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其实就已经说服了宁不羡。
他们这对假兄妹,如今还没到万事大吉可以相互解绑的时候。浮云茶庄能够隐隐成为江南一带的首富,可不仅仅是因为经营得当,还因为,他们向正处西北的某位野心勃勃的皇子,再度缴纳了投名状,重新绑上了一条船。
浮云茶庄每年在京中赚取的银两,有半数都被送到了那位殿下的手中,填补他明面上为了应付朝廷,而主动为苍州减免的私田税。
这种时候,加入一个不知底细的夫人,即便是再柔弱可控,宁不羡也是无法放下心来的。
她知道陶谦说的没错,但她还是没耐住顶了回去:“陶郎君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似的?”
陶谦微笑,一语双关:“确实不怎么见得人。”
“……”
于是,宁不羡就这么答应,给他做了挡媒婆的工具。
想起这,她的脑仁一阵发紧。
早知道,这媒婆会来得这么勤,她就应该,直接收了媒婆的钱,把陶谦迷晕了扔到哪个看上他的姑娘的榻上去。
“我和你商量过,你自己答应的。”陶谦抢在她发作之前开口道,他面上又露出了当年在兴隆布庄内糊弄女客时才有的笑容。
宁不羡一笑,高声道:“钱媒人——”
钱媒婆听到了声音,径直往马车这边来。
陶谦这才面色无奈地开口:“二姑娘,西北来客,我得回庄子里。”
宁不羡笑容不变,对着钱媒婆的话却在嘴里打了个转:“劳驾您等等,我马上来。”
钱媒婆预备迎上马车的脚步只得顿住,在心内盘算着今日能不能和陶郎君也搭上两句话。毕竟,又有姑娘来问陶郎君了。
车帘再度放下,宁不羡转过脸来,玩笑之色在面上消失殆尽:“我记得今年的分红已经交过去了,他这时候来人做什么,沈明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江南,那位殿下是在西北待久了,脑子已经被大漠里的沙子填满了吗?”
第一百零六章 如此媒妁
“也或许是一次警告。”陶谦道。
宁不羡讥讽:“好吧,为了这点上位者的颜面,不惜冒着被暴露的风险,我真的永远理解不了这些皇亲贵族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正如她上辈子不理解秦朗的行为。
朝廷明明给了他主动坦白的机会,做下贪墨的是他父亲不是他,圣上都看在姻亲的关系上,只要他主动还爵就既往不咎了,结果硬生生拖到沈明昭带人来抄家……
想到这里,她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沈明昭现在似乎已经是户部尚书了?
呵,果然是得了功劳,这辈子升得更快啊。上辈子一直到几年后国公府被抄,他都还是沈侍郎呢。
“或许是因为这些皇族子弟们也厌恶这些可以制衡他们权势的臣子们,好比二姑娘与我这般的人偶尔都会对他们制定的那些不合理的条例感到不悦,更何况是自认为身份尊贵的皇亲们了。”
“是啊。”宁不羡点头,如今身在局中,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说,早不像当初那般难懂了,“即便是圣上,也不能与自己的所有臣子为敌。”
“更别说下面那些皇子们了。”
宁不羡偏了偏头:“所以你接下来要回去向敬王殿下表忠心了?需要我和你一道去吗?”
“还是不必了。”陶谦玩笑,“小心真被献出去做美人计,那位殿下可是知道你身份的。”
“不然他也不能接我们的投名状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当初可都抱着到了关键时候就让我去献身做最后那枚钉子的想法呢。”
“二姑娘。”陶谦放缓了声音,柔和的月光在他的眼中流转,“无论你信不信,起码现在,我暂时没有这样的念头。”
车内安静了片刻。
“好了,我真要下车了。”宁不羡站起身子,声音略微有一些僵硬,“我回去之前会把要的花样记好……你在书房等我。”
陶谦眼中含笑:“好。”
宁不羡甫一下车,钱媒婆就像闻到了肉骨头的狗一般迎了上来。
钱媒婆伸长了脖子,想要拿眼睛去探帘子掀起时,车内露出的一抹月白色衣角。
“是陶庄主在车内吗?”她试探着问道。
温和得体的声音自车内传出来:“原来是钱媒人来了。抱歉,小妹任性顽劣,我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是规劝不住,还得劳烦您帮我,为她找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宁不羡在心内翻了个白眼,嘴上嗔道:“父亲死后我只剩兄长了,兄长如今是要赶我走吗?”
