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烨然笑着摇摇头:“我也不认识啊。”
她终于能够窥见他当时镜头里景色的延伸。
她指着一处,问:“那就是霍亨索伦桥吗?”
“嗯。”
许知蕴说:“我们走吧。我要从这座桥上走过去。”
但她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立刻踏上桥面。她跟着一群男男女女一起,来到了一家锁店。他们挑选了一把锁,在锁上再次刻下了他们名字的缩写。
[XZY&CYR]
排队刻字也花了不少功夫。拿到锁,许知蕴拉过程烨然的手,他们找了一个地方,一并蹲下来,将锁牢固地挂在栏杆上。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来,松了一口气。
“程烨然。”往回走的时候她说,“你给房东太太看过我的照片?”
“……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一次,我不小心把钱包掉地上了,然后――”
许知蕴懂了。
“你把我的照片放钱包里啦?”
程烨然的耳朵久违地红了起来。他把头偏过去,许知蕴却偏不让他如意。她伸出手,将他的脑袋温柔地扳过来。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之前……听你说的时候,我就去查了一下。霍亨索伦桥,是个什么地方?后来我明白了――”
她慢慢道:“人们相信,在桥上挂一个锁,然后把钥匙丢进河里,爱情就会天长地久。我查完资料后就在想,你一个人站在这里的时候……”
“你一个人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感到寂寞吗?这里可是著名的情人桥啊。”
程烨然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我不会寂寞的。”他说,“在那个时候,你在同我打电话――我当然不寂寞了。”
因为耳边有你的声音,因此我不会感到孤单。
他没有说自己已经偷偷在这里挂了一把锁――听起来也太幼稚,太傻了。他看见许知蕴的脸上掠过复杂的神色,她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的拳头攥得很紧,程烨然温柔地将她的手包裹住了,随后他们一起朝空中扬起手来――
沐浴着阳光的银色小钥匙,就这样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
“好啦。”
许知蕴笑起来。
――其实早在我查完资料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
……
许知蕴回去的那一天,程烨然送她到了机场。她的行李箱里多了很多东西,都是从德国带回去的特产和手工小玩意。她朝空中呵了一口热气,很快就消散了。这是她在冬日最乐此不疲的把戏。
程烨然说,谢谢你能来陪我。
他伸手替她整理额前的碎发,裹紧围巾。许知蕴安静地任由他动作。她想,好像之前在机场里送程烨然走,也只是几天前的事情。
他们在安检口前道别,仪式是一个落在额头的吻。许知蕴跟随着人流走去安检。她刻意把步伐维持在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因为她想要努力将心神放在保持节奏上,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只是在经过层层安检后她看见了那一串滚动着的数字;那是航班的数字。耳朵里是英语和德语,她这几天也努力学了几句德语,只是除了“你好”“谢谢”“再见”之外,她也没学多少。
唯独只学了一句话:“Ich liebe dich.”
这是“我爱你”的表达。
许知蕴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了。在广播登机的时候,她忽然很想很想回头――即使她知道后面全都是陌生的人群,她也还是很想回头。但她克制住了,只不过在走上廊桥时,借着余光最后回望了一眼。
吵闹的人群,嘈杂的声音。
我的目光会和他的撞到一起吗?
回到家里,继续过着同之前一样的生活。
但在二月的中旬,冬天的末尾之际,许知蕴收到了一条消息。
发信人是“编辑”。
第49章
◎“你一定可以的。”◎
编辑打了一长串的文字。许知蕴一字一字认真看完了,却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这段文字几乎让她陌生。
她想起自己曾经认识过的一位前辈,在同她聊天时说过一段经历。前辈接了一本关于经济学的译稿,花了大半年翻完后,却被出版社相关工作人员告知这本书最后取消出版的消息,钱也只拿到了一部分。许知蕴当时听到的时候,还觉得这样的事情或许很遥远,但她没想到,它或许即将也在自己身上上演。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想问一下,社里暂停了出版工作,那么然后还能重新启动这个项目吗?]
