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悦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了面前女子似笑非笑的脸色:“既然我好心好意给您放松您不领情,那我这就出门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沈侍郎休息好了,随时可以会客面谈。”
说着,她就要起身。
沈明昭忙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她垂下眼眸,也不挣脱,就这么松松垮垮地任由他握着,僵持了半晌,他的笑意渐渐漫上了唇角:“好了,别生气,算我嘴坏。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陪陪我吧。”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躺了回去,重新闭上了眼睛,也不管宁不羡走没走,似乎是笃定了她不会离开。
宁不羡确实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她重新坐了回去,手指搭在他额侧,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只要呼吸声慢慢平稳下去,大概不消片刻,沈明昭便能昏昏睡去了。
可惜这家伙今日怕是故意要和她做对,按了片刻后,沈大人又开腔了:“听她们说,你在西市租了一家新铺子?”
“嗯,我觉得布庄还是开在西市比较合适,东市就是如意坊的天下,较量不过没必要再去白费力气。”
“得不到就放弃,真像你的性子。”
“哦?东家对我的性子还有研究?”
沈明昭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移了话题:“所以……你是打算以后就靠经营铺子谋生了?”
“东家是想找借口停我的俸禄?”
“呵。”沈明昭似乎笑了一声,随后,他又装作不经意问出了一句,“那你打算再领我多久的俸禄?”
宁不羡手指一顿,继而淡淡道:“……那得看东家愿意再放多久了。”
“那若是……”沈明昭的声音更轻了,似乎是已快到了睡意昏沉之时,带上了些不确定的飘忽,“我愿意一直给下去呢?”
宁不羡的手指抖了一下,颊边薄薄的皮肉,无所顾忌地,传递着指尖迷乱的鼓点。
“那就,多谢东家好意了。”
*
沈明昭已然睡熟。
宁不羡放弃了原本在屋里休息的打算。
或许是因为她明白,眼下躺在这个人身侧,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齐蕴罗那日的话毫无疑问地搅乱了她原本笃定的念头,她觉得自己真是愚蠢、荒唐透了,所以才会在刚才那又一番试探中,险些乱了阵脚。
沈明昭可以毫无保留地沉沦其中,但她不行。
他往内沉,是温柔乡,而她若沉下去,便是密不透风的河底水草,只等着缠住她的脚,将她拖拽至底,沉入淤泥之中。
她决定去一趟兴隆布庄……嗯,西市的那家分号。
阿水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沈家,但还是给她备好了车马。
车子是从后门走的,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她靠在松软的坐垫上补眠,又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那咯得她腰酸的硬板子。一句抱怨的话就让他把东西换了,这么想起来,其实,沈明昭真的对她挺好的。若是她性子像宁天彩一般招摇,四处炫耀,这些好,怕是能气死不少人。
可她十分心烦,烦得透顶。
这种好不但不能够缓解她的心烦,反而是加重了焦躁,就好像再顺理成章地接受片刻,就会发生些什么任凭她如何后悔弥补,也无法挽回的过错。
没了东市铺门口那惊破天地的一颠,她照例沉沉地睡到了停车,直到陶谦略带惊讶地掀开帘子,她才迷迷糊糊地睁眼。
“二姑娘今日……怎么一个人来的?”他没看到阿水车内坐着。
“今日沈家三伯奠礼,我若是带阿水走,不等于告诉人家我偷溜了?”她的嗓音还带着些初醒时的懒散和娇态,听得陶谦有些无奈。
“所以您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偷跑出来。”
他将手伸了过去,宁不羡自如地搭上了他的手,下了地。
陶谦的手和沈明昭的手有些不同,虽说同样是骨节细瘦,五指纤长,但长茧子的位置不同。沈的在指腹和食指内侧,陶的在掌心内。
宁不羡一笑:“跑出来,自然是想看看陶掌柜将新铺规整得如何了?”
陶谦听明白了,她今日心情不好。
不过他也不点破,只是顺着她的话:“那正好,绣娘们今日都上工了,为铺子开业做准备,我带您转转?”
“好。”
陶谦还真就一本正经地陪着她在这早逛了八百遍的院子里瞎转。
西市的铺子只要陶谦一个人管就够了,齐蕴罗不在这边。
后院架着口底部对着柴垛的巨大煮料锅,染料在里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哪怕是寒秋时节,也翻着腾腾的热气。
宁不羡惊奇地发现,这院子里的绣娘和染工们都勤奋得出了奇,这么会儿功夫居然一个个都只是对她点了下头,便继续聚精会神地投入到了手头的工作中。要换做以前,肯定少不得要在她身后张望两眼,看看今日她有没有带景云楼的食盒子来给她们打牙祭。
“怎么做到的?”她有些惊讶地问。
陶谦笑得和善:“我告诉他们,会每日当面抽检每位绣娘和染工们的成品,提出意见,大家都感念二姑娘恩德,都做得很用心,做得也卖力。”
宁不羡:“……”感念我什么恩德啊?你直接明说是用美色糊弄她们自觉上工算了。
真是沈貔貅见了都要喊一声扒皮精。
“快黄昏了,二姑娘要留下来用晚饭吗?”陶谦问了一句,待宁不羡视线被他的话勾住后,又笑了笑,“若是不必的话,我便去后院让车马来送二姑娘早些回府。”
宁不羡今日其实并不想这么快就赶回沈家吃晚饭,内里那团乱麻还没理顺,她不想那么快回去面对某人。
她相信,陶谦也看出来了,所以这句话问得颇有些打趣调侃的意味。
于是她笑了笑:“用晚饭?陶掌柜这么盛情相邀,莫不是打算为我亲自下厨?”