“小妹!”状似严厉的语气,但熟悉他的宁不羡依然听出了内里强忍的笑意。
“陶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钱媒婆苦口婆心地教诲道,“姑娘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生子的,你今年已然双十有余,再不嫁人莫说乡老,就是州府内的差老爷们都要上门来问责你的兄长了。”
宁不羡似乎听进去了,面上露出了羞愧之色:“好……好吧,那您请进来吧。”
钱媒婆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卡了一个好时机,正好堵住了这兄妹二人同车。陶娘子最听她兄长的话,今日必不用白来。
此时晌午刚过,早晨就架起炉子的染锅已然熄了火,大匹大匹织好的白布正由几人抬着,投进滚烫的染浆中。熄了火的染锅混杂着木柴的焦烟,比之沸腾时,气味更加猛烈,钱媒婆掩了鼻,紧一步慢一步地跟在走得飞快的宁不羡身后。
院子里的染工见宁不羡进来,都分神向她问好。
“娘子好。”
“陶娘子。”
宁不羡脚步一顿,站在晒架旁查看新染布料的成色。
“这个是不是有些淡了,要复染吗?”
“花纹不够精细,之前从京城如意坊带来的图样看了吗?咱们得染到像它们那么精细才行。你们记住,再多的花哨都比不过一匹好料子,好料子就算闭着眼睛裁,穿在身上都会更得体。”
钱媒婆望着她一路走,一路看,终于站得有些腿酸脚软,不太耐烦了。
她试探着开口:“陶娘子……”
宁不羡似乎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身边有个人:“啊呀!钱媒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一时间忙糊涂了,忘了你也在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钱媒婆忙道没关系。
宁不羡开口道:“惜荣,备茶,送到账房来。”
“是。”
着人备好了茶,宁不羡这才饱含歉意地将钱媒婆引到了账房来。
她平日里都回浮云茶庄住,这里就是掌柜的算账的地方,到处都堆着书册、布样,唯一能坐下去的就半张空桌子,比她当初在兴隆布庄内的账房还要简陋。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当初还是世家的少夫人,说是开铺子也不过打转喝茶,而如今,她真真切切是陶掌柜了。
没了齐伯母在旁协助,她连花样都得自己挠着头发跟绣娘们一并研究,享受自然不必,若不是时不时得去刺史府拉关系周旋,她平日里忙得根本没空喝茶聊天。
钱媒婆在空着的半张桌子边被她请得坐下来后,便忙不迭地开始了今日的游说:“我今日可是特意给陶娘子挑了这十里八乡顶好的后生来,您肯定满意!”
说着,她居然真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名册。
有备而来,宁不羡只得强打起精神。
钱媒婆似乎很自信今日带来的男子定能迷得眼前这位陶小娘子神魂颠倒,连带着声音都高昂了许多。
“您看这位,李郎君,家中世代为官,顶顶好的家世啊!李郎君本人去年也在州府应了考,还中了举人,如今在这州府内做学官,颇受人敬重。这要说唯独不好的一点么……就是李郎君有过一个娘子,不过您放心,前头那位已经死几年了,您嫁过去绝对是正头官家夫人!”
宁不羡知道这位李郎君。
洪州城内教导生员的学官,今年四十有七,面相嘛……只能说能看出来是个有手有脚的男子。当然了,比起年岁能当她父亲这点,这都不算什么了。
见宁不羡没开口,钱媒婆似乎看出了她不满意,于是她立刻找补道:“啊,也是,您家中是经商的。李郎君这样的,成亲之后哪里能接管您的生意呢?”
宁不羡也顺着微笑点头:“是啊。”
“那您看看这位?这位可真是挑不出的好了!县里胡家油铺的小公子,今年才十九!哎呦真是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而且嫁到胡家您就不用担心铺子了,胡家上下经商,随便哪个叔伯舅舅,铁定都能帮您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啊,胡家油铺的小郎君。
如果她说的是那位年方十九了,还成日缩在奶娘怀里,眼睛盯着胸口那两点地方就馋得眼睛都不会动了的小郎君的话。
宁不羡微笑:“我兄长不喜欢胡小郎君,您知道,兄长不满意,我也不会接受。”这种时候就只能推陶谦出来挡了。
钱媒婆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她怎么忘了,布庄就算现在是小娘子管着,到底这也是人家兄长的产业,即便是成亲了,也不可能允许外姓染指。
可这也正是钱媒婆发愁的地方。
这陶娘子一拖再拖,年纪已经太大了,乡中跟她一样大的姑娘,少说也生了好几个孩子,最大的估计都知道满街跑着打酱油了。
真庄稼汉不敢打浮云茶庄的主意,如今还愿意向这位老姑娘的提亲的,要么是看上了浮云山庄的银子,要么就是图这位老姑娘还算貌美可人,讨回去做个续弦或者妾室。正经好人家的,谁愿意接受这般还未成亲就在外抛头露面的姑娘啊?
钱媒婆知道今日又是不成,她叹了口气,好心道:“陶娘子,其实吧,你也别怪我这老婆子说话不好听。咱们女子到了您这般岁数,委实也没必要再和年轻小姑娘一般挑三拣四了。两情相悦那都是戏文里唬人的,您就稍稍退一步,放低些身段,找个门户相当还算合适的,生他三五个大胖小子搂在怀里,不比僵在这里,高不成低不就的要强?”