编辑回得很快:[我还在向上边尽力争取,只不过到底能不能出版,我也说不好。最近出版行业的行情实在不好……一旦项目重新启动,我会第一时间告知您的。也辛苦您的翻译了。]
说到这份上,许知蕴也不好追问什么,只好把手机屏幕熄灭了。
房间里很空旷,她靠在椅子上发呆。
原计划五月份出版的书,却被告知暂停。
说实话,她对这本书以及自己的译本还是有足够的信心的。这位作家在国内比较小众,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他的作品在西方文学界已经获得了一定的知名度。能够翻译这名作家的作品,对许知蕴来说,既是挑战,又是荣幸。她花了很多的时间和心血雕琢笔下的文字,力求精准还原原文,但没想到最后可能会面临这样的结果:取消出版,她只能拿到一小部分的酬劳。
这其实不是钱的事。
许知蕴知道,自己的家庭条件算得上优渥,因此翻译拿到的钱反而是次要的了。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拒绝自己的文字被印刷在纸上,被摆在书店里供人翻阅,他们译者也是如此。即使拿到的千字价格很低,即使很容易看坏眼睛,在文字最终从电脑里冷冰冰的文字被印刷在纸上、出版、被人品评时,她仍然会感受到由衷的高兴。
原作者的后面就是她的笔名,人们谈论作者的作品时,少不了要带上她的名字。她自己也或多或少在网络社交媒体上,看见他人对各个出版社与译者的评价。
或许评价她的译本太烂,或许认为她的译本值得一看――许知蕴并不害怕批评,不如说,如果连被批评的机会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残酷。
但如果这本书最后真的无法出版……
许知蕴忍不住有些阴暗地想,万一这名作家日后获得了不小的奖项呢?福克纳文学奖、都柏林文学奖、布克奖……或许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获得诺奖提名――甚至是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而出版了获奖作家作品的出版社,也能够大赚一笔。而译者,除了拿到丰厚的报酬之外,心中还会有他人或许难以理解的荣幸。
自己翻译的作家获奖,他们的文字之中,也混合着译者的心血。在他人称赞作品的时候,其实也饱含着对译者的称赞与肯定。
只是……
她有些烦躁地把手机丢到一边。
她当然不能对编辑发脾气,毕竟他们也无法左右上峰的想法。只不过她的内心里,除了暗暗想着“那帮人真是不识货”之外,也做不了什么了。
只好保持乐观。万一又能重新出版呢?
许知蕴打开电脑,刷了几集搞笑的电视剧,总算把内心里的郁闷排解出去一点。
――这两个月除了专栏之外,我绝对不会接其他译稿的!她恨恨地想。
……
和程烨然打电话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件事情。
许知蕴靠在床上,手指习惯性地卷起被角,再放开,再卷起:“……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也不知道最终究竟会是怎样的结果,如果真的有幸能够出版,时间估计也要比预计的晚很多……”
一段时间过去,她倒是没有刚开始那么无奈和愤怒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要做的只能是精进自己的能力,多方寻找机会,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程烨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后轻轻说:“无论如何,我仍然相信,你是一个很棒的翻译。”
“那当然,这根本不用你说。”
许知蕴叹了口气,“虽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我还是会觉得有些遗憾。明明那本书这么好,放弃出版简直是损失。但我同时也明白,今年出版业的行情实在太糟糕――不如说是各行各业都很糟糕才对。你……”
她有些落寞地说:“你之前还很期待这部作品来着。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每次她同程烨然说起这本书的时候,他都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许知蕴曾经好奇地问他,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这本书呢?是因为我的关系,所以对它感兴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
……
程烨然当时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
“两个原因都有。”他说,“如果没有你,或许我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这本书,不是吗?”
