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立把那些东西踩得稀烂,心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转头又对秦瑶步步紧逼。
家门被砸过,摇摇欲坠,被轻微的风推动得吱呀叫,落在门口的半截烟头也还未完全熄灭,地面抖动一下,烟灰落下一截,像是被夏天给抽走了,在黄桷树的肺里过了一圈。
一楼的周奶奶也死了,猫也死了,所以就再也没人注意到了。
只有那门吱吱呀呀晃,只有那烟灰徐徐落,只有那窗外的铁线莲不知愁苦地舞。
她的证件被秦国立拿走了,家里狼藉一片,孙福生今天一整天没见到她,从家里出来了,趔趄地扶着楼梯下来,干枯的手指敲敲她的门。
那门开了,那床上鼓起一个小包,秦瑶侧身躺着,孙福生叫她“小瑶,小瑶”。
秦瑶肩膀抖动一下,没应,孙福生便又凑近,轻手轻脚掀开她一截被子,眼泪便落下来了,砸在秦瑶肩头。
他说:“你怎么跟果果似的,伤成这样啊……”
秦瑶扑在枕头里哭,孙福生坐在床边默默哭。
他要给陈淮打电话,秦瑶叫他别打,老人难得执拗,推开她的手:“不行啊,要打,要救命。”
孙福生具体是怎么跟陈淮说的,秦瑶听不清了,老头回家打的,用的还是他那个红色的固定电话。
锁坏了,她连不让陈淮进门的权利都没有,只听见那么吱呀一声响,比下午风推的重多了。
第33章 第33章
接到电话的时候,陈淮在中新路136号门口,正准备打开信箱拿走秦瑶写来的新的信。
前阵子太忙,他有一个月没有来拿信了,正打算掀开盖子的时候,听到了电话里孙福生哽咽的声音,于是陈淮马不停蹄赶了回去。
那时已经很晚,八九点,路上全黑了,陈淮轻轻一推门,都没怎么用力,那门就开了。
秦瑶听见动静,捉着毯子要把肩膀盖住,被陈淮捉住手腕。
她的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就那样落进他温热的掌心里。
“别看我。”她的头发遮住脸,“太狼狈了。”
“谁干的。”秦瑶听见他的嗓音出气的平静,就是因为太平静,所以吓人。
她也没打算隐瞒,疼就是疼,她不坚强、不包容,她就是要说:“我爸,他要把我妈的钱要回去,我不给,他发火了。”
秦瑶说话似乎很费力:“应该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最主要是他恨我。”
话刚说完,秦瑶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落在自己的淤青上,那力道很轻,像一滴水划过皮肤,像药,像镇痛的冰。
“他还拿走了我的身份证跟准考证。”秦瑶笑一下,咳嗽起来,床板都抖,“看来我跟你都要明年再战了,正好,谁也不等谁了。”
陈淮收回手,沉默了好久好久。
秦瑶侧身看向他,但是夜色太浓了,她看不清。
“他在哪儿”陈淮突然这么问。
“……我不知道。”秦瑶说完后紧张了一下,把胳膊从毯子下面抽出来,“你干嘛我们直接报警就――”
陈淮用毯子把她裹起来,叫她不要乱动:“等警察来,高考就来不及了。”
“还有那些钱,等他用出去了,老头怎么救命你怎么上北京大学!”
秦瑶眼神颤动着,拽他的手,摇头:“你找不到的。”
窗棱上的铜钱串开始响,折射出些许细碎的月光,落在他脸颊、鼻尖、紧紧绷直的唇线上。
铁线莲的影子晃啊晃,陈淮第一次推开她的手。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他转了身,把衣领拉高,“等我回来了,带你去医院,明早你要上考场。”
等他回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年、两年,七年十年……
秦瑶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她有不好的预感,像是这种事情曾经也发生过无数次,在她不知道哪个角落的记忆里,也曾有过无数次,陈淮松开了她的手。
“陈――断尾鱼。”
在陈淮关门之际她喊了那个名字。
只是他没听见。
秦瑶想穿鞋,想出门去叫住他,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流泪,心脏也隐隐发痛,总是觉得,见过这一面,他就会一去不回。
孙福生进屋子里来,拉住秦瑶叫她别动,牵着她躺回床上。
秦瑶剧烈摇头:“不行……不行,姥爷,你叫住他,你帮我把他喊回来。”
她不确定陈淮会不会找到秦国立的住处,只是她自己曾经在给断尾鱼的第一封信里写过秦国立的事情,也许陈淮还记得,也许他真的能找到那里去。
她还没有告诉陈淮她知道他是断尾鱼,还没有说她早就认出那些字迹,还没有问他有没有看她新寄出的那些信,还不知道陈淮知不知道她的心意。
秦瑶总是说,夏天过后,他们要一起离开这里。
但要是……已经没有夏天了呢
孙福生似乎又陷入混沌,听不明白她的话,只是机械地摁住她,说小瑶不要再受伤。
