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羡的脑袋一阵眩晕。
陶谦这个……这个先斩后奏的混账?!
明明面对沈明昭的时候,她都能做到游刃有余地冷眼旁观,可是面对陶谦,她总会有控制不住,隐隐嘴角抽搐,或者火冒三丈想要给他沉入护城河里的时候。
比如此刻,在明知道他们现在账面上赤字严重,还敢堂而皇之地在这里施——馄——饨,用的还是她的钱!
下一刻,那倒馄饨的家伙就借着那高几级的台阶优势发现了她。
他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宁不羡心头骤然一紧,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躲回车里,果不其然,那厮开口了——
“诸位,我们少夫人来了。”
呵,这会儿倒不叫二姑娘了。
“沈家乃开国功臣,我们少夫人也是名门之后,今日有此馈赠,全凭我们少夫人一力支持。”
“多谢少夫人!”
“多谢少夫人!”
此起彼伏的道谢、喝彩声。
宁不羡的手心里早被自己掐出了无数个月牙儿,虽然她更愿意这月牙儿出现在那张颠倒黑白的脸上。
“不客气,今日佳节,饮热汤,驱百寒,本庄祝诸位来年无病无灾,合乐安康。”她款款步上台阶,身旁的陶谦望着她,面上笑容不变,似乎早知道她会如此顺水推舟。
宁不羡微微一笑,退至门旁:“今日新上了厚料和拼布衣,若一起购买,拼布衣便只要一百五十文一件,诸位感兴趣的话,内里有绣娘帮忙量身裁改,不收工费,都是全新的好料子,和馄饨一样,只图个过节的好彩头。”
被她这么一说,原本只是想混碗馄饨吃了走人的都来了兴趣,想要进去转转看了。
毕竟,这家铺子刚开业的时候弄的响头大,宁不羡三令五申,陶谦严格执行,无论买与不买,都要记得铺号脱胎东市,若是能对那些挑剔的贵人们全程笑脸相迎,那么百姓也一样。这里是西市,顾客本就没有三六九等之分,但凡客人进了这道门,谁甩脸子,谁这个月的月钱,就不必再要了。
顾客们纷纷走入店中。
所谓拼布衣,就是不要的碎布拼成的衣服,一百五十文一件,听上去无比寒酸。
可这本该寒酸的柜子旁,却满当当站着三个戴着扳指的年轻绣娘,再抬头一看,客人惊了:“这是……拼出来的?”
那上面平铺的衣裳色正纹顺,接缝处以刺绣或贴绣遮掩,不凑极近看,几乎看不出这是拼出来的衣服。他们之前还以为,拼布做出来的衣裳,肯定就和老和尚的百衲衣一样,层层叠叠、乱七八糟,要不是图便宜,一百五十文钱一件,料子好可以拆了改别的东西,谁要?
孙绣娘见客人们如此惊讶,也有了自信,她含笑点头:“不错,这是我们齐管事自江南带来的技艺,用来拼接的布片,也是同匹料子上裁下来的角料,颜色一致,缝好后再染的纹,有缝的地方就在背后补绣针……您要是喜欢的话,我给您量身改衣?”
客人犹疑:“真的只要……一百五十文?您也不再收我改衣裳的钱?”
“当然。”孙绣娘道,“请来这边。”
*
门外,陶谦躬身赞许:“不愧是二姑娘,一息之间就由汤锅带到了咱们新上的拼布衣上,之前我还一直烦恼万一他们白吃了我的馄饨,不买东西,可怎么交代呢。”
他的语气里满是后怕,可眼中的笑意却告诉她,这全都是瞎话。
她看陶谦是迫不及待地给她挖坑看她下一步路要怎么走吧?
宁不羡笑了笑:“是啊,陶掌柜这次的决定做得就和之前失火那次一样,非常好,非常及时,所以,这次的馄饨原料钱我就勉为其难帮你出一半好了。”
陶谦被扣钱,笑容不变:“可我记得,二姑娘方才认了,确实是你的主意啊。”
他在提醒她之前当众认下的鬼话,请她不要出尔反尔。
但她,偏不。
“所以也请陶掌柜记得,我再怎么和气好说话,也是你的东家。”
“……”陶谦轻笑一声,“是,东家,小人记住了。”
她不去理会他话中暗藏的不悦。
事不过三,就算他是未来首富,也不能在岌岌无名之时白拿人家的钱去故意碰壁找乐子玩。
更何况,施食一事,本身该是朝廷所为,官员家眷在自家铺前越俎代庖,还是在这对举国上下都意义非凡的冬至之时,若被有心之人拿来说道,会是个麻烦。
陶谦此举,是有意,还是无意?
