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她必须要想办法,救下云棠。
两相其害取其轻,萧姨娘很快打定了主意,冷静下来。
她一个头磕在地上,缓声道:“郎君,是妾身的错,这一切都是误会。”
在场坐着的众人目光一时间都投射到了她身上,原本坐在一旁扮委屈装无辜脸都要扮僵了的宁不羡都暗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来听她瞎掰。
“棠儿原本想绑的不是云棠,而是不羡。”萧姨娘闭了闭眼,悔恨的泪水落下,转头便几步膝行,抱住了宁不羡的腿。
“姐姐,我!不是……”谁知,宁不羡一副比她更惊慌失措小白兔的模样,不停地往宁云裳那个方向躲。
宁云裳忙出来护着她:“姨娘,您吓着二妹妹了!她胆子小,您快松开她!”
宁不羡这鬼丫头胆子小?
萧姨娘心内的白眼都快翻天上了,但她仍是维持着面上的懊悔。
“不羡,是姨娘对你不起,姨娘糊涂,没看清那车夫真面目,害你和天彩险些遭了山贼的毒手。夫人不信我,将我关了起来,关我倒是没什么,可棠儿是个好孩子,即便我只是他的姨娘,不是他主母,仍旧敬重我,一心为我出头。他原本是想趁你外出的时候绑了你的,可也不知怎么的,你车上的人,却成了云裳……”
萧姨娘这话看似是在为云棠开脱,实则传达了两层意思。
第一,沈明昭指控宁云棠蓄意绑架朝廷命官,所以把他下了大牢,宁云裳确实是陛下钦封的户部主事,是朝廷命官,亦是沈明昭的下属,沈明昭问跑来责无可厚非。但宁不羡不是朝廷命官,蓄意无从谈起,最多只能算是误伤,这罪过就轻得多,起码不用下大牢了,顶多只算是尚书府兄妹龃龉的家事,这时沈明昭再上赶着来掺和,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第二,宁云棠事先跟踪宁不羡出府的车马,想要捉她,但车内的人却被偷梁换柱,这是在暗示宁夫人和宁恒,宁不羡居心不良,故意祸水东引,真正害云裳倒霉的,是宁不羡。
宁不羡在一旁听得暗暗点头。
唔,看来,萧姨娘这辈子最大的败笔,果然就是生了宁云棠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败家子吧?
听她这么说完,宁恒的脸当即便转向了宁不羡:“不羡,你的车上,为何会坐着你姐姐?”
宁恒其实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宁云棠蹲大牢,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希望宁不羡能够扛下这个过错,他就能顺水推舟,化为自家之事,救出云棠。
宁不羡暗暗瞥了宁夫人一眼,果然,宁夫人的脸色瞬间就沉下来了。
她很理解夫人的情绪。
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失望,往往不是一瞬间导致的,而是不断被背叛、被辜负、被算计,经年累月叠加而成的,只待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不羡下了椅子,跪在堂前,落词凿凿:“父亲,我证明!他们要绑的就是云裳姐姐!不信,您看看那些绑匪们手中拿的画!”
“画?”宁恒一愣。
沈明昭嘴角扬了一下,拍了拍巴掌。
官兵们自门外进了堂上:“大人,这是从那些匪徒们身上搜得的东西。”
宁恒接过卷轴展开,下一秒,眼中流露出巨大的失望。
他又气又无奈地将画轴往萧姨娘身上用力一砸:“贱人!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畜生!”
萧姨娘滚爬几步,拾起画卷定睛一看,愕然道:“怎会如此?!”
他们当时交出去的,分明是宁不羡的画卷,可这画中之人……面目秀美,一身宫内尚宫模样的打扮,赫然就是宁云裳!
宁云裳站起身来,向宁恒陈述道:“父亲,多亏了不羡赶来提前告知我,否则云裳此刻,怕是再也看不到您了。”
萧姨娘怔怔地将脸转向宁不羡。
没了众人注视的宁不羡,收敛起了那柔弱哭泣的模样,一双眼眸如雪地月光般清冷,她嘴角含着笑,静静地望着朝她看过来的萧姨娘。
姨娘,上辈子一手谋划,赐给不羡如此好的良缘,如今,不羡算是还了您的情了。
萧姨娘万没有想到,宁不羡的画卷从出宁云棠书房被送出之时,就被调换了。
那日,宁云棠又强行将阿碧掳进房中糟蹋。
完事之后,宁云棠呼呼大睡,遍身伤疤的阿碧根据阿水的嘱托,偷偷掉包了放在桌上的画轴。
宁不羡给阿碧的回报,是她的卖身契,以及一根当了足以支一个小摊讨生活的金钗。
从最开始赶去皇家驿站时,宁不羡想告诉宁云裳的就不是“姐姐救我”,而是,“我发现了有人要害你,特意逃来告知,求姐姐救我”。
*
此刻的萧姨娘目光呆滞,犹然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被宁恒挥手指派来的几名粗使婢子,像拖拽货物一般的拖出了堂上。
沈明昭好戏看完,起身告辞:“天色不早,下官就不打扰了。”
宁恒此刻已是精疲力尽,摆摆手:“沈大人自便,本官就不送了。”
宁不羡一副好姐妹的模样挽着宁云裳的手。
宁云裳久没有回家,她揉着宁不羡因为没有得到好的照顾而瘦得青筋暴起的手:“忙了一天饿了吧?来我院子里,我让人给你做些你爱吃的补补身子?”