这些男子无论贫富贵贱,一律张口就是君子远庖厨,说是怕杀生,其实就是骨子里觉得灶房是女人待的地方。即便陶谦出身商贾,怕是也逃不开这陈词滥调。
她就是想堵他一句,也让他吃瘪。
结果那伪君子只是愣了愣,便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那,二姑娘稍等片刻,晚饭很快便能呈上。”
宁不羡茫然,啊?他来真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后院便支起了好几张桌子。陶谦也不避讳,就请宁不羡在后院内和下工的绣娘们一并用餐。
两叠素菜,两碗羊肉面,一小盆每桌都有的鲜鱼汤。
陶谦慢条斯理地解下了腰间的围布,嘴上道着抱歉:“菜色鄙陋,委屈二姑娘了。”
宁不羡用勺给自己先盛了一碗鲜鱼汤,品了品,居然味道不错。汤色乳白,入口鲜甜无腥,带着淡淡的姜辣味。
在她品尝的时候,其余桌上早已赞叹连连。
“今日的鱼汤好喝啊!老田手艺长进了?”
被雇来给庄子做饭的厨子老田从灶房内钻了出来,解下围兜,擦擦额上的汗水,憨笑道:“哪儿跟哪儿?今日这鱼汤是陶掌柜做的。”
话音落下,迎来一片惊喜的叫好声。
“啊?谢谢陶掌柜!”
“陶掌柜真有本事,就连厨艺都这么好,也不知将来会便宜哪家姑娘!”
陶谦倒是神态自若地笑笑:“一点拙技罢了,感谢诸位连日来的辛苦。”
“哇。”宁不羡不咸不淡地跟着应了一句,“陶掌柜真有本事,我刚说要留下吃饭,半个时辰内就能鼓捣出一锅够十余人喝的鱼汤。”
“二姑娘猜得不错,其实鱼是老田早就备好了的,我也就掌勺调了个味道。”他一点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反而筷子在她面碗上点了点,语调真挚,“不过这个,可是我精心为二姑娘准备的,绝没有假旁人之手。”
宁不羡凑上去用手扇了扇,便推到了一边:“可惜,我不爱吃羊肉。”
陶谦也不介意心血白费:“是我自作主张了,下回一定记得考虑二姑娘喜好。”
“不必有下回了,我该回去了。”宁不羡用帕子擦了擦嘴,起身预备回府。
陶谦也跟着放下碗筷,送她上了马车。
此时天色已然半昏,若再跑慢一步,就要赶不上坊门关闭。
陶谦将她扶上去,手指掀着车帘,没有放下。
宁不羡挑眉:“陶掌柜还有何指教?”
“下回二姑娘若是对陶某有不满,您是我的东家,直接发泄出来便可,但若是将陶某当作什么人的替代出气桩子……”他顿了顿,嘴角虽仍挂着那得体的笑容,可神色间早已晦暗不明,“恕陶某直言,即便陶某只是个卑下的商贾,也会心存不悦。”
宁不羡这才觉出今日的性子使得有些过了,张了张嘴,刚想道歉,但帘子已经在她跟前放下了。
“七日后新铺开业,望二姑娘莫忘。”
*
待她回到沈家之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守夜的灵棚支起,今日是第一夜,按理本该由长子、长孙来守,可惜沈卓生前无子,于是这职责便落到了沈家的这些子侄辈的头上。
正房二人,并上二房三人,这些平日里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总不能聚首的堂兄弟总算有机会被强绑到了一处。
沈明昭和沈明真两人都有官身,而其余人都没有,所以哪怕自小耳濡目染对面那个堂兄是你分家产时的敌人,真对上眼了也只能乖乖弯腰问好,除非你将来出息了官职压死他,逼得他朝你伏低做小。
然而……二房那两个考科举都艰难的,想要压过沈明昭,估计也就……梦里想想了。
宁不羡一个侄媳妇没有守夜的义务,自认也没有做孝媳的想法,便脚底抹油,打算直接回芸香馆睡觉。
结果,还没等她溜成功,后头一个好死不死的声音便喊住了她:“回来了?”
宁不羡步子一顿,转过身去:“郎君。”
沈明昭的神色在灯下看着有些不分明:“我醒来之后就不见你人影,你去哪儿了?”
