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光带在山道上游动着,像极了那夜暴风雨中撕破浓雾而来,指路的航船。
宁不羡的面上不自觉地浮现出微笑,陶谦派人来接他们了。
外人都说,浮云茶庄的陶庄主最是宠爱这个父亲外室所留下的,唯一的小妹,要星星就绝不给月亮,哪怕这位小妹一直不肯离开兄长的羽翼,出家嫁人,陶庄主也依着她,拿银子打发走了好几次上门来给陶娘子问亲的乡老。
洪州城的人都知道,每当西山上蔓延起半山的火把,那便是陶家兄长来接晚归的小妹回家了。
火把引着宁不羡的马车继续往上行进着,路过一大片两旁夹着茶树的坦途,高耸的牌楼便自雾气中显现了出来。
进了山庄大门,派来接应的引路人便散的散,去书房报信的去书房报信。
车夫本欲将宁不羡送到她院门口,请她回屋歇息一阵换个衣服,结果宁不羡摆了摆手,说自己脚疼,懒得待会儿再走去书房,于是马车便直接停在了庄主的院门口。
宁不羡推开书房的门,却发现陶谦并不惊讶自己没换衣服就跑来了。
不等他开口,书房内留守的仆从便自动离开了。
庄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妹在书房内说话时,不喜欢外人在场。
“这么心不在焉?”陶谦抬手给她斟了茶,“有急事?”
“雷允明今天派人来找我,想把女儿送给沈明昭。”
陶谦眉梢挑了下。
“……好吧,后半句是我猜的,雷府的管事来告诉我说,他们家三姑娘忽然想要修身养性学茶道。这个节骨眼上,以咱们这位雷刺史的性子,我猜多半是想借机攀附上这位贵婿。他还真是不了解这只貔貅的性子,他要是装死,这只貔貅说不定还能睁只眼闭只眼放他一马,非要凑上去,真是……”
“是啊。”陶谦淡淡一笑,啜了口茶水,“有谁能比二姑娘更了解这位沈大人的性子呢?”
宁不羡一顿:“我说正事,你别阴阳怪气。”
陶谦放下杯子,盯着她:“哦?二姑娘今日这么急躁,是觉得雷刺史多此一举的行径会惹怒沈大人,给咱们惹麻烦,还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的前任夫君被人觊觎了,你不高兴了?”
“陶谦!”
“……”那厮不说话了。
她有时真的很讨厌陶谦。
是她自己不要的沈明昭,但这不要的东西被人家盯上,她心里又是说不出来的泛着酸。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心里在意得要死。
自私自利,又虚张声势。
陶谦看穿了她这一点,然后不给她半点面子就点了出来。
他真令人讨厌。
她冷冰冰地坐到了陶谦的对面,一言不发地喝着茶,跟他赌气。
然而,她的身体并不配合她的脑子。
没过多久,茶水便掏空了她的肠胃。
哪怕是端坐着,她的手也会不自觉地贴上腹部,去抵挡体内席卷而来的隐痛。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声:“烦了一整天?”
“……”他就不能闭上那张嘴吗!
“饭菜送进来吧。”
他刚抬高声音开口,门外早候着的人便将棉布温着的食盒抱了进来。
她瞪了眼对面的人,手却不争气地拿起了筷子。
算了,吃完再说吧,再不吃胃就要痛死了。
第一百零八章 茶艺教学
闷闷不乐地在书房用完一顿晚饭后,仆从进来收走了食盒。
熏炉点起,茶水也重泡了壶新的。
陶谦说起今日敬王来找他的事:“他要我代为联络江南道的那些大茶商,若是朝廷执意要将茶叶与盐铁、铸币等同,那么江南一带的茶商将会联合反对,并疏通向上关系,向户部施压。”
“他要你以谁的名义?”
“我自己。”陶谦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要掉脑袋了,陶庄主。”
“那位殿下可是再三许诺会保住我的脑袋。”
“他在哄你。”宁不羡蹙眉看着他,她知道,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未必信。
“可是二姑娘。”陶谦却摇头笑了笑,“如我这般的蝼蚁,想要从你们这些贵人手中分一杯羹,本来就时时刻刻都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啊。”
正如棋盘上为主拼杀的棋子,纵使被放弃、被毁灭都只在主人的一念之间,也还是得义无反顾地拼杀,为自己搏出一线生机。
宁不羡望着面前人平静饮茶的面容。
她其实一直很好奇陶谦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想要钱,陶谦告诉她自己和她一样,可她却隐隐觉得不一样。
她觉得,钱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那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陶谦抬起眼皮,两人的视线隔着腾起的水雾相撞。宁不羡忽然想起了两人初次对谈时横隔在中间的博山炉,那时她还暗暗在心内腹诽,这人想必是故意横个炉子在中间好把自己的眼神藏起来。
可如今却恍然间觉得,她似乎从未看透过那双眼睛。
它一直都被遮挡在某种水雾的背后。
陶谦对着她笑了笑:“眼神藏好,二姑娘,你有多久没用这种探究的眼神看着我了?”