*
晌午过后,宁不羡便依前言回了沈府。
灵玥已在晌午前揉面做面剂,和好了五味馅,要做京中世家风行的五般馄饨。
所谓五般馄饨,便是五色五味,这还不算什么,若是入了宫宴,席上还有以二十四节气为蓝本的节气馄饨。
五色是揉面前调好色的面剂子,槐叶一色,黄花一色,波棱菜一色,樱桃汁一色,白面也算一色,无需醒面,直接用擀面杖擀成四四方方的面皮。
五味则是鱼泥一味,蟹黄一味,笋菇鸡肉一味,茭白羊肉一味,韭花獐肉一味,勺子舀了馅,包进五色的面皮中。槐叶配茭白羊肉,樱桃汁配鱼泥,黄花配笋菇鸡肉,波棱菜配蟹黄,白面配韭花獐肉,各色各味,相得益彰。
正房上下,连带无所事事的沈银星,不分大小尊卑,围坐在灶房内,一个个精巧的馄饨跳上案板,渐渐将空荡荡的灶台旁填满。
沈夫人每个味道的都挑了些,用盒子装了,让灵玥送去东偏院,给二房也尝尝鲜。
虽说罗氏对她总是忽冷忽热,但她好像是真心把对方当成妯娌的。
馄饨好了,除开宁不羡之外的其余碍手碍脚的,通通被灵玥逐出了厨房。
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再做什么酥山、冰酪,哪怕是沈夫人再嘴馋,沈明昭回来见了都要训斥的。宁不羡想了想,便做了冬日可食的杏酪,其滋味甜蜜丝滑,不但入口香醇,且暖腹效果极佳。
夕阳西斜,府内点灯。
宫内的筵席还未散,喧闹的金鼓丝竹声自宫城内幽幽传来。
沈夫人打了个呵欠:“还没回来吗?”
灵玥劝道:“没呢,才刚刚上灯。”
沈夫人抱怨道:“等人用膳真讨厌,阿骏生前从未让我等过他。”
是啊,因为连宁不羡都有所耳闻,沈少傅从不参加这类赐宴,只说自己身子骨不好,吹不得风,所以辞谢不去。
沈夫人说的没错……
桌上的菜肴由热转温,到灵玥开始掐着时间算下一次复热能不能刚好赶上宫中散宴,沈明昭回来,月头渐渐高深,盘子也早已冰冰凉凉,再不见半丝热气。
宁不羡忽然觉得有些厌烦。
这种厌烦,上辈子的她称之为无怨无悔。
沈夫人终于发了话:“不等了!饿死了!咱们自己先吃!大郎他自己有手有脚的,饿了给他剩几个生馄饨自己生火煮去!”
这负气的话把众人都逗笑了。
宁不羡第一个拾起了筷子,伸向冷盘:“能吃的先垫两口,要热的菜端去灶上热一热,过节嘛,就不必拘礼了。”
院中的气氛热闹了起来。
没有男人在(沈夫人觉得沈银星还不算男人,只算毛头小子),沈夫人觉得大家也没必要再分桌了,她本就是屠户之女,一向不守礼惯了,今日过节,灵玥也惯着她。
七八个姑娘少夫人夫人混在一处,喝茶饮酒,聊天说笑,等到沈明昭沾染着寒露的衣袍叩开正院的门,内里已是歪东倒西,一片狼藉。
第八十章 醉酒之人
沈银星早在沈夫人豪气地招呼灵玥去酒窖拿第二坛梨花酿的时候,就眼不见心不烦地回自己屋子去了,走之前还不忘对着宁不羡怜悯地摇了摇头,今晚凶多吉少啊,小嫂嫂。
灵玥留了个心眼,此时人还清醒着,见到沈明昭忙起身行礼,想要解释一番。
沈明昭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摇了摇头,他知道,这肯定是他母亲的主意。
他低头一看,宁不羡居然也醉倒了。
她坐在沈夫人身旁,被她强行拉着灌下去几大壶的梨花酿,两抹红霞飞上了面颊,举止却规矩得很,一点儿也没个醉鬼的样子。
“灶上来留了些馄饨,要给大郎君送来吗?”灵玥压低了嗓子问。
沈明昭摇了摇头:“不必,把这儿收拾好吧。”
说完,他弯下腰将宁不羡绕着脖子抱了起来。娇小的身形,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好似一张随时会被风吹到不知何处去的纸。
沈明昭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感想,只觉得心头有些发堵。
怀中的人不安地动了一下,即便是在熟睡中,她也能感知到身体被悬空着挪动的不安,眼皮微微发着颤,仿佛想要挣扎着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别动,马上就到了。”他低声道。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前,他手一抖,差点松手把人摔下去。
他轻轻地呼出口气,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冰凉光滑的绸布包裹在手腕间,就如清醒时的她一般,算得上秀美,却带着疏离和隔阂。
他曲膝顶开门板,跨入内室。
帐幔上入目旖旎的绿色使他再度深吸了口气,甜腻的梨花酒香锁死在狭小的空气中,显得愈发浓烈。
在身子陷入柔软的被褥中的当时,紧闭的睫羽如蝴蝶的翅膀,翕动着,忽而睁开一条小缝,像是迷雾中透出的一丝微光,随后便径直沉入了眼前的深潭中。
“醒了?”他干咳了一声,像是在掩饰一路过来脖颈间不断发红发烫的事实,“下次别跟着母亲一起喝那么多,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怎么挡酒?”
