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给那家富商算账出了事,他才觉得,不能亲自将那姑娘纳入羽翼之下,这漫长的一年多,是有多煎熬,若是在京城里出了事,他随口吩咐下去,就能把一批人打入天牢,让他们领悟领悟天子一怒的威力。
现下……人在遥远的云州府,他空有一腔怒火,却远水救不了近火!
今在给这家富商算账的时候,前头那批关于布匹成衣商铺的账目没什么问题,就是掌柜有些亏空,账目出了差错,将亏空的银子算出来就行。
但后来,管事的见她算账又快又好,重新给了活儿,新的账目她不知道是哪家商铺的,上面没有明写,只有每日的流水数目,今算着算着越算感觉越是不对劲儿。
长于算账的人,心中对数字的敏锐程度大概犹如书生对于四书五经的娴熟程度,书生随口能吟出经文中任意一句,给他一个题目,他能在一个时辰内写出一篇四书文来,擅长算账的人也是同理,给她一份账本,她从头看到尾了,翻一翻就能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若是数据差异过大,不符合常理逻辑,往往不是亏空就是做假账。
她连续看了账本数天,第一天第二天都从善如流筛选出错处,做了正确的新账,第三日,她开始只看账,只标记错处,而不做新账。
那管事的似乎对新账很紧张,一日要过问两次,第三日见今不再做新账,就问她怎么回事。
今借口账目数据大差错多,她得先把账本都看完,一一核对过后再出新账本,这样不至于前头和后头有差异。
管事的也不太懂算账,听了觉得有理,还觉得不愧是民间声名响亮的算数姑娘,做事就是细心认真。
今抓紧时间,四日之内把所有账本都看完了,最后断定,管事不是找她看账本的,是明着看账,实则为他做假账!
那一堆账本数目金额都很庞大,且流水异常频繁,来往极多,单是一本一日入账出账就有数万两,就算是最大的珠宝首饰铺子或流水较多的酒楼,也不敢说有这样的实力。
今不敢声张,她心下知道,这管家约莫是看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算账的小姑娘才放心敢把这样的账目给她看,诱导她做假账,一旦声张,恐怕难以走出富商的大门。
第五日,她假意着凉,特意穿了厚实的衣裳去了富商府上,回家时往衣裳里塞了几本账本。
正好瑜生休沐日又来接人,到了家关上屋门,今才把账本拿出来,把自己的怀疑猜测跟他说。
瑜生吓了一跳。
他都不知道有这样的胆量,一般人察觉不对,早早就该跑路了,再不敢给人家看账了,今却一个人埋心里,过了几天,才说这件事。
他还没看账本,先着急上火了。
今只好安抚他,说富商就算是大户人家,也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权贵大官,她能保证自己从人家府上出来,况且管事只是要她看账做假账,又不是存心害她的心思,只要不声张,就不会有事。
瑜生只好压下焦急,把今偷带出来的几本账本翻了一遍,他虽然在看账目算数这种事上没有未婚妻敏感,但也不是个傻子,翻了半个时辰,就察觉出异常了。
何况在不对的地方都可以折起来做了标记。
两人对账本研究了半天,最后两两相望。
瑜生:“,你先说。”
今蹙着眉,“要不,报官吧?”
瑜生觉得不太妥当,“这样大的数目流水,如果背后没有人的话,这个富商怎么敢做?”
一本账本一日进出数万,少的也有一两万,多的五六万,七八万都有,一月下来得多少,这么多本加起来又多少?
以瑜生的见识还想不到更黑暗的地方,只能猜测是不是什么不法营生。
今也想不到,她见识的还不如生哥多呢,只是站在做账人的角度察觉不对,但具体要说出是犯什么事了,就没法想象。
“会不会是地下赌场什么的?”
