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他声音含混,吐息里混合着浓浓的血气,手指痉挛颤动着,往她手里塞着什么东西,秦瑶低眼一看,是她的证件,还有被秦国立拿走的钱。
“你疯了……你做事完全不动脑筋!”秦瑶开始哭着骂他,但陈淮好似什么也听不进去,头顶的血已经干涸,但还是源源不断有新的顺着他苍白的眼皮流下来。
秦瑶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觉得体温冰凉。
附近的人报了警,几个老汉搭上陈淮的肩膀,着急忙慌地要给他止血。
“刚才看见他就说要送他去医院了,他不干,这腿上还扎着玻璃呢,一步一步跑回来的。”
秦瑶的眼睛哀哀地落在他身上,陈淮还在推她:“你走啊!”
她把他交给路人,无力地向后退了几步,脚步起先虚浮,一步三回头,后来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
秦瑶用手背擦眼睛,最后朝他吼了一句:“你不能死了,我只剩……”
――“只剩,你一个人了。”
说完她扭头往外跑,手里的证件上还沾了血,秦瑶跑得很快,肺里的空气被全然挤压,一点一点呼出去。
仿佛回到了从家里窗户翻出去的那天,孙红萍也是这样把钱交到她手里,叫她飞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当时秦瑶也是这样大步大步跑着的,鞋底薄软,脚底踏得发麻,她看见地面那些反光的坑洞,像落进她人生长河里的,发光的钻石和星星。
【跑啊,离开这里,你要去更远的地方。】
【活下去,走更长的路。】
秦瑶坐上出租车,车窗的街景飞快变化,头发戳进眼睛里,她的眼泪像雨,用袖子怎么都擦不停。
考场外围满了人,秦瑶的头发是凌乱的,泪痕在脸颊上风干,她的衣摆上还沾着血,分不清是孙福生的还是陈淮的,她的身上缀着大大小小的淤青,手腕脱力,不住痉挛着。
有人穿着整整齐齐的校服从窗户里探头往下看,她衣衫凌乱,步履不停。
有的人,只是想要坐在那教室里拿起笔,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比如她的妈妈孙红萍,抑或是她自己,从县城厂里大院分配的房子走到这里,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这么多人献祭,只将她一个人托举起。
一个人妄想走出原来的家庭,走出那山那水那樊笼,原来这样艰辛。
秦瑶按时进了考场,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她一边忍住哽咽,一边哆哆嗦嗦地强迫自己写题。
她的手一下也没有停,考场这么多人,唯有她的眼泪浸透了字迹。
翻到背面,秦瑶开始往作文纸上落笔。
【在厚重瑰丽的历史长河里,人类对未知的探求欲从未停息。向外,我们飞天坠海,探寻世界真理;向内,我们用文学丰富内心,探寻未知的自己。正如黑塞所写:“一切一切全结合了起来,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悦、一切的善与一切的恶,全结合到了一起,就是这个尘世。”
……
我们深入未知的世界,也发掘着未知的自己,向物,也向心。
因为我们要一直前进。
因为我们要到蓝海星空去,也要归为自己人生河流的堤。】
落下句号以后,她的眼睛干涩得再也睁不开,秦瑶交卷、下楼、向医院奔去。
一路风驰电掣,耳畔夏季的热风环绕,大地响起蝉鸣,在六年前新生,今日死去。
可她什么也听不清。
医院急诊室的红灯一直亮着,秦瑶满面憔悴,一面是坠楼的孙福生,一面是被砸伤的陈淮,她站在走廊中间,似乎与这世界失去所有的联系。
他们的河流似乎都将干涸,将最后一点残水,灌进了秦瑶的血肉里。
医生从急诊室里出来,她追了上去,得到几下摇头,几声叹息。
“老人内脏已经坏死,救不回来了。年轻的那个……醒不醒只能看天意。”他摘了口罩说。
秦瑶攥住他的衣襟,看见他胸口的铭牌,眼神晃了一下。
她嘴唇翘起干掉的皮,布满了齿痕:“求你救救他……”
秦瑶开始翻自己的口袋,把那个信封翻出来,一边克制手指的颤抖一边把照片拿出来:“我把这个给你,妈妈说,如果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就来一医院找曹禺。”
照片背面沾了带血的指印,穿白大褂的青年眼神落在那上面,缓慢地抬手,将它捏在指间。
曹禺静静看着那照片,是年轻时孙红萍的脸。
他眼眶突然红了,声音也轻:“你妈妈现在怎么了!”
