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希仍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温润模样,眉眼间流露出对凌月言辞间的赞同,“长公主殿下放心,孤知道殿下心中只有大将军,自是不消与孤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
语气温和,却一针见血。
凌月再次一噎,她沉吟半晌,总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她今日怎么频频被一个方成年不久的人扼住喉咙,无法如往常一般将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最终,她只是略微一点头,算是对赵希口中所言的默认。赵希却似并未看出凌月面上若隐若现的窘迫,仍对她与江凌安之间的点滴表现出莫大的兴致,更是紧追不放。
“姐姐,孤甚是好奇,您与大将军,是谁先动心呢?”赵希不论是面上神色,或是语气中萦绕的好奇,皆尽显他如饥似渴的求知欲。
凌月实在无意就此事与赵希过多纠缠,遂板起面孔,冷声道:“小孩子家,问这些做什么?”话音方落,她便觉出不对味来,赵希已成年,且如今与她有婚约。
于是,她只能默默在内心深处扼腕叹息,悔之晚矣,果然每每一提及江凌安她便会变得头脑不清醒,随之便会语无伦次。
毫无意外,赵希不加掩饰地轻笑出声,低声道:“殿下说这话,不觉得心虚吗?”当真是半分面子也不给凌月。
凌月确实心虚,但她的心虚与赵希设想的原不是同一件事。她猜赵希认为她心虚的点在于二人的婚事,倘或在凌月心目中赵希只是小孩子家,那他们之间的婚事便不成立,事实上,他们二人的婚事只是虚言,只是一场交易。
至于交易的具体细节,便只有凌月与建安皇帝两人知晓,连赵希这个名义上的当事人之一也并不知情。然,凌月的心虚并非体现在这一点上,而是赵希突兀地问及她与江凌安之间的关系。
凌月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及她与江凌安之间的恩恩怨怨,遑论如今她与江凌安已落到形似分道扬镳的下场。
昔日她执意命人把江凌安送走,最伤心的人或并非江凌安,而是她自己。那段时日,江凌安虽被她困在身边,却并未给她以好脸色,每一次皆算得是她强迫,江凌安的神情与反应,皆在反映出他的反抗与不情不愿。
既然如此,何不放他离开?虽然凌月并非诚心命人将他送走,而是与建安皇帝合谋,两人一拍即合,遂筑起一个更大的阴谋,针对江凌安一人的阴谋。
这回更是把太子赵希与她自己算计在其中,建安皇帝舍弃一位双腿残废无法再上战场的大将军,更得黔朝赠予两座城池,何乐而不为?
至于凌月,她算定了江凌安心中有她,却囿于世俗也好,心存芥蒂也罢,凌月认定他是死鸭子嘴硬,究竟不愿承认也不愿看清自己的真心。故而,凌月把心一横,唯有出此下策,与建安皇帝合谋,定下她与赵希的婚事。
赵希见凌月缄默不言,更生出几分兴致,缓步朝凌月行近数步距离,略微倾身上前,凑在凌月耳边,低声道:“大将军是个老古板,姐姐不觉得心累吗?”
凌月面上愠色微露,猛地往后退了数步,与赵希拉开些距离,“殿下自重。”
她总觉赵希如今言行举止与她印象之中差异甚大,眼前之人,绝非昔日那会在江凌安面前恭敬谦和模样。
当真是年纪较长心思缜密,或昔日皆将真实面目掩藏在那幅看起来形似清纯小白兔的外表之下,并未在人前显露出来?
“姐姐。”赵希拖长尾音轻唤一声,“在孤看来,大将军像是姐姐的长辈,怎么看也不像姐姐的爱人。”
“太子殿下,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凌月语气冷了下来,眉眼间笼上一层浓郁的不耐,“殿下小小年纪,并未体会男女之情,又怎知本宫与大将军之间的累不是一种乐趣呢?”
