饭应该都在这。
陶谦指着灶房背后带着水井的空院落道:“到时煮染料的缸可以放在这里,免得放在院子里,靠近灶房,水井也在,用起来比较方便。”
“对了。”他忽然步伐一顿,转头就躬身向宁不羡行了一礼,“有件事未和二姑娘商量,就自做了决定,还望二姑娘恕罪。”
阿水这姑娘早被美色迷乱了心窍,见着月色黯淡,桂树弯腰,万分不忍,不等宁不羡开口就是:“不恕罪!不恕罪!我们姑娘很好的!她不会生你气的。”
“哦?我怎么不知道我不会生气?”宁不羡的声音幽幽传来,随即又恢复如常,她笑吟吟地伸出手,指尖勾着那弯折的玉桂,柔滑的指腹一触即松,“您可是我亲自请回来的管家呀,我怎么会生你气呢?”
说完,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陶谦落在上面的眼神也跟着收回。
“这院子已经到底了,我没看见给女工们住的地方。你给她们安排在哪里了?”
陶谦起身道:“我出身江南。姑娘也知道,江南多绣房,好的绣品更是独献宫中的贡品。绣房织丝纺纱上染,忙时染缸炉火彻夜不歇,烟气缭绕,久而久之,那些住在绣房内的女工们大多染上了咳疾。”
宁不羡想起来,齐蕴罗的身体似乎也不怎么好,灵曼有提到过,她如今夜间偶尔会有咳喘不上来气的情况。
“女工们的咳疾是染缸的烟气所致吗?”
“染好的布匹虽华美,但是越美好的东西,诞生的过程总是越污浊不堪。”
宁不羡见他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淡淡的讥讽,故作不经意问道:“比如?”
“没有比如,二姑娘。”陶谦对着她笑道,神色早已恢复往常那副淡然模样。
宁不羡一时间有些厌烦。
“行了,女工住的地方在哪?”
“一街之隔,那些在西市常年举摊的胡姬、商客们也住在那里,一人每月不过二百文。”
宁不羡点头:“那就依陶掌柜的想法吧,反正,这小院子里要再建些住人的屋舍,说不定会更挤。”
东市那块地是沈少傅的,世家子弟嘛,虽然买铺子的地理位置选得很随心,但地方确实大,风景也不错,后院就是源自护城河的小溪流,条件好得很,难怪当初那些老绣娘们都赖着不愿走。
西市这块地就小多了,虽然是租的,但地方可能也就东市那边本铺的三分之一大。
陶谦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噙笑道:“二姑娘放心,将来要是挣钱了,我一定为姑娘换个大些的院子。”
“不过这院子小虽小了些,位置确实不错。我看这里转个弯就是最热闹的酒肆区,那些胡商富到朝廷不惜以免税让他们在这里留下,离他们近的地,不好租吧?”
陶谦神态怡然,一脚便轻描淡写地跨过了又一个她冷不丁甩来的坑:“总要配得上二姑娘的盛情相邀,不然我这掌柜,还是请辞为好。”
宁不羡惊喜道:“不愧是陶掌柜啊!一晚上就做到了这么多!”
“那,二姑娘满意吗?”
“满意,满意,实在是太满意了!”
阿水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两人有说有笑,互相恭维,背后却一直在冒冷汗。
是她的错觉吗?她总觉得这两人虽然都笑嘻嘻的,但总感觉已经互相对着捅完无数刀了?
宁不羡嘴角的笑容自此刻起仿佛就没掉下来过,直到日头逐渐偏西,陶谦万分恭敬地将二人再度托着手送上马车。
阿水红着脸蛋钻进了车帘内,就看见宁不羡垮着张脸,对她进来时的表情回以戏谑的扬眉:“就这么好看?”
帘子外传来陶谦的声音:“二姑娘,明日我会去东市那边看看需不需要帮忙修葺房屋的。”
“那就有劳陶掌柜了。”阿水清清楚楚地看到,宁不羡的语气虽是带着笑的,但那张脸上,却是半分笑意都没有。
马车动了。
阿水试探问道:“姑娘?”
“这几日你找个人。”宁不羡揉了揉额角的穴位,“查查看这铺子的原主人是谁,再搞清楚陶谦是怎么一晚上把它租下来的。”
“姑娘不信这位陶掌柜?”
“也没什么。”宁不羡淡淡道,“抱大腿嘛,也得留个心眼,万一闪了腰呢?”