“而且,听了你的描述,我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它出现在书架上,希望自己能够阅读它。尽管我自己并不经常阅读这类书籍,但我觉得阅读实在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一个人不用出门,就能在书里经历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人生。所以,我很感谢你为我带来的一切。”
许知蕴还记得他说的这番话。每当在翻译过程中迷茫与烦躁的时候,总能给她带来些许安慰。
可惜程烨然或许得失望了。
……
她虽然这么想,但他却不这么认为。
“知蕴。”他说,“我并不算什么。比起我来,我想你的失望要更多,毕竟你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
他伸出手来,隔着屏幕,轻轻蹭了蹭许知蕴的脸:“可惜我除了安慰你,似乎不能为你做些什么……我甚至不能抱抱你。”
在那一刻,许知蕴真的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的脸颊感受到了对方温暖的触碰。
“我已经调整好啦。”她将自己的手也伸过去,隔着冰凉的屏幕,碰了碰他的,“你不需要安慰我,也不用为我做点什么。下一个阶段要做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尽管嘴上说着“两个月以来我再也不要接其他译稿了”,但许知蕴心里莫名憋着一股气。没有出版社的邀约,她就去主动找其他国内未引进过的英语文本翻译,或者去投其他出版社的试译稿。
在读书时她就尝试过试译的兼职,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刷下去的那一部分。她的同学曾问她,为什么不试试商业翻译,毕竟图书翻译的起步价实在不高。
许知蕴听了她的话,摇摇头:“比起其他的,我还是喜欢图书翻译啊。”
那是一个个故事,一段段人生。
她喜欢文艺作品给自己带来的心灵带来的久久震颤之感。
她知道试译的人数众多,一份文稿可能会有好几百人竞争,但她相信自己的实力。这一份稿件不行,就换另一份。她总会有被选中的一天,而她总会能够迈出自己的下一步,让自己的名字被印在越来越多作者的身后。
程烨然认认真真听完了她的计划。
许知蕴其实是一个不容易情绪化的人。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她都能很快地收拾好自己。这并不是故作坚强,而是她的内心就是这么想的。与其在跌倒时不住地患得患失,不如立马爬起来,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他由衷道:“我相信你能做到。还有……”
程烨然忽然笑了笑:“知蕴,你比我厉害多了。我其实,并没有你这么勇敢。”
说起一些往事,难免会有些不好意思。“我呢,大学时参加了很多比赛,获得的奖项不算多,也并不很知名。那个时候消沉了好一阵,甚至有放弃学设计的念头,但后来好在是扛过去了,也考上了研究生。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同学都比我优秀得多,努力得多。我的内心里自然而然会产生自卑的念头。说来很不光彩,但我那段时间拼命学习,其实也只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自卑而已。
“后来,也算是得到一个不错的成果,我顺利进入这家公司工作。我本来想着,我身上没有家庭压力,索性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也好,对于未来并没有什么宏大的规划。但――我遇见了你。你很优秀,那时我想,总得做出什么成绩来,不然似乎没有办法和你并肩同行。
“我有很多时候是迷茫的,但你对于目标却很清晰。”
程烨然又坚定地落下了他的结论,“你是我心中最厉害的翻译。我相信你会做到的――所有你想做到的事情。”
他一直都坚决地相信许知蕴,相信她能够做出一番事业,相信她日后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翻译家。
而许知蕴呢?
她当然不会让他失望了――同样,她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许知蕴开始在网站上寻找未被引进的英文文本。她挑来选去,锚定了一名作家的短篇小说。网站里收录的并不多,只有零零散散十几篇。许知蕴翻译了其中的五篇,随后投到了一家译文出版社。她又投了几家公司的试译,在一个晚上,一鼓作气地将文稿全部发了过去。
她不急不慢地等着最终结果的到来。
第50章
◎“工作和我哪个更重要?”◎
三月份。
许知蕴回过神,发现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散步的时候,她看见街边的白玉兰已经开了。一朵一朵,洁白得像流云,丝滑得如同绸缎。蓝色的天空,砖红的洋房之下,一排排的白玉兰树,昭告着新季节的到来。
冬天已经过去了。
她停下脚步,举起手机,给它们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给程烨然发了过去。不知道德国有没有种这么多的玉兰花呢?
[程烨然,白玉兰开了,多漂亮啊。]
她给他发消息,全凭心情,才不管他当下看不看得到,能不能及时回复呢,先发过去再说。但今天程烨然回消息的速度却挺快。
[德国的春天大概得到四月份才能真正开始。]他说,[当时第一年去的时候,搞不明白天气,才三月份我就去把羽绒服洗了,结果被冻得瑟瑟发抖,又重新去商场买了一件新的。]
过了一会,他又发来一张图片。一树粉色的花朵,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
图片底下有着摄影日期,是好几年前的了。
程烨然:[这是我以前在莱茵拍下的玉兰。和我们那边的有很大不同吧?德国很多人家都会在门口种树。或许你不记得,但我租住的公寓门口也有一棵。到时候开花了,我再拍给你看。]
许知蕴笑了起来,点开照片,长按保存。
她说:[好啊。真希望天气能快点暖和起来。]
但现在已经三月份了,用不了多久,四月就会到来。不久后她就会回到故事的一切起点。春夏相交之际,她在晚上偶然兴起,去了一趟酒吧,然后就遇见了某一个人。
她打趣道:[再过一阵子,应该就算是……我们相遇一周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嗯。]
程烨然似乎在屏幕的那一头也轻轻地笑了。许知蕴能想象到他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弯弯,像夜晚湖水里倒映着的弦月,在一瞬间,一切疏离的薄壳都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