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背道而驰,各自走入了前方晦暗不明的夜色中。
第七十章 省钱妙计
阿水很快带回了陶谦是怎么租到铺子的消息。
“都打听清楚了,陶郎君的家就在铺子附近,之前有官爷的家里人把那强占了,陶郎君大义,就帮着把地要回来。本来是挺难的,但恰赶上圣上命敬王殿下处理胡人入市,陶郎君不放弃,事捅到了敬王跟前,敬王处置了占地的官爷家属,把地还给了房主。房主感激陶郎君,这才愿意低价把地租给他。”
“原来他那会儿就见过敬王了。”难怪那日及笄宴后她能听到秦萱和他的争吵。
秦萱显然板上钉钉会成为敬王妃,他避之不及,也正常。
既然那地的由来没什么破绽,她也就放下了心。
“走吧,去东市,齐伯母这两日一个人看着那火场肯定累了,咱们去给她搭把手。”
沈家的车夫轻车熟路,马车很快就到了东市。
宁不羡正被那规律的摇摆幅度晃得昏昏欲睡,忽然车子一停。
兴隆布庄的门前有一块类似绊马绳一般的沟壑,据说是当初沈少傅特意挖的。他把铺子设在小巷内就是嫌马车走动的声音吵闹,故而设个路障让马不好走。每次宁不羡坐马车过这里,屁股都冷不丁要被颠一下狠的。
不过她懒得下车,权当给自己醒瞌睡。
结果今日屁股都没被颠,瞌睡也没醒,车子就停下来了。
她打着呵欠,疑惑掀帘:“到了?”
“不是,少夫人。”车夫为难的声音自外传来,“门口的路堵了。”
“……”宁不羡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家被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铺子。
大门外闹得像个菜市场,时不时的有一两个人红光满面地从里头出来,手里抱着一大摞灰扑扑的……砖?!
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聚众打劫?!
宁不羡的心一阵剧痛,下马凳都不要了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脚蹬在石板地上震得发麻,但她没心思管这些,满脑子都是那些人不会把齐伯母怎么样了吧?怎么抢东西都没人管的?
正当时,跟着又一位从内满载而归的顾客,一双黑白布靴从内转出。白衣简衫,嘴角含笑,神态自如,一副光风霁月的清俊郎君模样。
可惜光的是她的风,霁的也是她的月。
他冲着顾客拱手笑完,视线游转过来,落在了不远处正冲着他假笑的宁不羡身上。倾洒四地的月光忽然收拢了全部的余晖,一步一步,仿佛排演了千百次,朝着那个既定的目标蔓延而来。
“陶掌柜是要搬空我的旧铺子吗?”
他听出了她掩在平和笑容下的咬牙切齿,忍俊不禁:“烧烂的东西太多了,铺子一直关着清理费时又费清理的工费,不如将东西白送给百姓,既多了免费的劳工,又能宣传您在西市的铺子,您觉得呢?”
宁不羡没答话,快步上前到了包围圈边。
她不凡的衣着以及华贵的香薰味道,令围观的百姓自动避让出了一条长道来。
手上还拿着的东西的似乎知道这是主人家来了,一时间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僵在那里不动。
她朝内一看。被大火烧得七零八落的砖瓦此刻清理一空,有些脸皮薄的百姓,白拿了东西过意不去,就在挑拣东西的时候还拿着扫帚顺手把翻过的地给清了。
原本乱七八糟没处下脚的地,除了墙面还是黑的外,已然有了整洁的雏形。
要知道,她昨日来看的时候这都还是乱着的一锅粥,绣娘们又要为新铺赶织准备开张,又要清东西,忙得昏天黑地,还两边都没多少进度。
“庄里的绣娘们我让她们都去为开业做准备了,您就放心吧。”陶谦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走到了她身边,压低声音道。
宁不羡转过身去,对着惴惴不安的人群笑道:“陶掌柜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诸位不必拘谨,请吧。”
说完,她避身让开了一条道。
停滞的欢乐气氛再度复苏,布庄门口又恢复了人头攒动的生机景象。
“二姑娘放心,我算过账了,这是最省钱且最快恢复生产的方式。”他含笑道。
宁不羡听出了他话中的调侃,有些不悦,但她压住了,反而含着笑嗔怪:“陶郎君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如此抠门小气的东家不成?”
“怎么会?我一见二姑娘就知道您是个光风霁月、落落大方的人。”
他面上的坦然让宁不羡的牙根忍不住牙根磨了磨。
陶谦立在门廊边,含笑应答,每过一人,便微笑其告知西市分号的存在。
有胆大泼辣的姑娘存心逗他,手中捻了根花丢到他脚边:“你们那分号中,也有你这般俊俏的郎君吗?若是没有,我可没兴趣。”
他神色自如地捡起脚边的花,对那姑娘躬身稽礼:“姑娘若不嫌弃,开业那日,我陪姑娘同游,姑娘可有兴趣?”