赵希闻言,面上飞快掠过一抹诧异,凌月本以为是她被赵希气得糊涂,产生的错觉,却听赵希正色道:“殿下,孤虽未尝过情爱之事,却对此逐渐生出好奇,颇有兴致。”但见他剑眉微挑,满面挑衅之色。
凌月一时无话,她确实头脑不够清醒,何必在此处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纠结何为男女之情,她尚且未曾捋清她与江凌安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拉拉扯扯,如今与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谈及她的心上人,顿觉荒唐,更无甚意义可言。
“罢了。”凌月轻轻叹一口气,面上写尽无奈之色,“殿下请回吧,容本宫清静清静。”
赵希似并不介意凌月毫无礼仪可言的送客方式,自顾着道:“长公主殿下,既您喜欢小白兔,孤命人再送几只与殿下打发时间,再过几日,便是殿下与孤大婚的良辰吉日,孤甚是欢喜。”
凌月沉默不语,只怔怔地望着赵希言笑,她早已身心俱疲,无心再与他作口舌之争,什么小白兔,初时瞧着新鲜,无聊之际逗几下尚可……
赵希未等来凌月的回应,也不再多言,只见他嘴角噙着微微笑意,谦和有礼,道别后转身离去。
此刻,凌月思绪肆意翻涌,她毫无来由地生出浓烈的心烦意乱,竟莫名生出一种错觉,她与建安皇帝的这场交易,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个念头方一在她心中萌芽,便被她提前扼杀。
她细致思索过这个交易对她与建安皇帝二人的利弊,建安皇帝算得毫无损失,毕竟江凌安已是无力再领兵征战沙场,且,大荣因此将黔朝这样一位强劲外敌变为亲密盟友。
至于太子赵希,只是牺牲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声,较之强劲盟友与他的储君地位并往后登基为帝,退婚并算不得什么损失。
而对于凌月自身,与另一个当事人――赵希一样,她的损失便是与大荣太子定亲,再退婚。定亲的目的在于,逼迫江凌安认清自己的感情,承认他对凌月有意。而退婚,便是为了与江凌安之间的可能性变大,最终成为事实。
然,凌月隐隐约约觉心中某个地方始终不踏实,只若隐若现浮出零星点点苗头,却抓不住一个具象。她的思绪越陷愈深,越飘越远,以至于都未曾察觉到“咕噜噜”滚动的轮椅,以及坐在轮椅上缓缓进屋的人。
“殿下。”
凌月被来人这声“殿下”惊得不轻,遂收回思绪循声望去,便见离她只余一步之遥的地方,一个面色苍白、病容萦绕的人坐在轮椅上,那人嘴角噙着浅淡笑意,似嗤笑,更似苦涩。
凌月未及反应,便闻他道:“殿下这是,不认识我了?”来人眸色清明,却笼着浓郁的阴暗之色。
凌月背倚珠窗,猛地站直身形,半晌未尝动弹,她声线发紧,似有异物卡在喉间,出声问道:“云飞翼,你……怎么来了?”
“殿下,我如今这般模样,您连见也不愿见我了吗?”云飞翼故作委委屈屈姿态,似有哽咽声溢-出。
云飞翼因何突然出现,凌月一时毫无头绪,心中顿时生出种种阴暗缘由。他沦落至如今这副模样,确因她所致,虽是云飞翼咎由自取,却并非与她无关。
对方却在她与赵希婚事将近,突兀出现,此事并非巧合,云飞翼或在酝酿什么不可言说的阴谋,然,他双腿残废,又能生出何等事端?
凌月思及双腿残废,不由的复又想起江凌安,江凌安昔日被大皇子刺中胸口,导致失血过度而丧命,她虽将其救回一命,却未能让他残废的双腿恢复如初。
“殿下,你怎么不看看我?心中有愧吗?”云飞翼形容消瘦,形似鬼魅。?