“你追不上他了。”孙福生拍拍被子,像哄小孩一样哄她,“相信他吧,我们去医院……他带你去医院……不,先好好睡觉,小瑶一直都不好好睡觉,上爬下爬的,小朋友就要早睡早起。”
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说话也大舌头起来,断断续续,还要给秦瑶唱拖着长调子的歌。
那歌声跟孙红萍唱给她的一般无二,秦瑶突然定住了身子。
孙福生说:“我们都只想你好好的,小瑶,好好的,就谁也不辜负了。”
秦瑶看见孙福生身后站着一道蓝色的影子,隐匿在黑暗里,月光也照不亮她。
那影子越靠越近,身高与她一样、头发一样长、手指的大小、呼吸的频率都跟她保持同步。
她想到小曜,想到自己故事里那团蓝色的鬼火,只是还未开口道明,那影子就融进她的身体里。
秦瑶的意识突然变得昏沉,像是按照某个故事脉络,要强制进入睡眠,她眼皮越来越沉重,孙福生还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肚子,唱着哄孩子睡的歌,像妈妈一样唱着歌。
夜越来越深了,孙福生苍老的歌声没有停息,铜钱串晃动得越来越快,屋外大风直起。
老人开始自顾自讲话,没有人能听见:
“……姥爷就要走了。”
“治病花了太多钱,你还要上学,钱挣得太辛苦了,一点儿一点儿存下来,别花我身上了,小瑶一直说最讨厌姥爷,最后怎么还是要把所有的钱给姥爷治病呢!”
“治不好的……治不好了,头整日整夜地疼,难捱啊,活得又拖累人,又遭罪,一个糟老头子什么也干不成,还要当拖油瓶,大家其实都活得好辛苦,我的果果也……”
他眼睛里空空如也,也不知在寂静的黑暗里看着了什么,老人又念叨起果果来:“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果果……这辈子没叫她过上好日子,好孩子投错胎,从我们家里爬了出来,如果是在有钱人家家,一定幸福很多。”
孙福生轻缓地拍动着秦瑶的肚子,干瘪的嘴唇蠕动着,眼角层层叠叠的皱纹里掉出热泪来,眼珠浑浑的,人老了就什么也看不清,时间会抹去所有人的痕迹。
老人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拖着长长的拍子,像拽住时间的尾翼、像叹息:
“你也是,没投个好胎,叫我拖累了你。”
“……姥爷要是死了,就无病无痛了,小瑶也轻快了。”
他的声音弱的连风也听不见:
“我死后,外孙女……你要好好活下去。”
“叮――”
风铃串在响,不倒翁晃来晃去,秦瑶眼睛紧闭,听着耳旁童谣的声音渐行渐远,夹杂坏掉屋门的叹息。
佝偻的人影爬上楼,她的亲人再也不见。
风也静,树也静,人也静了。
世界陷入全然的黑暗里,路面坑洼不平,胡同口亮着一盏灯,陈淮按照信里提过的,寻到秦瑶之前的家附近,向屋门口几个裸着上半身打凉的老人问起秦国立。
“不知道叫不叫秦国立……不过你说的那个孙红萍死了以后,有个姓秦的搬进去了,说他老婆以前住那里,怪}人的,专门找凶宅住。”老人指指对角的屋子说。
陈淮绕到后窗户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里面没有人,他拎了块石头,冷着脸直接把窗户砸破,飞出的玻璃扎伤他的手心,陈淮全然不顾,把半片玻璃砸碎,跳了进去。
他翻开所有的柜子,找寻秦瑶的证件和那些钱,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但都没有看见。
于是他连被子和床单也扯开,在枕头套里摸到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是空的,他继续找,在衣柜里乱堆的衣服后面看见秦瑶的书包。
书包歪七扭八地躺在里面,像是一拿回来就随手扔了进去,秦国立没那个心思专门销毁,拿了全部的钱就出去了。
陈淮把证件收进口袋里,起身的时候碰倒了柜子上的相框,他怔一下,像有什么魔力牵引他把相框捡起,只是流血的手指还没接触到相框边缘,他就听见大门咔哒的声音。
秦国立拎着绿色啤酒瓶醉醺醺地回来,面色一片颓唐,他踩进大门里,看见室内的月光照亮了一个人影。
反正东西都拿回来了,陈淮皱一下眉要跑,当务之急是开考前把东西交给秦瑶,结果秦国立跟酒后发疯一样跑了过来,勒住他的脖子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陈淮的背脊压上那些玻璃碎片,疼得他闷哼一声。
秦国立眯着眼睛看清他的脸:“你就是那人说的……跟秦瑶早恋的那个!”
陈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强忍着疼跟他扭打起来,秦国立手上有没喝完的酒瓶子,猛地敲到陈淮头上去,酒水灼痛了伤口,混着血流了一地。
秦国立喝得酩酊大醉,满身酒气开始胡言乱语:“她也是个贱的!随她那个妈,都爱跟没钱没势的野小子厮混,都一个德行!”