月光照亮了姑娘羞红的脸,逗弄不成反被逗弄的姑娘嗔闹了一声:“谁要你陪!”
陶谦也不恼,反而自责道:“是我邀请姑娘不成,唐突了。”
那表情,真诚得让人汗颜。
宁不羡在一旁看得啧啧连声,首富还得是首富,果然要脸就做不成生意。
阿水跟着车夫将马车在后院的马厩内停好,跑出来替齐蕴罗寻宁不羡:“齐管事喊你。”
宁不羡点点头,对着那头的陶谦比了个手势。
陶谦微微颔首,示意她有事就去忙自己的。
正要跟上的阿水被宁不羡按住,她冲着阿水眨眨眼:“我进去找齐伯母,你的任务是在这里看着他,好不好?”
阿水眼睛一亮:“保证完成任务!”
宁不羡摇头笑了笑,什么任务,她就是宠着小姑娘开心罢了。
*
齐蕴罗在自己屋子里等着她。
那日她在院外遥遥看到的黑烟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齐蕴罗一身白花素服。
沈卓夫妇的尸体尚未运抵京城,但即便到了,但以齐蕴罗如今的身份,沈家怕是也不会再允许她入内吊唁了。
她早已求得一纸休书,与沈卓再无瓜葛,但却仍旧自顾自地替他……不对,是他们,宁不羡错愕地发现了与沈卓一并殒命西北的妻子顾氏牌位的存在。她的排位就立在沈卓的身边,如同生前一般,与他相依相伴,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再分离。
宁不羡不解地望了眼齐蕴罗,她不懂她的行经。
不过齐蕴罗要跟她说的是另一件事:“你新请的那位陶掌柜我已经见过了,人是精明的,只不过……”
“跟我一样没皮没脸,什么令人惊掉下巴的事都做得出来。”宁不羡笑吟吟地堵回了她的话,没个正形。
“不是说这个。”齐蕴罗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就昨日一日,已经有至少五个小绣娘围着他打转了吗?”
“少了,少了,才五个。阿水现在还蹲在门口盯着他走不动道呢。”
“不羡!”
听到齐蕴罗放高声音,那笑嘻嘻的软骨头这才乖乖坐直:“我保证,他人就这样,靠逗年轻小姑娘,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别的坏心思。”
“哦?”齐蕴罗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可你自己也是年轻小姑娘啊,你请人家来的时候,就不是被逗得动了什么别的心思?”
“我?”宁不羡失笑,她自嘲地笑了笑,“您放心好了,这位陶郎君就是编出花儿,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再对任何男人动心思了。”
谁都如此,谁也不会。
第七十一章 故纸难书
宁不羡觉得自己方才的文字游戏玩得极好。
她说不会再对任何男人动心思,自己心里知道说的是自秦朗和崔宜之后,但齐蕴罗也可以理解为是她在对沈明昭述忠。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齐蕴罗却颇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不羡,你快乐吗?”
“当然,郎君对我很好,我又有了你们。我每天……都过得很好。”
齐蕴罗没有拆穿她,反而手指抚上了鬓边的白海棠。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心悦过沈刺史……甚至如今,仍然心悦着。”
宁不羡并不意外,如果不心悦、不成执念的话,没人会把自己锁在一个黑黢黢的宅子里十几年,更不会去为他戴花守孝。
齐蕴罗见她毫不意外,笑了笑,看向身后那并立着的两尊牌位。
贡品给的不偏不倚,一人牌前一尊炉,俱是三根长短一致的香,肉眼看不出任何偏向。
宁不羡有些惊叹,平心而论若是上辈子的她,但凡云裳和秦朗一并死在她前头,她绝对做不到这样。
“当年,沈刺史外放时在江南救了我。很好理解的吧,英雄救美,一见倾心,徒生妄念。”她垂下的眼眸中弥漫着水雾,唇齿间却带着浅淡的笑意,“而我的妄念,生于他向我伸手的第一眼。”
“当时我正在绣房中做活,忽然就有人把我喊了出去。管事告诉我,我今日的活结束了,家中有事,让我跟那个边上那个陌生的婆子回去。”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婆子的牙齿都被烟叶熏得黑黑的,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她冲着我笑,那黑黄的牙齿龇着,看得我毛骨悚然。我当时太害怕了,本能地觉得不能跟她走。那时候我其实不知道那个人是买人的牙婆,也不知道为了抵债,我被自己的生母拿去换了钱,我只是本能地害怕,那会儿,我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我想要逃回绣房里,但是管事拽住了我。他冷冰冰地告诉我,我已经不属于绣房了。到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应该是被卖了。”
“我不愿意,我挣扎,我大喊大叫,但我知道不会有人管我的。在我们那是很常见的事情。良籍滑落贱籍,只需要要债人的一句话,还不上钱就用工抵债,工抵不了就用人,用人是最方便的事情,而我……不想被抵掉。”
宁不羡:“所以,沈刺史救了你,你爱上他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又笑得那么爽朗的人。他轻描淡写地就按住了抓我的牙婆,吊着眼睛嘲笑绣庄里的人,说官府经营的制造局里居然还能出现买卖良家妇女的丑事,真是朝廷不嫌丢人,他都替他们丢人。”