“……她死了。”
秦瑶克制不住泪意,她已经哭了太久太久,喉咙里像是卡满了粗砂,吐出来就变成又干又硬的泥:
“他们都死了。”
“我一个家人都没有了。”
曹禺抚慰性地给她一个拥抱,秦瑶哭得发不出声音,下午还有一门考试,曹禺叫人迅速处理了她身上的淤青,手腕上绑了绷带。
其实已经感觉不到痛意,也许是因为身上有更痛的地方,秦瑶写了一张又一张卷子,直至考完整整六门。
七月流火,霖城真的入夏,世界聒噪不停,秦瑶的一切全部失去,却又迈开了新的一步。
那年霖城的状元不在几大附中,也不在私立,落到一座籍籍无名的学校里。
701分。
秦瑶的名字真的贴满了整个学校,她考入北京大学元培学院,去读心理学。
给孙福生下葬以后,在老人家里的桌子上看见那封遗书,以及存着他毕生积蓄的存折,孙福生全部留给了秦瑶。
陈淮一直未醒,秦瑶在他那天穿的衣服里,看见一本日记。
说是日记有些夸张,不过是一些细碎的随笔,她走在半路翻开,很神奇,本子上的字迹随着她目光的游离而渐次排开。
“看到这里,断尾鱼,我该告诉你,我是第136次循环的你。”
秦瑶的脚步静止,她脑中一痛,忽然想到什么,连呼吸都被放轻。
再抬眼,夏天突然消失,整个世界开始下雪,大块大块的雪粒降临在她头顶,秦瑶发现这个世界变得模糊,周围的街景有的清晰有的只剩泡影,像是从谁的记忆里提取的残像。
冬风冻痛了她的耳朵和嘴唇,连指尖也失了力气,秦瑶怔怔低眼,翻到再下一页。
“这本日记,我写给我自己,因为我每次都会忘记很多东西,有些记忆总是再也记不起,叫我很害怕,恐惧某一天要是没有这些线索,后来的我就遇不到她,也找不到那些回忆。”
“断尾鱼,这是无数个我合力,建起的‘乌托邦’,我想要体会她的苦痛,想要知晓她的每一个想法,所以我想在这里成为她、活成她、幻想现实中她会走的路。
我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世界,它永远在冬季、永远下雪、便利店永远有她爱吃的那款面包、我们永远有钱花、永远能再见爱的人一面。”
空掉几行,他的笔触断断续续,艰难连成句:
“致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有了这部日记,就算我无数次忘记你,也能无数次想起你。
一切未受尽的苦,未获得的救赎都会重来。
这应该……就是我的最后一封回信。
――我们不要再写信。”
日记本从她透明的掌心里掉下去,秦瑶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蓝色,这个乌托邦的世界逐渐变成空白,她看见对面那道银色的影子,在她眼睛里越来越清晰。
这一刻,她是秦瑶,也是“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所有循环的记忆都镌刻进脑子里。
面前的陈淮面容姣好,穿着经年不换的黑色羽绒服,双手插进兜里。
秦瑶隔着白色的雾气望向他,眼尾又开始泛红。
“你这次为什么还不跟我走!”
在她身后,一条穿街巷成为纯白世界唯一的影像,小巷子门口,挂着门牌――原来这就是消失的“马蹄街136号”。
陈淮摇摇头,冲她挥手,叫她穿过巷子,回到属于她的真实世界去。
秦瑶不允,她跑过来,紧紧握住陈淮的手,要将他拽向巷子里。
他被拖着走了很远的距离,眼神逐渐失焦,两人的脚步踏入巷子,秦瑶看见很多扇窗户。
第一扇窗户,是孙福生老院子的那扇外窗,从窗户望进去,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桌子上摆着的红色电话,那电话猛地在寂静的窄巷里响起。
秦瑶顿了脚步,驻足在第一扇窗户前,陈淮推她一把:“进去接吧。”
她翻进去,在桌子前站了很久,缓慢拿起。
“小瑶啊,你在那边还好吗”是孩童的声音,“菩萨保佑,姥爷今年无病无痛,过得很好,你也不要担心,留给你的钱够花吗……早知道当初多存一点,没事儿,这次我从小就开始存,等你来了,就不愁吃穿了。”
秦瑶紧紧抿住唇,忍着情绪,发出沉闷的鼻音,应下所有殷切的寄语。
第二扇窗里是一部碎掉的手机,陈淮听的,是袁生的电话。
“当初被我吓到了吧……不过现在哥在这边进少年足球队了,想什么时候踢球就什么时候踢球,很自由,也没人逼我做那歪七扭八的题了,这次碰见了很好的父母,把这份运气传递给你。
陈淮,下辈子一定要陪哥好好踢一场球。”
第三扇窗,孙红萍的出租屋,秦瑶曾经从那扇窗户里翻出去,那是跟妈妈见最后一面的地点。
孙红萍现在重新成为了“果果”,她声音幼稚,但语气还是秦瑶熟悉的温柔感觉:“妈妈的诗集出版了,写了好多好多故事,我也看到小瑶之前在杂志上写的故事了,孩子,你是真的很优秀。”
“谢谢你带上妈妈的眼睛,谢谢你带我去往北京。
不过,今后妈妈还是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不需要抗下任何人的意志,我们爱你是为了你自由,而不想用爱束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孩子,生下你,妈妈真的很感激,下辈子,希望我还能成为你的母亲。”