第六十七章 绿纱帐中
宁不羡今日回来的很晚。
马车擦着坊门关闭的当口过了太平坊的大门,停到沈家门口的时候,灯笼已经上了屋檐,红果果的两盏,照着檐下站着的灵玥泛着红晕的脸。
“你怎么等在门口?”宁不羡掀开车帘,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灵玥的脸红扑扑的,多半又得了沈夫人什么不正经的教诲,只是对宁不羡道:“少郎君今日回来了,在屋中等着您呢。”
背后的阿水听得“噗嗤”笑出了声。
“……”宁不羡忽然觉得,她好像猜到沈夫人想干什么了。
芸香馆的卧房内,堪称装扮一新。
首先是屋角的小榻终于被换了。沈貔貅没糊弄她,新换的榻,非常大,宽度足以两三个人在上头对着打滚。青绿色的帐纱宽大飘逸,可以轻松替主人遮掩住不想被泄露的风景。
除此之外,还新添置了不少类似镂花梳妆台、博古架、白瓷莲座花盆等精致华丽,与芸香馆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完全不搭的女儿物件。
如果说,原先的芸香馆,是个死板板,看了颇想出家的男子书房模样,那么如今的芸香馆就是里里外外都泛着闺阁女儿的做梦气息,柔软鲜嫩得能掐出水来,以至于她在看到桌边人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是,真碍眼。
沈明昭好像是被沈夫人强绑着塞进这间屋子里的,坐在椅子上一直揉着自己的眉心叹气,连宁不羡推门进来,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她。
“是母亲的意思……怕你会因为宁度支的死而难过。”他一边无奈地开口,一边放下手望向门口站着的人,“所以,你喜欢吗?”
宁不羡遥遥望着他那皱到不能再紧的眉头。她非常怀疑自己如果此刻点头的话,会不会被直接扫地出门。
“呃……倒不必如此繁杂。”
她确实不是很想和沈明昭一起躺在那绿色的纱帐内,太瘆人了。
“那明日你去跟母亲商议一下,撤掉些不喜欢的东西吧。”沈明昭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终于抬起了头,“你今日回来得很晚,有事?”
“东市的铺子不是烧了吗?我和新掌柜一并去西市看了铺子。”
“新掌柜?”
“嗯,一位商贾出身,经商能力不错的掌柜。”宁不羡说得很含糊,她并不想将陶谦的存在告知沈明昭。
好在,沈明昭似乎也对这事没有多少兴趣,并没有多问。
宁不羡坐到了他身边,看着桌上未动的饭菜以及焦黄的烤梨,便明白沈夫人这是逼着沈明昭来哄她开心了,不过眼下,对面的人显然比她更不开心。
他的神色不佳,看来今日在朝堂上不是很顺利。
“还是为西北的事吗?”她问。
“苍州府正在搜山,你父亲今日在紫宸殿对着陛下痛哭流涕,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宁恒痛哭流涕?
宁不羡作为不孝女,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是个什么样子。
她相信宁云裳死了,他是真心难过,但哭成这样,还真是出人意料。毕竟那日在家中,她也没见到他流下半滴眼泪。
“不光是你父亲,敬王殿下和你那位姐夫都很着急。敬王殿下提议除开苍州府外,京中也要派人去找。小国公更是想要亲自带人,可惜被敬王殿下以危险为名驳回了。”
“小国公自然是想亲自上的,毕竟,在他心里,谁也比不上云裳姐。”宁不羡的调子凉凉的,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冷意。
沈明昭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有些古怪地偏头望向她:“我忽然想起来……你我成亲之前,似乎京中有传闻说……”
是啊,京中传闻,宁家二女觊觎亲姐夫婿,故而险设从良记,结果被识破,就只能装贞烈平息此事。
“是啊,要不是东家出手相助,我险些因为此事被送到庄子上去。”宁不羡用手支着下巴望着他笑,“那东家现在是吃醋了,还是后悔了呢?”
沈明昭眯了眯眼睛,半晌移开了目光。
“我没什么感觉,因为我根本不信你和那位小国公会有什么牵扯。”
这话一出,就连宁不羡都愣了:“为什么?”
沈明昭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那位小国公钟爱吟风弄月,只会吃祖荫,如二姑娘这般嗜财如命而又野心勃勃的人,应该看不上他。”
宁不羡怔忪许久,最终化为一个释然的笑。
“是啊……我看得上的,还得是东家这般忧国忧民的奇伟大丈夫。”
“噗,咳咳……”沈明昭被她的话逗得一口酒没咽下去,尽数咳了出来,他有些恼怒地转头看向一旁宁不羡无辜的脸。
宁不羡本想拿丝帕帮他擦嘴,却见他自发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方巾。
而那块方巾,似乎看上去,有些眼熟。
她讶然:“这是我那日早晨盖在你脸上的?你还留着?”