第七十四章 兄弟争执
可能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浑身不自在,心里麻麻的,有种红杏出墙结果被多疑的丈夫逮了个正着的感觉。
但,他应该没那个意思,多半只是关心着问问罢了。
“发什么呆?”他已经走到了近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去了趟西市的铺子看看。”她回神,“下午你不是在休息吗?我怕打扰你。”
“你会这么好心?”他哼了一声,“找借口不想睡在我身边吧?”
“……”宁不羡顿了顿,扬起脸,微笑,“懂了,明晚我就陪郎君睡个够。”
“咳咳咳……”
沈明昭被呛得满脸通红,心有余悸地望了眼不远处棚下站着的堂兄弟,生怕他们听见这不得体的昏话,好在那边的几个没无礼到偷听哥嫂说话。
他收回视线,狠狠地瞪了宁不羡一眼,但到底,没能真的生气。
“还没吃晚饭吧?我让你那个丫头给你留了,一直在灶上温着。”
她原本想说已经吃过了,但腹内传来的抗议声却在告诉她,小半碗鱼汤算不得吃过东西。
沈明昭头次听到,愣了片刻,随即失笑:“你还知道饿啊。”
她羞恼地横了眼正嘲笑着自己的人。
这种事对于一个官宦人家的姑娘来说是非常失礼的,哪怕是对她来说。
他在背后轻推了一把,手掌的热度隔着衣料传到了肩上:“快去,不吃完不准回来。”
脾胃里,忽然也涌过了一阵和肩上一样的热流。
她被半挟持地转送到了阿水的手中,再由阿水押解至灶房。
那丫头眼睛眨得像抽筋了似的,抿着笑唇,掀开了笼屉——是一份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她晚上其实再饿也没多少胃口,常年少食也已养成了荤腥一重就肠胃不适的毛病。
“听到马车声才让厨房给您下的。”阿水边说,边又将手边一份浇足了蔗糖浆的酪樱桃端到了她手边。
她咬了口小馄饨,清淡新嫩,是鲜鱼肉做的馅,特意用姜片胡椒去过腥,煮得恰到好处的弹牙,又尝了口樱桃酪。
嗯……她果然喜欢这种甜滋滋的东西。
清甜的樱桃酪很好地带走了馄饨带来的燥热,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碗,不得不说,沈明昭这顿晚饭留得甚和她心意。
用饭过后,她想了想,没有直接回芸香馆,而是回了灵堂那边。
令人惊讶的是,那几个堂兄弟,好像吵起来了?争吵的对象……似乎是,沈明昭和沈明真?
沈明昭:“你的两个兄弟是蠢货,你也是吗?他能许你什么?他敢许你什么?他现在有的一切都是上头那位给的,他若暗示你,他便是僭越!你想拉整个沈家随你那点高兴一起陪葬吗?!”
沈明复和沈明仪的脸上青红夹杂,无比难看。看来,在她进厨房吃晚饭的这段时间,类似的斥责已经有过数句。
沈明真被堂兄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一向端着的面孔一时也有些扭曲。
他是二房的庶子,可却只有他一人考取了官身,入职了翰林。是,现今他是还比不上这位大堂兄,但这不是他能接受对方颐指气使的理由。
“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罢了,哪里算得上是暗示和僭越!他是陛下最喜欢的儿子,如果像你们今日做得那样故意冷待他,绕弯子,你不怕得罪他?是,你确实不怕。你在宫外的户部官署里呆得好好的,可翰林院在宫中,你要我怎么选!”
沈明昭压低了声音,调子听上去无比冰寒:“对于臣子来说,皇城之内只有太子和其余皇子,没有什么陛下最喜欢的儿子。”
沈明真理了理气愤之下变乱的衣领,神色恢复了平静:“总而言之,为了沈家,我会保持中立。”
沈明昭虽然面色仍旧十分难看,但却压下了火气。
“算了……三伯父灵前,你好自为之。”
沈明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选择了默认。
但,罗氏生的明复和明仪却不然。他们带着些蔑视和不齿的态度望着那牌位和灵堂前快站成了另一块墓碑的沈明昭。
母亲告诉他们,三伯父是个蠢人。
硬放着祖父费大力气从吏部交换来的好端端的京官不做,非要去游历地方。去地方也不是不行,三五年得了政绩还京高升也是条不错的出路,还能堵悠悠众口。
可这人,还京第一年,便在朝堂之上胡言乱语触怒先帝,先帝是看在祖父是开国的元老的面上,才不与这黄口小儿计较,酌情将他贬黜至地方。
这一贬,他便再没回来。
只来了封信说什么京城风浪太大,他这条小舟还是喜欢纵情山水之间,坐看云起云落,差点将祖父给气死。
故而打小,母亲便告诉他们,学谁都不能学这个三叔。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这个大堂兄最爱和他学,这不学成了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