“好啊。”宁不羡微笑。
和上辈子水火不容的情敌成了姐妹,感觉似乎也不太坏?
两人正待挽着手一并离开正屋,却听得身后懒懒一声唤:“二姑娘,本官帮你的事情解决完了,现在是不是该换你来帮帮本官了?”
沈明昭自夜色中缓慢踱来,含笑却未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宁不羡。
宁不羡心下有些无可奈何,早知道这知沈貔貅如此难应付,她就不招惹他了。
然而沈明昭却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打算:“二姑娘,烦请就近一叙?”
宁云裳疑惑地挡在宁不羡身前:“沈侍郎,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情不妨明天再说吧?再说了,不羡柔弱敏感,她能帮你解决什么?”
听到宁云裳口中“柔弱敏感”四个字,沈明昭几欲笑出声来。他带着几分暗示提醒道:“宁度支,只会写字算账对策论,可是当不了我的属下的?”
宁云裳面色僵红:“……那是自然。”
眼见着沈明昭似乎要硬拉起宁云裳对她的仇恨,宁不羡连忙出声打断:“没关系,沈郎君只不过是有事找我,我去去很快回来便可。”
她可不想再和宁云裳莫名其妙闹翻,又斗上一辈子了。
她随着沈明昭出了院子,走到大门边。
一路行来,沈明昭唇边带笑,却不置一词,闹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要出什么招。
但对方不开口,她也抵死不开,看谁耗得过谁。
沈明昭二话不说,一脚跨离了大门,站在门边笑着回望她。
这下,就连守门的下人都察觉到了不妥:“二姑娘夜间出去,可要备车?”
宁不羡不知道他耍的什么花招,以不变应万变。
“没关系……沈郎君是我……”她顿了顿,面色染上了真实的绯红,一副柔弱顺从的模样,“所以郎君让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都可以的。”
沈明昭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哦,我要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宁不羡微笑:“当然了。”
她就不信,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的人证,沈明昭还能把她卖了不成?
沈明昭上前了一步,附到了她耳边。
本朝男子出行多好熏香,且不乏极擅调香之辈,就连宁恒这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都免不了每日早朝让人给自己的朝服上熏香。可沈明昭的身上却除了浆洗衣物的皂角味外,几乎闻不到任何多余的味道。
宁不羡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自己的面颊上叮了一下。
“本官只是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二姑娘的那位正在户部做客的老相好,毕竟,二姑娘既赖上了我,我也不好拂了姑娘的面子。”沈明昭一边说,一边满足地看着她面色一僵,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来日漫漫,娘子的红杏枝子既然伸到了我的眼皮子底下,本官也只好忍痛给你剪掉了。”
第十三章 前任现任
车轮辘辘作响着向前,宁不羡保持着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尽量让自己离身旁的这个神经病远一点,再远一点。
然而,天公不作美,马车卡上了一块巨石,车身一阵晃荡。
宁不羡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那戏谑伸手的人托住,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车帘。
“多谢郎君关心。”宁不羡微笑道谢,稳稳地坐直了身子。
沈明昭淡笑着收回了手:“我家娘子果然不是柔弱之人。”
宁不羡淡淡道:“沈郎君叫早了,三书六礼都还八字没有一撇呢。”
“二姑娘不装了?”
“郎君既已看破,不羡再装下去,未免可笑。”
“我次次在旁都为二姑娘的厚脸皮程度感到震惊,还以为二姑娘乐在其中呢。”
宁不羡听出了他话中的讥讽,抬眸看他:“你既然早知道我是演的,不戳穿我,也不跳出来反对婚事,是觉得滑稽戏很好看,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本官为什么要反对这场婚事?”沈明昭笑了,“你是尚书之女,门第高贵,与我沈家门当户对,哪怕是家中长辈,也未免会有多反对。更何况,实不相瞒,我母亲性子糊涂,不擅长理家,平日里被伯母欺负了也不自知,我身为男子又有公务在身,实在分身乏术,二姑娘精通后宅阴私,脸皮之厚在京城贵女中一骑绝尘,有二姑娘跟在她身边照拂,我十分放心。”
宁不羡被他明晃晃的索求气笑了:“所以,你就是想白捡一个可以为你生儿育,替你向母亲尽孝,帮你同家中亲戚周旋的女管家?”
沈明昭点头:“男子娶夫人,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无耻!”