沈明昭笑了一声,低头慢慢凑到那张讶然的面庞跟前:“是啊,夫、人送的东西,我自然会好好保留着。”甘蔗酒的气息清甜甘冽,连带着他念“夫人”二字的调子,都裹上了层温柔绵长的外衣。
他每次念出这个称呼,似乎都是在挑逗戏弄她。
宁不羡淡定地将本该掏出的帕子丢到了他脸上,清凉的触感令人不禁心神一荡。
“既然东家喜欢,那就多留几条吧,要再喜欢,我那儿还有一打,随取随用。”
“……不必。”沈明昭嗤笑一声重新拿起了杯子,口中懊恼的嘟囔声轻到几乎微不可闻,“表现得稍微在乎我些会要了你的命不成?”
宁不羡:“……”大概会吧,会不得好死。
沈明昭吃了瘪,便没了多少兴致。
饭后,阿水进来将桌子收拾好。
沐浴过后,两人一里一外,歇在两头,中间隔着锦被拉成的两人宽的天堑。
沈明昭平日里与她磕着碰着,总是难睡安稳,今日本想着好好休息,结果总靠着的那个热源消失了,反而有些不适应,脑海中一直回演着白日里紫宸殿内的争执,烦不胜烦,终于耐不住转过身,想找身侧那个多半也没歇息的人聊聊。
“……”
然而,宁不羡早已呼吸平稳,坠入沉沉梦境。
“宁、不、羡!”
第六十八章 第一美人
此时此刻,西北苍州。
日暮沉沉,残阳西斜,余霞千里。熊熊燃起的篝火旁,映照出两张愁云惨淡的脸。
“唉,还没回来吗?”冯御史不知第多少次发出叹息,配合着他的叹息,腹中饥肠嗡鸣,震耳欲聋。
宁云裳的面上露出些难堪:“……我当时应该同小叶大人一起去的。”
冯御史没说话,喉内“咕噜”了一声。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是这样,体力衰微,身体上出现各种青年时代绝不会出现的弊病。宁云裳想起她父亲也是如此,自过知天命之年,就时常夜间喘气如风箱,怎么治也不见好。冯御史也是如此,一把年纪了,原本这次巡检结束,就该乞骸骨还乡,谁想临到任上还要再遭这么一番罪过。
冯御史缓过那阵气来,望了眼四周,宽慰她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要没宁度支看着,怕是早被人拆散架了。”
他们把身上原本穿着的好衣服,和山中的农户交换了,现在正混在难民堆里。
苍州闹了虫灾。蝗虫过境,比天旱、洪涝更可怕,乌泱泱的蝗虫直接把肉眼可见的所有麦秆像碾轧一般粉碎干净,运气的不好的时候……也包括人。
府库内没有存粮了,饿得受不了的百姓从州内仓皇出逃,需要悄悄潜返的三人便跟着这小股难民们一起走,免得被人发现踪迹。
一开始人家并不接纳他们三个,毕竟一起逃的多半是同村同乡,再不济也就隔壁村子。他们三个是外人,口音也不怎么通,冯御史一开始想拿身上最后值钱的扳指换,结果那东西搁这里还没挖的山药根值钱。
也是,饭都吃不上了,金银和粪土也就没区别了。
最后,是叶铮开口提出帮他们打猎,并且当晚就进了深山,带回来两只肥嘟嘟的山鸡,这才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这几日,难民中不少成年男子也缓过了气,跟着叶铮一起进深山老林里去打猎了。
眼下,那些打猎的人还没回来。
这时,身旁传来了“扑扑”的脚步声,原本饿得闭目养神的冯御史闻声警觉睁眼,正对上一张灰扑扑的小脸,是难民家里的小子。
冯御史懒得与这小男娃多话,又闭上了眼睛,倒是宁云裳好脾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不嫌他头上生的虱子脏。
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丢到了她的衣服上,不及她反应,那“扑扑”的脚步声就已然跑远了。她低下头一看,是一小块挖出来的山药根。
这小子前日里挖树根被拉了一道大口子,宁云裳看到了,就给他包扎上了。
冯御史抬了抬眼皮:“宁度支不愧菩萨再世,这就已然收到香火钱了。”
宁云裳笑道:“能说俏皮话,看来您的精神还算硬朗。”
冯御史哼笑了一声。
这一路逃难逃得提心吊胆又挨饿,京中富贵奢靡的生活恍若隔世,叶铮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子,要没宁云裳时刻跟他玩笑几句,他怕是早疯了。
笑完,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但愿今日能打来只鹌鹑。”
那畜生烤起来酥香可口,就是个小、没肉、不顶饱。鸡鸭鹅一类的禽鸟,百姓眼里都不配叫肉,也就这没挨过饿的会想吃。
冯御史喃喃道:“可惜此地没有胡椒,那脆嫩的烤鹌鹑肉配上胡椒,才是……”
每日一念叨,都成了冯御史的信念支柱,宁云裳无奈道:“好吧,您梦您的烤鹌鹑,我吃我的山药根……”
“啪!”
一小块黑乎乎的山药根掉在了她的脚边,随即响起几道中气不太足的喝骂声:“把吃的都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