她顿了片刻,试探道:“你让我……有些不安。”
而他笑了。
“看来二姑娘这五年确实过得挺快活。”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静静地凝望着她,“我就不一样了,我没睡过一个好觉。”
“……”宁不羡觉得他想必是不会告诉自己为什么了,便体贴地换了话题,“好吧,他要你提着脑袋去做事,那么我呢?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原本的口信是看好雷允明,必要的时候打点好他。不过,以你说的,他想要攀附沈大人的心思来看,想必打点是打点不好了……看来,雷刺史在洪州,算是做到头了?”
宁不羡笑着感慨:“那位殿下可真有本事,人在苍州,手居然还能伸那么长。”
“不然也不值得你我的投名状,不是吗?”
两人相视一笑。
*
次日,宁不羡将自己洗漱打理一新,坐上了去刺史府的马车。
她今日穿的是适合春日的罗裙,虽不如从前的绸缎质地,但却是如今民间布庄内所能压染的最好的工艺。
浮云山庄名下的这间瑶仙布坊,位于洪州城内,是整个洪洲城最大、最出名的一间布庄。庄子里的花样每两旬翻新一次,全是比照着京中最新的时样。坊主人陶娘子自己就是庄子里的活招牌,她穿着自家布庄每旬的新样,点茶迎客,出入州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眸皓齿,行走间葳蕤生光,羡煞一众年轻姑娘。
姑娘们争相效仿着她的穿着打扮,哪怕面对面时总要硬气地诋毁她一句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车子在府门口停住,吴管事正在门口等着。
她下了车,矮身见礼,吴管事对她微点下头,算是回礼。
“三姑娘等着您,请随我来。”
吴管事领她走的居然不是后院,而是前院。
前方书斋内朗朗的读书声在她们经过那里是微妙地一顿,她顺水推舟地偏头望去,果然在窗边看到了那个正举着书装作念的认真的少年。在他的身旁,几个同为官家出身的同伴,正嬉笑着拿他打着趣。
雷谨耳根血红地放下遮脸的书,嗫嚅道:“陶……陶娘子好。”
宁不羡柔声见礼:“雷三郎君好。”
周围又是一阵耐不住的嘻笑,带念书的先生已然气急败坏地走到了窗边来拎人,制服这帮纨绔的同时,还不忘抽空嫌恶地瞥了眼窗外的宁不羡。
好吧,书生总是会对那些会扰乱他们心智的美人又爱又恨,觉得自己无法求取功名和得偿夙愿,都是由于对方的蛊惑而失败了。
也不知道美人们蛊惑他们失败,图什么。
宁不羡收回视线,盯着前面吴管事的背影。
一边要给女儿和三品大员想方设法地牵线搭桥,一边还要给自己的儿子娶心仪的小妾,雷夫人,可真忙。
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终于到了雷珍的院子。
雷珍笑吟吟地朝她迎了上来,挽住了她的胳膊,语调亲昵热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亲姐妹:“陶娘子你终于来了!等你好半天了呢!快!把洗好的茶具贡上来!茶点也备好!”
宁不羡也假模假式地笑着夸赞起雷珍小院里的花藤和秋千架。
她觉得这位刺史府三姑娘很有趣,总是能让她想起京城里那位陇西世家出身的杨姝华。
“雷姑娘请看,此乃茶碾、茶夹、茶杵、茶舀……我先给姑娘演示一遍基本的操作,姑娘先练习一下,明日我们再从辨水开始。”
“辨水?”
“有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而三水之外,还有天水。区分水品,先眼观,次鼻闻,最后亲尝。”
“尝?”雷珍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大乐意,不过她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好声好气地同宁不羡微笑解释,“听上去似乎有些繁琐,陶娘子见谅,我么……其实只是对茶道有些好奇,想着能略通一二,修身养性,倒不是说要如陶娘子和陶庄主般精于此道……”
宁不羡面上笑容不变。
其实就是,沈明昭这次明眼人都知道是奔着茶税来的,雷允明让女儿这时从旁作陪,扮演一个知茶识性的女子,定能很快引起对方的注意。
而这种需求,做个半吊子也就够了。
“明白。”宁不羡笑着点头,“那我就专注调教姑娘斟碾时的手法即可。”
表演嘛,动作优美,姿态高雅,嘴里能说出几个旁人听不懂的生僻词即可。
雷珍含笑点头。
宁不羡在基本的手法外,又教了她打茶沫,点茶手艺,如何以香料调味,如何配置茶点,雷珍都一一记下。
雷三姑娘是个聪明人,短短半日,就已然表演得有模有样了。
茶勺轻轻舀起一碗茶汤,雷珍捧起茶碗,将宁不羡当作了她来日要讨好的那位沈大人,笑吟吟地双手奉于她跟前:“请用茶。”
宁不羡也笑着接过,轻抿了口:“好茶。”
雷珍坐了下来,招手示意一旁的丫头上茶点。
丫头们捧着四格装满的波罗子盛了上来,雷珍指着那套盒里的果点,对宁不羡笑道:“陶娘子看我配的茶点可还适口?”