“二姑娘。”沈明昭被骂,面上表情都没变一下,“你设计崔宜落水,又赖上本官,难道图的不是免于被送去行庄休养?严格来说,本官算是救了你。”
“被关在庄子上,和被关在你沈家,有何区别?”
“当然。区别在于,被关在庄子上,你到死都别想出去,但如果是在沈家,有一天我觉得你可以离开了,我能放你离开。”
“呵,婚丧嫁娶各凭心意,我凭什么要受你管控?”
“那二姑娘当初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赖上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沈某愿不愿意?”沈明昭讥讽道,“你我皆是自私自利之徒,真乃天生一对!”
宁不羡藏在衣袖下的手指猛地攥起,沈明昭这种请君入瓮的姿态把她激怒了。她觉得老天爷对自己未免太过不公,上辈子屈死在秦朗那个混账手下也就算了,这辈子又碰上沈明昭这个黑心眼的,真是倒霉死了!
但……如果她此时拒绝了沈明昭,以这人的小心眼程度,一定不介意在她去庄子的路上出把力。
他现在捏着她的死穴,算准了她不可能拒绝他,也不能拒绝他。
这只该死的貔貅!
“……好啊,郎君。”宁不羡咽下几欲喷薄而出的脏话,抬头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要不先答应了他,将来研究点什么慢性毒药,下到吃的里,直接给他毒死算了?
“别想着毒死我。”沈明昭含笑看着她的眼睛,“二姑娘放心,但凡家中经你手的吃食,我是一口都不会碰的。”
她冷冷地盯着他许久,似乎是在心内盘算这场交易是否合算。沈明昭也不心急,由着她慢慢斟酌。
半晌,宁不羡身子卸了劲,向后一倒,结果腰背磕在了身后的垫子上,痛得她龇牙咧嘴:“不是吧,沈东家……软垫里你不塞棉花也就算了,你塞木头?要不要这么节省?!”
“车子不过是个出行时的移动物件,何必铺张浪费。”
宁不羡觉得自己似乎捏到了他一个死穴,笑吟吟地道:“那糟糕了,东家,你的女管家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所以现在长大了就喜欢铺张浪费。非金银珠宝不戴,非绫罗绸缎不穿,非宝鞍香车不坐……东家,你养得起我吗?”
“当然,明日我便让人把东西都按照夫人喜好换了。”沈明昭直接换了嘴里的称呼,撑着头,神态轻浮,“夫人还有什么需求吗?”
“……暂时没有了。”这种人真的有资格嘲讽她脸皮厚吗?
*
两人的车马停在了户部度支司位于皇城外的饭银处。
沈明昭先行下车,随后将手伸到了宁不羡的眼皮子底下:“夫人小心脚下。”
宁不羡眼皮跳了一下。这个人,绝对是在故意揶揄她。
此时天色已全暗,各家百姓闭门造饭,灶间炊烟袅袅升起,然而饭银处门口仍旧排着官服长龙。这里是户部下设的给官员们领取俸禄的地方,此时正值月末,正是发放月俸之时。沿街的小门半开着,从内里透出昏黄的烛光以及纸页摩擦的“沙沙”声,不断有人进去,然后拎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或笑容满面或忧心忡忡地走出来。
除开东、西市外,沿街并不允许设摊,此时街道昏暗,竟是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的马车。
宁不羡嘴角勾了一下,就着沈明昭伸出的手便直接跳到了他怀中,还附带一声“哎呦”的惊呼。
她声音不小,这下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全看到了。
沈明昭有些火气,垂眸用眼神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笑道:“这下,东家即便想反悔,也只能委屈保不羡这辈子荣华富贵了。”
沈明昭牙齿磨了磨,笑眯眯地取出了一个带纱的斗笠,套在了她的头上:“夫人貌美,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本官会吃醋的。”
他在众位领饷官员的注视下,携着宁不羡的手款款进门。
小门内形容逼促,几个小吏抱着簿册和银袋,在屋内来回跑动,忙得满头大汗。其中一人最为突出,他的官服与其他小吏明显不同,不是吏部的,而是京兆府的款式,他正坐在烧得滚烫的油灯旁聚精会神地核算出入,不时抬头询问来访者。
待他再一次抬头,他的视线落到了沈明昭的身上,一喜,正打算说什么,下一刻便看到了被沈明昭牵着的,头戴斗笠的宁不羡。
他似乎意识到了那是谁,僵在了原地。
宁不羡望着呆滞的崔宜,嘴唇动了动:“你究竟带我来做什么?”
沈明昭道:“你这位未婚夫做事勤勉,我很欣赏他,想留下他替我做事,但他似乎不大愿意,你替我劝劝他。”
上辈子,崔宜从未在户部待过。他在京兆府熬了十多年,终于慢慢升迁到了他父亲生前的位置。对于崔宜来说,重回京兆府尹一职,是他家族洗刷落魄标志,是他的执念。
宁不羡有些恼怒:“我有什么立场劝他?我本要和他见的那一面也被你给搅乱了。”
沈明昭耸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是留不下他,那我也没办法留你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