蝴蝶翅膀又动了动,但还是呆呆的,没有旁余的动静。
他蹙眉,贴上去想要分辨清楚:“你到底醒没醒……唔!”
那双手就势环住了他靠过来的脸,两人在一片铺天的浓绿中陷做了一团。
“嘭!”
“嘶——”他低呼了一声。手臂替这个醉鬼隔在扶栏前挡了一下,不然这下磕上去的,就该是怀中这团醉猫的头。
可罪魁祸首本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只是咯咯地笑着,醉红了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笑吟吟地望着他。
……果然不该相信一个睁开眼睛的醉鬼能有多少清醒的意识。
挟裹着梨花香气的呼吸凑近了些,他有些无奈地偏开了脸:“又来了……”
无论是真喝醉的时候,还是装喝醉的时候,她总要委曲求全地做出些违背本心意愿的事,不知道是在折磨他,还是在折磨她自己。
就在沈明昭决定强硬地将这只烂成泥的醉猫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时,忽然耳郭处一热:“喜欢……”
他僵住了。
脸颊旁湿漉漉的,带着梨花香气的呢喃,随着那香气的辗转,温柔而缓慢地将他封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伶牙俐齿,嘴毒心黑的沈貔貅好像完全失去了他那张嘴。
他以为自己也在宴上喝昏头了,好半天才试探着问出一句:“……你说什么?”
“喜欢你家,喜欢你。”
清醒时三缄其口,无论如何也得不出结论的话,在梨花香气的作用下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
他对上了那双虽然泛着红色却晶亮的眸子:“既然这样,醒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那只小醉猫咬住了嘴唇,樱桃般红润泛光的唇珠,被折磨得有些泛白。
“是因为不信任我?”
“……”
“还是因为我们最开始那个该死的约定?”
“……”
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又是如此,好像先前的坦然只是他喝昏了头的幻觉。
“我去沐浴更衣。”
他放开了怀中的人,正打算离开,忽然……腰间传来了一点小小的拉力。
沈明昭低下头来,一时间有些失笑。
一根白生生的手指勾住了他腰间装着官符的金鱼袋,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又生气了。”
“不是因为你总故意惹我生气吗?”
“……会离开的。”
答非所问,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他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清醒的时候不能说?”
——“……会离开的。”
因为,如果说了,就要离开了。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他叹了口气,捏住了那只握住他金鱼袋不放的手,手的主人立刻打蛇随棍上,舒舒服服地团进了他的怀中。
柔软如丝绸一般的黑发抵在他的下巴处,鼻翼轻轻地呼吸着,像是快要睡着了。
即便这样,还死死地捏着最开始抓住的东西,生怕他一走了之。
“你说你,总是和别的姑娘不一样。”衣上的樟脑香似乎已经被梨花酒渍透了,连呼吸间都染上了她的气息,“别人都知道要抱住腰,只有你,抓着我的官符不放,喝醉了,都改不了那副贪婪无度的性子,嗯?”
若换作平常,对面的人一定会掩藏住自己眼中的冷光,随后半讽半笑地吐出明褒实贬的话。
但此刻,怀中的人只是又往他身上团了团,像是没听到这句嘲讽。
沈明昭揉着那满头顺从的黑色绸缎,心下荒唐地期望着,她若是一直这么醉着,或许也不错。
他低下了头,在那片黑绸缎上一触即分:“醒着的时候再来说这些吧……不羡。”
说着,他径直站起身,去往了浴房。
宁不羡有句话猜得没错,他就是有洁癖,不但渴求得到,还渴求一份完满的真心。
他的父亲用自己的一生告诉他,这是可以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如果父亲可以得到,那么他也不例外。不光要得到,还要光明正大地得,对方心甘情愿地给。
年少蟾宫折桂,宦海沉浮十年,他骨子里仍然是那个骄傲、纯粹的少年郎。
他的倨傲和骄矜,让他做不出自己看不上的卑劣的事。
所以他又一次离开了,清醒地将自己泡进了浸满凉水的浴桶中。
第八十一章 不知所措
次日,雄鸡破晓,天刚蒙蒙亮。
宁不羡昨日被沈夫人连灌好几壶梨花酿,醒来时头昏脑涨,口舌发干。她翻了个身正欲坐起给自己倒杯冷茶缓缓,却不料一回身,便对上了某堵离她极近的,温热的肉墙。
身旁的人发冠散乱,而她的手指正好巧不巧地压在那枕边滑落的发丝间,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指上,如同瘙痒一般,而那人还未醒来。
她第一反应是,天都亮了他怎么还没去官署?
哦,冬至日后京中官员休沐七日,沈明昭今日不必去官署。
等等……
那不就是说,从今日起,七日之内……他白日里也要闲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