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鱼的世界有了声音。
……他一个人的声音。
陈淮看着巷子对面。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希望下次我能一秒想起你。
“这次还是不行吗”曹禺看着仪器屏幕上消弱的电波,逐渐由强烈的跃动,变为一条平直的线。
身边的助手叹气:“看来还是跟之前一样,每次都是突然跳动一下,好像有求生意识,结果最后还是放弃。”
“陈淮,我永远是这个家里,最盼望你出生的人。”
“陈淮,我永远是这个家里,最盼望你出生的人。”
“陈淮――”
“滴滴”一声,秦瑶抬手将录音摁了暂停,病房内又回归寂静。
曹禺摘掉手套和口罩,打开窗户透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她:“你好像每次来都会放那录音,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秦瑶也把双手架在栏杆上,远远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
“他爸妈找到的,是陈淮哥哥去世之前那部手机里导出来的数据,他们说他哥死后第二天就是陈淮的生日,应该是在死前录给弟弟当生日祝福的。”
曹禺偏头看着她,怅惘:“你真不回北京工作了!”
秦瑶笑着摇摇头:“成天两头跑,工作压榨了大部分时间,就没功夫来医院了。回霖城工作也挺好的,坐个地铁,十分钟就能来看他。”
因为多年面对电脑工作,秦瑶架上了眼镜,但是看向远处的时候还是会习惯性地眯起眼睛。
曹禺无奈:“结果又是白跑一趟。”
秦瑶说:“你知道《边城》吗!”
曹禺立马听懂她的语意。
有人喊着曹禺的名字,叫他去二号房看病人,曹禺回头应了一声,最后只能举重若轻地拍拍她的肩膀,留下晦涩不明的言语:“你还算幸运,等的人还有希望。有的人等待的人……早就回不来了。”
他白色的外衣被窗外的风卷起,秦瑶看着他的背影,又好像看到自己。
蒋哥没了踪迹,秦国立因为将陈淮打伤的缘故,吃了牢饭,出狱以后不知道是死了还是不敢再回来,如过街老鼠一般四处隐匿踪迹。
中新路136号被盘给了新的商户,开的还是足疗店,叫“余氏润足坊”,干的是干净生意,店面小了一些,也就维持个生计。
姓余的老板在盘下来这处商铺以后,第一天来打扫,掀开门口的投诉信箱,看见满满一箱子信。
所有信件的收信人都叫做“断尾鱼”,时间跨度很久远,从十年前的五月份就开始写,一直到现在。
“致断尾鱼:
即将要高考了,写信的时间被大大压缩,不过还是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
是很重要的事情!
首先,陈淮,我早就猜出来你是断尾鱼了,每个人的字迹都不一样,我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不过你一直不亲口告诉我,信里也不提,是打算要瞒到什么时候本来一直等着你亲口跟我坦白,但是心都等枯了你还不说,我就自己掀开这块布了。
看到了就吱一声,不写信也没关系。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致断尾鱼:
你为什么还没回我?
没看信?
生气
男人就是容易自尊心作祟,有什么好害羞的,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看出来你喜欢我了,冷漠鬼的嘴太金贵,眼睛都要放烟花了想瞒住谁啊
等我高考完以后要跟我说。
记清楚了没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致陈淮:
你到底看到了没?
当初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假地址马蹄街136号是巷子,中新街的信你之前会来拿的,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妈妈之前工作的地方,你不可能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我还是在寄。
你不回复我我就要骂你了。
陈淮,以后能不能煮茶叶蛋白水蛋真的不好吃。
――秦瑶(写得非常用力)”
“致陈淮: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表白,烦死了,我还要考试呢,一直因为这件事情分心。
你比谁都磨叽。
磨叽磨叽磨叽磨叽磨叽磨叽。
我那天晚上都勾住你的手了,你还不明白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秦瑶。”
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新的信,再下一封就是三个月以后了。
“亲爱的断尾鱼:
今日霖城有雨。
突然记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报亭门口,我的相机卡壳,拍不出东西。
头发潮湿,四下都是闷热雨汽,你狐疑看我,问我是不是偷偷窥视你。
我结舌半晌,说人不要这么自信,你还是醒醒。
醒醒。
如果你今天醒,我就在霖城等你;如果你下周醒,我就在北京等你;如果你四年后醒,我就在美国等你。
我没办法停留在你身边,因为很多人需要我前进,我有今天的日子也很不容易。
但是我还会在远一点的地方等你,也会好好活下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挣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
我会养花养猫,布置家里,升职加薪,努力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义。
你也不要一直停留在记忆里。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亲爱的断尾鱼:
近些日子频繁做梦,总是疑心是你要醒。
梦里是我曾经说过的永远在下雪的冬季,我时常变成邻居的周奶奶,变成一只流浪猫去找你,总会被你拎着脖子丢进自行车车篓里带到救助站去。
我还变成过一片雪花,一丛你窗前的铁线莲,一片黄桷树的叶子,梦里我似乎一直在你身边,最后变成衣柜里一团蓝色的鬼火。
可你总是认不出我。
亲爱的,我在你的窗前,在你的头顶,在你的足底。
我在你的眼睛里。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曾经不好意思讲出口的话,都化为了信。
因为不好意思,后来,就失去了再次说出口的机会。
这就是霖城的夏天吗
这夏天一点也不美好。
我只有在梦里想起你。
楼上姓孙的老头在冬天跳楼死了。
死的时候陈淮正蹲在外面刷牙,老家伙坠楼的时候他还含着一嘴的泡沫,然后听见“嘭嗵”一声,像内脏摔碎的声音,那件洗得皱巴巴的白色老头衫就那样泡在血泊里,热的血融化了冰的雪,红色铺在白色上。
陈淮没叫,呛了一口,把牙膏沫咽了个干净,将搪瓷杯子里放在地上,拉开自己出租屋吱呀叫的旧门,侧身进去。
在他往床边走的时候,听见住在他隔壁的婆子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陈淮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又转了脚步走回去,从窗户往外看,隔壁住户已经操作着小灵通一样的老人机打起了120。
本来他也准备今天去死的。
衣柜里放着他从五金店里买好的粗麻绳子,吊一个人完全不费力气。
一切准备就绪,他摆好了凳子,最后看了眼天花板上的悬梁,然后一鼓作气拉开衣柜,把视线落下去、僵住。
一团蓝色的、像染色的蒲公英团、看起来又轻又松软的、幽魂鬼火一样的东西从他散发着潮味的衣柜里飘了出来。
鬼魂凄凄惨惨地哀嚎:
“我是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我是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那一瞬间,说不上来的,陈淮的心脏泛起尖锐的疼痛,连带着手指都痉挛地颤抖着。
记不起这种感觉因何而来,他牙齿也也疼痛,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又堵在喉咙里。
“你谁!”
“……”
重蹈覆辙。
或重获新生。
邵雍计算,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这个世界上一切会完全重现。
如果他在乌托邦里历经十二万九千六百次循坏,有没有可能醒来
马蹄街――明天见。
可是住在这里的,却都是明天见不到的人。
时间静止,日月颠倒,世界重来一次又一次。
你之于我,是旧事重提。
――再重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