本朝自新皇登基后,就一直禁止赌博,严令禁开赌坊赌场,但一些地下赌场还是屡禁不止,瑜生在院试的策论中,就有写过一些民间地下不法营生所引起的种种隐患和解决办法。
“也只有赌场销金窟才有这样的实力。”
一些赌鬼上头了,家中钱财万贯都能一夜押上去输个精光。
但是如果富商背后没有靠山的话,有这样流水实力的地下赌场恐怕早就瞒不住被清扫了,所以瑜生考虑得比较周到,不敢轻易决定去报官。
为了的安危,他第一想法是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假借生病的名义推了这份工作。
这纵然有违他的圣贤之道,但为了的安危,他不介意装聋作哑。
今是个好奇心极重的小女子,她虽看似温温柔柔,实则内里的胆子恐怕比瑜生还大,她摇了摇头,“若人人高高挂起,事不关己,天下蛀虫就越来越多,你所崇尚的天子恐怕也会被瞒在骨子里。”
瑜生这次一反常态,坚决不同意今冒险,好在今也不是个愣头青,她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让身边的人担心,就提议写个匿名举报信到衙门,把那家富商可能背地里经营不法生意的事情检举,至于官府要不要办,那是官府的事,她只管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这样一说,瑜生勉强同意。
瑜生这些年抄书抄多了,是有一手仿写笔迹的能力,随便写个陌生的笔迹不难,他亲笔操刀写了一篇检举信,他也不说富商家账目不对,这样很容易查到为富商家看账的人身上进而牵扯到身上。
就似是而非说富商家形迹可疑,每日都有来路不明的金银入库,怀疑他们经营不法生意等等。
检举信很短,但若官府重视的话,派人去查,随便把富商家查封了,也能查出眉目来,毕竟蛇在窝里,只要不惊着蛇,官府的捕蛇网一捞,还是能捞出一窝来的。
这封检举信,瑜生悄悄买通了个城外的乞丐,夜里丢到知府衙门的信箱里。
各地知府衙门大门设有信箱,是为百姓伸冤所设,每日清早都会查看一遍,但这封检举信宛若石沉大海,数日都没有动静。今也从富商家离开了,为了不引人怀疑,她不是自己主动辞了工作,而是把之前做好的账本也“不小心”用水浇湿损坏,然后被愤怒的管事开了。
如此一来,不用替人做假账了,她反而轻松很多。
检举信投递到知府衙门,瑜生惦记得比她还多,她这事做完该干嘛干嘛,瑜生则日日惦记,心说官府怎么还不抓人还不办案,等他们假账做完了,证据都毁了,再查就难了。
天子一开始没察觉不对劲,他是后来从两人的对话中,慢慢理清,书呆子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在干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作为一朝天子,他可不像这对“不谙世事”的未婚夫妻一样单纯,心下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可他现?*?在天高皇帝远,就算派人从京城到云州府快马加鞭也要大半个月不止。
天子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今白日在摆摊的时候,莫名被指控伪造假账,然后被知府衙门来的捕快抓去蹲大牢了。
鱼娘子赶紧跑去府学找她未婚夫报信。
第36章 一瞬间今好像看到了那晚打跑了酒鬼的生哥
蹲大牢对今来说是个新鲜的体验。
有些害怕的同时,心里还隐藏了一丝丝紧张和好奇感,捕快约莫见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倒存了点怜惜之心,没太粗鲁,把她关进一个单人牢房里,这个牢房一般用来关押待审的犯人。
牢房里陈设简单,一张石头砌成的床,上面铺满了枯黄的稻草,边上一个马桶,丝毫不考虑犯人的性别,没有隐私可言。
除此之外,还有个用来吃饭的石桌,一把石凳子,再无其他,昏暗的牢房只余头顶一个个小小的不足拳头大的小洞作为通风和照明的“窗”。
今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但扯到账,就难免想起她为富商做账,发现有问题,和生哥一道策划写了检举信到衙门的事。
她自认为做得还算天衣无缝,但却没想到,历来民不与官斗,官若真有问题,他可不管有没有证据,是不是你干的,只管一杆子打死了。
她坐在阴凉昏暗的牢房里,唯一后悔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把生哥牵扯进来,他尚未乡试,尚未取得人生的终极目标……
不一会儿,捕快又送进来几个人,在隔壁的牢房。
今数了下,有六七个人,这些人全是跟她一同算账的算账先生,不由又叹了口气,还真是要一杆子打死了啊。
那些账房先生喊着冤枉,见到今就瞪眼睛,“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这些算账先生都搞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会被关进来,有些因古板老朽对今一个小姑娘跟他们做同样的事情不太看得上,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人。
无论他们态度如何,今都感觉到抱歉,把他们也拉下水了。
也不知道生哥会不会出事。
瑜生没有被抓起来,他到底是府学里上学的学子,有功名在身,且是学政亲点的案首,得了学政亲眼,当众夸奖勉励的,官府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是不敢随意诬陷这样一个有功名的人。
瑜生得到鱼娘子的通风报信后,急得差点当场就晕过去,好在他是个男子,他未婚妻被关进去了,如果他不撑起来,不想办法营救未婚妻,那在里面该怎么办?
小郭先生也很着急,当场就说要写信回老家,给他爷爷,让有当官经验的爷爷想想办法该怎么办。
瑜生很感激小郭先生的仗义。
他立马回杜家小院收拾了几件今的衣服被褥和一些吃食银两等,骑着马直奔知府大门要看望。
知府大牢这边因上面未曾吩咐不许人探望,也只是关在一般的牢房里,狱卒没有拦住,收了点银两就让瑜生进去了。
瑜生踏进昏暗的牢房,心里一阵阵的胆战心惊,他不是怕这样的牢房,只是担心一个小姑娘在里面会不会受欺负,会不会饿肚子着凉生病。
待见到那个娇小的身影独自一人坐在牢房里,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时,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
今这辈子没见过自己的生哥这么慌过,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身上也背了一大袋,好似逃荒似的,心酸之余又被逗笑。
气得瑜生眼睛都红了,戳戳她的额头,“你还笑得出来?”