宁不羡:“沈刺史那天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当时是工部的水利督造,那天本来是来制造局的染坊里看水车的。”
“然后他给了钱,还了牙婆,之后他就打算走了。是我头脑发热,跪在了他跟前,求他带我走。我说,我家里人欠下了很多钱,如果把我放回去,他们还是会把我卖了,我不想去卖身,我想继续做绣活,我想做良家子,哪怕是从此之后都要侍奉洒扫为生……我跟他说了很多,说到他的眉头从惊讶到渐渐收紧,然后开始考量。”
“但只有我知道……那些都是谎话。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留在我第一眼就喜欢上的男子身边,哪怕是一直看着他都好。”
宁不羡轻笑了一声。
她仿佛看到了上辈子十七岁的自己。
那时候嫁入府中,宁云裳第一眼就对她发难不是没有道理的。
纵使她被人迫害,纵使她有千般万般的委屈,可她自己知道,得知自己能够嫁入府中陪伴那个男子长相厮守的那一刻,她是心甘情愿的。
可不喜欢自己的男子就算再喜欢,他还是会看向别人的。
宁不羡是这样,齐蕴罗也是这样。
沈卓比秦朗要强一些,秦朗生性懦弱,一直纠结在对宁云裳的感情和对宁不羡使劲浑身解数的诱惑中,摇摆不定,想要对得起所有人,却最终一个也对不起。
但沈卓没有。
沈卓对齐蕴罗一直以礼相待,最先是做他的侍女。
他那时只有二十出头,性子又开明和善,身为工部督造,对山川地志,各地风貌极为感兴趣。齐蕴罗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姑娘,面对她,沈卓好似有问不完的问题。
“齐姑娘,这是什么?”
“这是苦槠树,树上结的果子磨成粉,可以做豆腐吃。”
“那这个呢?”
“这个是野茶树,和我们自己种在庄子里的不一样,长得老高啦。”
*
之后,他们回到京城,在沈老太君的推动和齐蕴罗自己的心愿下,她成为了沈卓的妾室。
她梦醒的时候,也正是成为他妾室的那天。
那日沈卓沉默了很久,那双总是爽朗耀眼如同太阳一般的眸子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他看着沉浸在梦想成真和娇羞中的她,抿着嘴唇一直不说话,直到最后低下了头:“齐姑娘……我很对不起你。”
齐蕴罗一开始以为他是想说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连忙慌乱地摆手:“大人别这样,我知道的,这些都是我愿意的……哪怕您一直不……我也……”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最后的声音细若蚊呐。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卓坐在桌子旁,垂头丧气地埋着脸,似乎在遭受极大的自责,“我不该带你回来的。如果我没有将你带回京城,你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会织布,会做吃的,还懂那么多有趣的东西,你不该被困在这个院子里,不该只看着我一个人……”
“可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卓似乎明白她现在全然是一根筋的想法,所以他只摇了摇头:“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
“……然后你在那个院子里守了足足十五年。”宁不羡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唏嘘,不知是为齐蕴罗还是为曾经的自己。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刚开始几年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他的,每天都期待见到他。后来,他娶了自己真正喜欢的姑娘,又出外任很久不回来之后,原先的那种喜欢就好像变成了一种执念,好像待在那里,就只是为了证明他当初劝我的话是错的,我会永远心甘情愿地守着一个看不到我的人,并且甘之如饴,我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但其实,早就后悔了。”
“是啊……”宁不羡喃喃道,“早在成亲那天,就该后悔了。”
“不羡。”齐蕴罗抓住了她的手腕,“或许在你眼中,我很愚蠢,也很不值当,但我仍然要说,我后悔的不是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喜欢上那位救我出水火的少年郎,而是看不清自己只是为了一时义愤,而白白浪费了十几年的光年。可也正是那十几年让我明白了我对沈大人的喜欢不过是对年少时恩人的感激,是虚幻美好的崇拜。而我虽被困在那院中,却也得以钻研绣技,从而赢得今日的名满京城。沈刺史是我的恩人,我不后悔遇见他,也不后悔来到京城,更不后悔现在离开那里跟着你来到布庄。我没有后悔过我的选择,不羡。”
宁不羡摇头:“我不行,我一定会后悔。如果我知道未来必然没有好结果,那我绝不会放任自己投入进去,如果结局是不好的,那我再怎么用过程美好说服自己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