第51章 、又逢君(十)
◎夺人妻这等事,一回生二回熟。◎
阴魂不散,时隔数年,凌月再次在云飞翼身上体会深刻。
但不一样的是,凌月如今不再像昔日那般畏惧被云飞翼揭穿身份,而对他生出过度的恐惧。她的身份早已大白于天下,她也不必对江凌安藏着掖着或隐瞒任何事情。
自从她下定决心对江凌安坦诚相待以来,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虽然她与江凌安的关系并未得到较大改善。至少,她也算是浅尝过鱼水之欢。
“你且说书,我因何要愧疚?”凌月嗤笑一声,对云飞翼所言只觉荒唐,“我不看你,因我不屑于看你。怎么,你以为你能有多大能耐,叫我生生世世活在你的阴影下难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
云飞翼闻言,倏地一怔,面上流露出一抹茫然,但很快又恢复了惨白而晦冥面色,他缓缓推动轮椅复又朝凌月靠近,直接将凌月困在墙壁与轮椅之间无法脱身。
他捋了捋散落胸前的乌黑长发,好整以暇地,声音依然冷冷的:“我以为,殿下至今仍能在噩梦中见到我呢。”
“你当真的料事如神。”凌月顺着云飞翼的话肯定道,“我确是时常在梦魇中遇见你,只不过,是我亲手了结了你,而非活在你的阴影下辗转难眠。”
话音方落,她倏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抬起一条腿,猛地将云飞翼连着轮椅一齐踢向数米远,轮椅撞上门框方才停顿下来。
云飞翼双手扶住门框,好容易才未被撞击的力道从轮椅上滚将下地,因突如其来的袭击,他煞白的面皮终于笼上一层绯色,“殿下,这么多年了,我再一次见着你原本形容,还真是……”言及于此,云飞翼倏尔顿住话头,一只手虚托住下巴,似在斟酌用词,“新鲜。”
今日赵希前来拜访凌月,对方频频提及她与江凌安之间的过往,凌月本已心绪不畅,故而方至于直言出声送客,叫赵希容她清净。然,清净不过片刻光景,云飞翼又如鬼魅一般阴魂不散,悄然而至。
云飞翼此刻提及多年未见她的原本容貌,叫她顿时想起已故的双亲,复又将她拉回昔日沉沦的暗黑深渊,丧亲之痛,噬骨之苦,每一样都能够叫她刻骨铭心。
她本已逃避似的不再思及,云飞翼却不容她享一日痛快,偏偏在她心情抑郁时候出现,她便欲怀疑是因她低落的情绪方将云飞翼招来。
云飞翼见凌月垂眸沉吟不言语,心里倏地生出莫大的兴致,复又滑动轮椅徐徐朝凌月立身的方向行来,他一面行进,口中话语随之落入凌月耳畔。
“殿下,我略有耳闻,你与江凌安之间的关系,似乎剪不断理还乱,不清不楚,因何如今要嫁太子?因太子妃的身份较之江凌安更吸引你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凌月每每多听闻云飞翼一句言辞,心中愈发下沉下去,却心力交瘁,无力与他作口舌之争,“云飞翼,你的腿还有救吗?”她突兀出声打断云飞翼若有兴致提起的话题。
“哦,对了,这应是殿下如今最关心的事了。”云飞翼轻笑一声,继续道:“毕竟,江凌安双腿也废了,殿下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凌月顿绝他不会说什么能够入耳的言辞,立时出言截断话茬:“既然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便闭嘴,省些力气,也不至于无力推动轮椅。”
云飞翼似乎并不在意凌月拿他残废的双腿揶揄他,自顾着道:“殿下,你说是不是跟你沾上关系的人都会变得不幸?我双腿残废,你弃我而去,接着便是江凌安,你复又将他弃之如敝履,如今你与太子赵希攀扯上关系,你猜,下一个变得不幸的人会不会便是赵希?”