气急的时候,难免后悔道:“当初就不该让你做这件事,是不该让你出门摆摊才对,人怕出名猪怕壮,若没有算出名声,人家也不会找上来,不找上来就不会惹麻烦。”
说着说着又责怪自己,“是我没拦着你。”
“是我没本事,不能将你娇养在家,让你不必去碰这些事……”
今见他已经快哭了,上前抱住了他,头贴在他的胸口上,蹭了蹭。“生哥不要自责,你知道我生来好奇,就算生哥想把我绑在家中,我还是一样喜欢出去外面见识外面的世界,你又不舍得我过得不开心,到头来一样随我的意,现在自责做什么?”
今感觉头顶一阵湿热,想抬头一看,书生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发了狠说:“,我一定救你出去!”
今沉默了会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生哥,这件事先不要跟家里人说,他们远在家中,只能干着急。”
瑜生沙哑着嗓音点点头。
“郭兄已经去信家中,老郭先生以前当过大官,也许能想想办法,我想办法打听打听是谁下的命令抓你,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就厚着脸皮去求学政大人。”
学政是一省的学政,主管教育人文科举,看起来好像只管科举师生方面的事,但瑜生知道这位学政出身京官,且有密奏皇帝的权利,也就是不受制于本地的官员,一省之巡抚见了他都不敢随意得罪。
他隐约记得这位学政刚正不阿,为人严谨,且似乎比较赏识有才之士,若是卷进官商勾结的事情里,只有找这位学政才有机会脱身。
那些本地的官员,知府巡抚什么的,他一概不敢找,因为他不知道背后抓人的到底是哪一位,说不定一头牵一头,本地这些官员全扯进去,羊找狼说自己的冤屈,狼会一口把羊吞了,还是会帮羊张目?
自不作二想。
而学政今年才是调来云州府任职学政的第一年,不可能卷进这种本地官商勾结的事情,那些账本有的都好几年前的事了,再则就算找本地清白的官员,人家也可能怕得罪同僚不敢出声,唯有学政来自京城翰林院,不受制于人,才敢管闲事。
想着这些事,瑜生逐渐冷静下来。
亲自给今铺了床,把她的衣裳包袱放在床上,又取出吃食,细细叮嘱,“不要怕,我来时向夫子请了假,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万幸他们没有对你如何,还给你安排了单人牢房,你在这里不要犯倔,若提你审问,能说则说,态度要软,安全为上。”
今都乖乖应下。
他蹲下来,捧着少女的双颊,眸色认真深沉,一瞬间今好像看到了那晚打跑了酒鬼的生哥。
“不要怕,如果他们真的对你用刑……”
今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书生想了半晌,“你就哭。”
他垂下眸子,“男人素来怜香惜玉,、掉眼泪的时候……格外好看,让人心软。”
顿了会儿,再三叮嘱:“若是审问的时候,一定要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是一个女子,他们查不出什么就不会对你如何。”
他来时有看到隔壁一帮也被抓起来的算账老爷们,他这样聪明的人也想到,既然官府把全部人都抓起来,证明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检举了他们,只能一杆子全抓起来。
这么多人,官府胆子再大也不敢全部杀了,除非狗急跳墙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这就给了他时间和机会把救出来。
这种时候,今女子的身份反而替她起了保护伞的作用,因为任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女子会有这样的见识和胆量,背地里检举富商,心里存了偏见,审案子的时候就难免容易浑水摸鱼。
来时,瑜生着急慌张,行色匆匆,走前背地里塞了很多银子给看牢房的牢头狱卒,让他们关照今。
然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想起了姓竺的那个学子,今曾说破他的身份,他出身的竺府与百年世家丞相那个竺府是同个家族的,他记得那时竺学子招惹他们的时候,竺家长辈曾承诺若有事情可到竺府求助。
他当时和今年少轻狂,不愿向瞧不起自己的人求助,连令牌都没有收,如果不是出事,他也是不愿意向总是找茬自己的人低头。
瑜生报了一线希望,从牢里出来,就跑去竺府求助,然后刚巧被那姓竺的学子碰见,连竺府大门都没进去,就被一顿嘲笑羞辱赶走了。
他攥紧了拳头,牵着马就掉头离开。
直至此时,他才明白,作为一个功名尚浅毫无根基的普通人,真碰上事了,想做点什么难如登天。
他一无权利二无背景人脉,想调查清楚官员背后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的着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