宁不羡知道这位老婆子也是好意,只是这话说出来委实不太动听。
她笑了笑:“您说的是,劳您再挑拣一番?”
钱媒婆不住叹气。
这陶娘子吧,难搞归难搞,可偏偏就不像那些小丫头般,一个不如意就闹脾气。
其实真要是闹脾气,她倒是能冷笑着戳灭这些丫头们不合时宜的幻想,可偏偏这位,不接受也不跟她争辩,每每还能有理有据地推脱开,像个软柳条似的,折不弯,也使不上劲。
真是难办,难办啊……
钱媒婆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又要无功而返了。
送走了钱媒婆后,宁不羡又在屋中看了会儿账本。接着,她依照着陶谦的话,开始在挑拣起大致需要带回的花样来。
京中的风行如今是一年一变,去年争相定做的,今年就弃如敝屣。
宁不羡一边头疼地翻检着,一边感慨着食邑养出来的大家子弟,身上果真是透着一股将铺张浪费当作风雅无边的清澈的愚蠢。
这时,惜荣敲响了她的门。
“娘子,刺史府的吴管事来访。”
宁不羡蹙眉,刺史府的人?她不是刚刚才从那里回来吗?
“请那位吴管事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就来。”
第一百零七章 各怀心思
“您是说,雷三姑娘想要来和妾身修习煮茶?”
“是的。”吴管事礼貌道,“烹茶修身养性、典雅持重,我们家三姑娘很感兴趣,此事就此定下,还望陶娘子不吝赐教。”
宁不羡能说什么呢?刺史府下的命令,她只能点头。
她让惜荣去送吴管事,回到屋内,继续挑花样。
结果,完全静不下心来。
半晌,她丢了花样,愤愤道:“学什么煮茶?明明是雷允明看上了那只貔貅,想着找机会把女儿嫁给他做续弦呢!”
虽说她早就听闻在她离开后,沈家就排了出她身体不适、去庄上休养的大戏,但名义上她好像还没死吧?
大活人冷不丁被人家当成死人,她简直要气笑了。
……
一个时辰前,陶谦与宁不羡刚离开,洪州刺史府内。
“您要把我们的亲生女儿,嫁给人家做续弦?!珍儿今年才十五岁,而那位沈尚书的年纪已经快与妾身相当了!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雷允明被扰得心烦意乱:“真是妇人无知……此事没得商量!”
雷夫人掩面而泣:“郎君!珍儿是你我最小的女儿!你怎么忍心……”
雷允明见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终于觉得有几分心软,便耐下声,哄道:“我几年前回京述职时曾见过那位沈大人,虽说年纪比珍儿年纪稍了些,可相貌却实实在在是一顶一的美男子。你未在京城待过,故而不曾知晓,这位沈大人当初新科殿试时,陛下曾有意点他为探花,但最终出于惜才,才仍旧将状元之位给了他。彼时新科状元打马游街,可真真是万人空巷,全城的世家姑娘都出来了……”
雷夫人被这愈发夸张的言辞逗笑了,哭声稍止了些,只瞪了眼雷允明道:“您可真是愈发胡言乱语了……”
“我这可不是胡言乱语,你若是见到沈大人,自然就明白了。”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雷夫人心中那股对女儿的怜惜劲,这才稍减了些。
毕竟她也曾做过姑娘,也年轻过。
哪个年轻姑娘出阁前没有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一顶一的美男子?谁真心愿意嫁给一个丑陋的老头子?
她不想,自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落得这步田地。
雷允明接着道:“除此之外,沈大人如今官居三品,沈家门楣清贵,那是多少人高攀都攀不上的。沈夫人多年前便称病离京,再没出现过,京中人都说怕是早病死在了庄子里。现今他借道洪州,停留此处,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若是珍儿真能够嫁入沈家,那可就是三品尚书的夫人,将来能封诰命,哪怕是为她考量,这也是一门绝好的亲事啊!”
雷夫人似有被说动。
雷允明接着道:“若是不成,大不了此事揭过,珍儿再许人家,也未尝不可。”
雷夫人在心中盘算一番。
确实,试试也无妨,横竖,成功了便是高攀,失败了,那也无妨。
于是便点点头,算是同意了此事。
雷允明大喜。
*
傍晚时分,宁不羡坐上了回浮云茶庄的马车。
浮云茶庄建在洪洲城外西山郊的半山腰上,整个洪州城最好的茶树,就种在这西山顶上。清明前后采下今年最后一批茶,水洗过后便开始烘晒烤制,洪州所产的小叶过细,无法压制成茶饼,故而茶贩们在运输时需多费些心思,否则不到地方,这些茶叶就要碎成屑粉了。
今日她心神不宁,做事多花了些功夫,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全暗了。山路到夜里黑,不好走,不过宁不羡和车夫都不是特别担心,因为刚到盘山道上,他们就已然看到了半山腰间列次燃起的火把、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