凌月被他毫无纰漏的逻辑顿时一噎,也觉他说的似乎颇有道理,昔日云飞翼葬身火海,确因她而起,若她未曾要求云飞翼带她去书房寻通行玉牌,复有意出言激怒他,或许云飞翼并不会点火自焚。
“云大公子此言差矣。”
便在凌月逐渐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之中,忽闻门外传来一道温润亲切的嗓音。
凌月忽被打断思绪,循声朝门口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轮椅,是的,复又一人乘坐轮椅出现在她面前。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云飞翼口中所提及的当事人之一――江凌安。
望着门外坐在轮椅上的人,凌月一时心绪难平,眼圈儿倏地温热湿润,内心忽地生出一股冲动,便欲立刻朝江凌安冲上前去,紧紧拥住他,再也不放开。
然而,存余不多的理智生生将她止住,她适才缓缓恢复平静,想起目前她与江凌安之间的别扭关系,江凌安已成被她弃之如敝履的前任,而她,却是名义上的大荣准太子妃。
“大将军。”云飞翼倏地出声,打破了将三人团团萦绕的诡异气氛,“我可真不敢想啊,有朝一日,竟与大将落得一般五二的下场。”话音一落,他便不怀好意地轻笑出声来,似亲见了一个莫大的笑话,更似眼前景况无声地取悦了他。
江凌安并未对云飞翼的言语奚落做出任何反应,但见他滑动轮椅,徐徐行进屋来,轮椅在离凌月尚有一段距离时顿住,他抬眸遥遥望来,“凌月……”他究竟作出决定,似倾尽毕生勇气一般,方才叫钟励送他前来寻凌月。
被凌月送回大荣的这段时日,他似捋清许多事,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往日的心存芥蒂……统统不再重要,统统被他抛诸脑后。如今他双腿已废,恐遭凌月厌弃,或已被凌月厌弃,故而她才转身便与赵希成婚为太子妃。
江凌安失落过,痛苦过,更郁郁寡欢过,昔日他拒绝凌月提亲时候说的那句话日日夜夜萦绕耳畔,叫他夜里辗转不能寐。
“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微臣自觉不是良配……”
他承认,这只是他用作幌子的敷衍之语,每每有人上门提及亲事,他便用这句话搪塞,从未细致考虑过此话会对对方造成何等屈辱或伤害。
如今,江凌安自食恶果,终于轮到他尝尽爱而不得的苦楚,正当江凌安沉溺于过往种种恩恩怨怨越陷越深之际,忽闻一道悦耳嗓音自对面传来。
“将军今日,因何来此?”凌月语气平淡,面色自若如常,江凌安未能从她面上瞧出任何他想看到或不愿看到的情绪。
这是江凌安第二次瞧见凌月面无表情地与他说话,第一次便是昔日凌月命人将他送走,思及于此,心里顿生一阵跳跃似的绞痛。
凌月曾经在他心目中是,鲜活的,明媚的,灵动的,温热的,柔软的,却从不曾是眼前这般模样,宛若浑身浸透霜雪一般,冰冷而叫他顿觉浑身僵硬。
他一时被凌月给问住了,他来此自是为了寻凌月,因何来寻她,江凌安却是未曾细想,他只知太子赵希不日将成婚,太子妃正是凌月,近日凌月正因国事前往大荣与建安皇帝商议。
他便来了。
是为了寻一个契机与凌月敞开心扉表明心意吗?
好像也不是,他只是想要抓住某样东西,虚无而飘渺,使不上劲,内心深处似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力量紧拽着他往后退缩,将他奋力往前的步伐频频往后拉。
他终于说服自己前来,却未料到早已有一不速之客在此,思及于此,江凌安忽地轻笑起来,或许,对于凌月来讲,他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可是,云飞飞因何来此?他深知凌月双亲为云飞翼与人谋害,凌月更被他下蛊炼制成傀儡,却不知因何缘故,凌月并未如云飞翼及黔成王所愿沦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昔日得知凌月纵火烧了惊云山庄,致云飞翼葬身火海,江凌安除了震惊,心里却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许是因云飞翼罪有应得,抑或,是因凌月终于逃脱魔爪。
“我来……”江凌安顿觉似有千斤万斤沉重的铁锤堵在唇齿间,叫他一时无法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