“我的女人……我的女儿,都恨我入骨。”秦国立边笑边下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笑得很大声。
陈淮扑上去抱住他的腰,两个人在地上缠斗,秦国立的脑袋也磕在床上,震了好一会儿,陈淮顶着一脑门的血要往门外走,秦国立颤颤巍巍站起来,手里拖了个木凳子。
他眼前红的黑的糊成一片,有些看不清,腿被窗户玻璃扎着,发麻,迈不动,心里却只想着,要把东西给秦瑶送去。
她一直等着这一天,等了许久许久,说要到北京去,说她肩膀上扛着眼睛。
凳子在地上拖拉的声音丝丝入耳。
世界的一切都要停息,天气不知怎地忽然冷了起来,陈淮觉得每一颗牙齿都在打颤,他看向门外。
寒凉的风带动他疼痛的呼吸,陈淮感到眼球酸热。
周奶奶领着猫、驼着背从门前晃过。
袁生一边过着足球一边向前跑去。
他也看见自己,穿着纯黑色的羽绒服,站在大雪里,往门口扔下一本日记。
那纸页被风吹开,哗啦哗啦响。
陈淮脚下突然无力,跌倒摔了下去,秦国立举起凳子,要往他头上砸去。
他看见日记里被吹出来的照片,上面只有一张脸,占据了一半的相纸,眼睫稍低,侧目看着旁边的人,唇角轻翘。
――那是秦瑶。
门外,山川雨水,无限四季。
陈淮的指尖碰到门槛,穿不过去,他恍然意识到什么。
凳子要落在他头上,瞬息之间,陈淮护住口袋里的东西,闭上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下一刻,陈淮大喘一口气,睁开眼,看见银色的影子双手撑在他身上,他瞳孔收缩,呼吸静止,感受到滴滴答答的眼泪烫穿了他的脸。
银色影子的边缘像雪花一样模糊。
在那之上,还有一个人。
接住了秦国立的手腕,死死撑着。
陈淮的眼泪混着血一起从眼角淌下去。
他无声地蠕动嘴唇,念:
“……哥。”
银色的人穿进他的身体里,陈淮觉得自己的情绪被无限放大,像所有的失去的东西都回归到了身体里,他从地上撑起来,拽着袁生的胳膊,声声泣血地喊他“哥”,别的就再也说不出口。
袁生的身子变得半透明,这世界稀奇,秦国立的凳子也落不下去。
一直停留在十六岁没有前进的少年温柔一笑,叹息:
“陈淮,你都长得比哥高了。”
他催他:“快跑吧,你不要一直待在这里。”
陈淮没动,袁生就弯一弯眉,继续说:“陈淮,人都要学会告别,大家都有这么一天。”
“她还等着你,你要回去。”
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的肩膀往前,把陈淮推了出去,落入门外的四季里。
万物消亡殆尽,万物生生不息。
孙福生的歌声唱啊唱,秦瑶昏睡过去,沉溺进黑暗里,像睡不醒。
再睁开眼,她满眼含泪,清晨亮起,铁线莲的影子在晃,麻雀高立枝头,时间失去速率单位地前进着。
秦瑶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跌了一跤,又急急忙忙往门外爬,一打开门,看见楼上掉下来一具人影。
那张脸她分外熟悉,眼角每一道褶皱,手背上每一处斑点,她都眼熟得不行。
他消瘦的身体像黄桷树的一片叶子,掉下来时被风吹来吹去,宽大的老头衫遮不完身体。
风把他的身体托起,像撑开一张苍老的皮。
老人坠楼时还笑着,无声对她做了口型:
“活下去。”
眼泪和他的血一起炸开。
秦瑶腿软,跌坐在门口的地面上,咧开嘴大哭,嗓子却干痛得发不出声音。
很多人,从小是不被允许哭泣的。
摔倒了要自己坚强地爬起来,难过了要装作什么也不在意,要向世界表明自己如钢铁般强硬。
于是他们都忘记要怎么哭了,他们咧开唇角、眯起眼睛、牙齿咬穿口腔的皮肉。
很多人都忘记,想哭的时候,是喉咙和心脏先痛起来。
地面溢出一滩血迹。
【我所有的钱,所有的爱,都要留给我的女儿果果,和我的外孙女小瑶。
――孙福生】
孙福生用死亡教会她的孙女,该如何活下去。
第34章 第34章
“秦瑶。”
五感尽失的时候,突然听见这么一道声音。
空气里的微尘漂浮的速率骤降,她稍稍扬起头,看见站在大门口扶着生锈铁门喘息的陈淮。
他看起来跟孙福生一样,满面血影。
兴许是有人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门前零零散散地聚起人来,声音也嘈杂起来,密密麻麻,像细针扎着耳朵。
秦瑶顿了两秒,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大门口跑,扑了过去,陈淮咳了一声,手掌抵在她肩头,怕弄脏她衣服,所以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把她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