有人弃我如杂草,有人惜我为珍宝。
然而我……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35章 第35章
听完几通电话,秦瑶倏地感觉到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剐蹭心脏,她牙齿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第四扇窗户了,他们已经走到巷子尽头。
巷子通往的那个世界是另一番景色,黄桷树的树叶会随季节长落,春夏秋冬轮番更替,世界按规律运行,没有经年不变的雪。
秦瑶紧紧握住他的手,要将他拽出去:“这次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陈淮静止在原地不动。
“秦瑶。”他浅淡地垂下眼睛,“路断掉了,我过不去。”
“路好好的!只要你愿意迈――”
“我不愿意。”
他打断。
“因为外面的你……”陈淮平静的声音弱如清风,叹息着从齿间溢出,“不爱我。”
如果话语有颜色,如果眼睛有声音,如果指尖能够传递心绪。
可惜,外面的时间过去了太久,只有陈淮一直停留在自己故事里的冬季。
秦瑶的身子晃了一晃,脚软,手也失力,她看见巷口外面的影子,怔怔回过身去,有无数个秦瑶匆匆路过的身影。
十八岁,秦瑶高中毕业以后在北京跟霖城之间往返来去,每年节假日都要经过穿街巷的巷口到医院去。
二十二岁,秦瑶本科毕业,考上研究生,带着自己的录取通知来报喜。
二十五岁,秦瑶在另一个城市实习,工作变得忙碌,大小周调休,坐高铁也赶不及。
二十八岁,秦瑶整整一年没有经过这里。
曾经拎着新鲜的水果来,带着烂掉的水果离去。
后面就再也没有来。
银鱼的眼泪在樊笼里蒸发。
诗人被困在冬季。
远方的勇者在乌托邦寻觅。
窗外四季湮没在少年的记忆里。
秦瑶突然觉得外面的自己很陌生,她把眼睛睁到干涩,风和沙子一并戳了进去。
“太久远了。”陈淮轻声念,“外面都过了十年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天晚上没能送出的礼物,一枚小小的戒指,用镀金包裹住他珍藏多年的鱼尾巴,还在鱼尾上做了细小的雪花造型。
秦瑶那段时间经常问他怎么那么忙,因为陈淮要打三份零工,从凌晨两点不眠不休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钱一点一点地存下来,一直盼啊盼,盼着二人十八岁的那天,他至少要在秦瑶离开之前,把东西送出去。
秦瑶喜欢保值的东西,于是他花了很多钱买了金饰,叫她可以珍藏多年。
却没想到,一枚小小的戒指,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都还留在自己手里。
陈淮嘴角终于噙上一点难得的笑意,抬起秦瑶发木的手指,将戒指套了上去。
“原来大小这么合适,当时白担心了。”他淡笑着,喃喃自语,“算了,反正也没真的送出去。”
秦瑶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服,身体有些无力起来,说着:“……怎么可能呢!”
日记起于第一百三十六次循环。
对于秦瑶来说,手上的戒指戴了不止一百三十六次,这样的场面她也看了不止一百三十六次,每一次都*感到窒息,每次她都难以置信。
“我不信我会那样,我一定还会去看你。”
人也许真的可能忘记共患难的日子,但是对于秦瑶来说,所有的记忆都如尖刀一般刻进骨髓里,她不会忘记孙红萍,不会忘记孙福生,也绝不可能将那个为她的人生保驾护航的少年看得举重若轻。
中间一定搞错了什么。
她一定要让陈淮迈出去,叫他亲眼看清。
但无论秦瑶如何生拉硬拽,陈淮就是岿然不动,她死死咬着后槽牙,眼泪变得很大滴,陈淮使劲将她拽了回去,摁在怀里,右手温暖的掌心把住她的后脑勺,秦瑶感到连风也很安静。
雪落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四野阒然,世界空寂。
“还有件事情一直很遗憾。”陈淮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秦瑶感受到自己的发丝被带动,她身子后仰,与陈淮的身体分开半寸的距离。
温热的湿润物体贴上她的唇,还未及感知,肩上的力量更重――秦瑶被推了出去,身体穿过巷口内外的分界线。
“我还没有吻过你。”
“下次……”陈淮嗓音是全然克制的哑意,“你也要找到我,出现在我衣柜里。”
随着这句话的尾音落地,秦瑶的身体完全透明,只剩描白的轮廓,她的双手抓握一下,再次向陈淮跑来,抱住他的腰,下一秒,他的怀里空荡无影,她连温度都没有留下。
鱼尾戒指掉落在地。
雪开始继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