宁不羡望着波罗子单格内与那酸枣糕、金桔饼、炸糖糕格格不入的赤豆酥,勾了勾嘴角。
居然还有这个?看来,雷府对这个尚书夫人的位置还真是志在必得啊。
除开那赤豆酥外,其余几样点心皆是洪州当地的名点,这么安排其实有几分巧思在,对待远道而来的京城巡官,提供当地特产名点,既质朴又有别于寻常精致点心的繁冗无聊,还能彰显所辖地百姓的安居乐业,令巡官心生好感,为政绩增筹。
可这平平无奇的赤豆酥为什么进去了?
因为沈大人爱吃啊。
宁不羡在沈家一年,早看出来沈明昭这个没什么口腹之欲追求的人,所有的口味嗜好,全是随了他母亲沈夫人。沈夫人爱吃赤豆糕,他也逢茶必配,久而久之,这口癖也就传开,甚至到了这洪州刺史的耳中。
三样特产,一样私好,很完美的波罗子,宁不羡自己配也不过如此了。
可她却在这时忽然心念一动。
一场连她也不明白具体是出于什么缘由的心念一动。
“好是好,不过……”她迟疑着,而一旁对她心念浑然无知的雷珍已然露出了虚心求教的表情,“金桔气味过于浓烈刺激,京城人,恐怕不见得能吃得惯?”
听到她这么说,雷珍也觉得有可能。
“前几年我和阿母一并去京城探望舅舅,舅母。舅母就是京兆人士,她当时确实对着金桔饼有些敬谢不敏……陶娘子想得周到,是该换掉。那,换成什么呢?”
宁不羡笑了笑。
“不如就……烤梨吧?”
第一百零九章 客至洪州
“大人,前面就是洪洲城了。”
车内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睛,撩起手旁的车帘。
山势巍峨,水绕城郭,雾气蒸腾,间有白鹭飞落沙洲,不愧为江南道上州。
“大人,洪州府驿站一个时辰前在山道上报信,说雷刺史和州府内的官员此刻都正在任上等候大人……”
“不去州府。”
“啊……这?”
“直接去浮云茶庄。”
“啊……是,我这就去通知洪州府那……”
“不必。”沈明昭打断了他,“马车不进州府,直接去庄上。”
*
此刻,洪州城内城墙上。
雷允明并一众州府官员整肃而立,迎接着远道而来的特使大人。
半个时辰前,洪洲驿站回报,说沈大人车马已过彭泽。
今日洪州城内全城戒严,各坊门全部关闭,严禁任何人在城内主干道上行走或行马车,违者严惩不贷。仪仗兵自清晨便列队于外城,湿冷的露水在他们的胸甲上凝起一层厚厚的水雾,翘首以盼着远方尊贵的来客。
终于……远处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模糊的小黑点自水州雾气间慢慢显露,随之便在众人的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来使几乎称得上是轻车简从了。
只一辆马车后面跟了四五匹随从官,马车的大小远看也不过能载两三人,甚至还比不上雷刺史巡视邻县时的排场大,和想象中呼风唤雨的京城三品大员十人载量起的移动行居马车,少则二三十仪仗兵列马跟随的场面,相去甚远。
不过,他们很快安慰自己,这都是表象。
洪州是上州,水陆交通发达便利,御史台或各部下派过境的巡官、巡史几乎隔几个月就有一个。哪个来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出函标榜自己不喜豪奢,驿馆之内一切从简,结果当晚就脱了官服上莫问楼。
莫问楼隶属浮云茶庄,外观不过一座简朴雅致的茶楼,但据说内里极尽豪奢,菜色用度比之京城最好的景云楼也毫不逊色。
当然了,这都是据说。
毕竟,在场的谁也没进去过。那里一夜的消费,能抵他们在这门口列一整年依仗的俸禄。
此刻马车已到了近前,仪仗兵们挺胸抬头,预备按照刺史大人的吩咐,夹道欢迎来客,结果还没等他们喊出声,马车轮子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打了个拐,径直往城郊去了。
喊到一半的欢迎词卡在喉咙里,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
“那个方向是上浮云茶庄的!快去通知刺史大人!沈大人没进城,直接上歇脚的驿馆去了!”
……
沈明昭在车内听到了渐渐远去的慌乱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