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住苍白的唇,没有再答话。
入梦之前,季雪燃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现在这种状况。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与赵时宁说明状况。
“赵时宁,你不能这样……”
他声音虚弱,鼻尖泛着冷汗,像是随时会晕倒。
“不能怎么样?”
赵时宁终是大发慈悲放开了他,慢慢悠悠地站起来,俯视着季雪燃。
季雪燃长舒一口气,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所以……是不能这样吗?”
她平静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今日的季雪燃与往日有点不同。
最碍眼的就是他眼神中的怜悯,让她心生厌烦。
赵时宁毫不犹豫甩下鞭子。
季雪燃本有遍体鳞伤的身体又新添一道新鲜的鞭痕,皮开肉绽,鲜血溢出瞬间打湿了雪色衣衫。
他没有叫痛,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安静得像是个哑巴。
禁闭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这暗室之中,身形壮硕的侍卫端着碗药走进来。
季雪燃的眼睛被这光刺得有些痛,太长时间深陷在黑暗中,他已经不习惯见到阳光。
“陛下,药熬好了。”韩康恭恭敬敬道。
“放在那就好,你先出去。”赵时宁头也没回。
暗牢里没有桌案,韩康只好将药碗放到季雪燃身侧的地面,随后又退了出去,将门重新关好。
令人不适的光线再度消失,季雪燃才睁开双眸,看着同样在黑暗中的她。
“赵时宁,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他的话中之意是她还要继续是否还要留在梦中,赵时宁却以为季雪燃这是在赶她走。
“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赵时宁端起地上的青瓷碗,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早已变凉,冒着难闻的苦涩气味。
她将青瓷碗递到他唇边,笑着道:“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季雪燃刚欲接过碗,却被赵时宁挡住。
她似是在故意作弄他,慢条斯理道:“怎么今日这么乖,还是我喂你服药吧”
“不必。”
季雪燃侧过脸,他能看出她的不怀好意,也难以接受与她有任何亲密的行为。
赵时宁却显然没有现实中那么好说话,这里的一切都是她说的算,此时此刻她也无需在意他的想法。
“那怎么能行呢,要是没我看着,你又偷偷把药倒了怎么办。”
她与他一同坐在地面,柔软的身体几乎紧紧贴着他的身躯,每说一句话都让季雪燃无所适从。
赵时宁端着青瓷碗凑近他的唇,难得温柔,好像方才鞭笞他的人不是她,“快喝吧。”
季雪燃不愿与她这般亲昵,僵硬地侧过身子背对着她,完全是拒绝配合的姿态。
她对他的耐心即将宣布告罄,“这么讨厌我,那我与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季雪燃敛目低眉,静坐于地,像是浸血的玉佛。
“看来你还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赵时宁蓦然掐住他的下颔,强硬地逼迫他面对她,她的力道极重,季雪燃根本拗不过她,只能被迫仰首被她喂药。
与其说的喂药,不如说是灌药。
季雪燃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在赵时宁的梦境中,他毫无抵抗之力。
她冷眼掐着他的脖颈灌药,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乌黑的药汁顺着季雪燃的嘴唇流淌而下,因着呼吸不畅,他苍白的脸颊沾染了些潮红,眼眶里闪烁着生理性的泪光,完全不复清雅如玉的姿容,完全任她蹂躏的样子。
这么一碗黑漆漆的药灌完,赵时宁终于放过了他。
季雪燃被药汤呛到,不禁开始剧烈的咳嗽,衣服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玩够了吗?若是玩够了跟我回去可好?”他嗓子也哑了,原本温柔好听的嗓音也变得沙哑。
“没玩够,怎么会玩够呢。”
赵时宁坐在他身边,捏着帕子,贴心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汤。
季雪燃按住她的手,终是忍不住说出实情,“若是玩够了,就快些醒来,人不能总活在梦中。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得跟我离开。”
赵时宁闻言眨了眨眼,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呢,这里怎么就是假的了,再说了我又能跟你去哪。”
季雪燃像是对待不听话的稚子,苦口婆心劝道:“你就算不愿醒来,这里也终归是虚假的,我不信你感觉不出,你何必要在这里耗费生命,现实里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
他正欲再劝赵时宁,唇上忽然一痛,又像是有羽毛刮过。
季雪燃身体顿时僵硬,连该说什么话都已然忘记,像是一块凝固的雕像。
赵时宁心满意足地看到他彻底安静,情不自禁眼眸弯起,“现实里我也可以这样亲你么?”
季雪燃完全失去了声音,口腔里除了药汤的苦涩,也感受不到其余的滋味,好像方才只是一场幻觉,可唇上的痛提醒着他方才的荒唐事真真切切发生过。
平日里赵时宁对他态度再过轻浮,却也未曾做过任何冒犯于他的事情。
而他刚入她的梦中,就已经被她冒犯了个遍,甚至还被她……
季雪燃难得有些生气,可又不知该愤怒些什么。
毕竟赵时宁是无辜的,她只是被魇兽蛊惑,什么也不记得,并不是有意要轻薄于他。
反倒是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仅没有保护好她,入了梦也不能将她唤醒,甚至还要对无辜之人产生恼怒。
季雪燃暗道自己的情绪不对,心中默默念了好一会经文,才终是将方才怪异的情绪给压制下去,又恢复成了往日的六根清净。
赵时宁却不愿轻易放过他,将头枕在他肩上,“其实除了吻你,我还想与你做更亲密的事情。”
“你有别人,可以同别人去做。”
季雪燃藏在袖子里的手越攥越紧,他从未与女子接触过,对她的亲密姿态更是无比抗拒。
若是不是手脚被铁链拴住,他只怕早就躲得远远的,将自己藏起来。
“比如方才那个侍卫,想必他会很乐意。”
季雪燃没有错过方才那侍卫投向他的嫉恨眼神,也没有错过那侍卫看向赵时宁爱慕又不甘的眼神。
韩康的确曾经是她的面首,但这不是季雪燃可以拒绝她的理由。
赵时宁冷哼道:“同别人做?在你心里我对你的心意就这么不值一提?还是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
季雪燃沉默以对。
赵时宁还是不死心。
“你不是说要带我离开这里吗?只要你满足我的要求,我就跟你离开。反正这里只是梦境,还是你是骗我的,你连这点牺牲都不愿意吗?”
季雪燃只是低着头,盯着缠在手腕上的铁链,“如果不离开,你会死掉,你千方百计修成元婴修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死在梦里吗?”
赵时宁毫不犹豫道:“所以你就打算这么看我去死?”
季雪燃曾经做过很多次以身饲虎之事,身体投入恶鬼地狱,肉身被万千恶鬼撕咬吞食尚且没有犹豫过。
良久。
他哑声道:“你走吧。”
“行,那我就去找韩康。”
赵时宁咬牙留下这么一句。
随后摔门而去。
季雪燃安静地坐在黑暗中,默默闭上双眸,念起念过无数遍的经文。
他不会献身于她,也不会抛下她不管。
可只要想到方才的那个吻,季雪燃的心还是变得不平静。
他枯坐了不知多久,也他为她找好理由。
她会在梦中变成这样,只是因为魇兽的蛊惑,梦境之外她是个好孩子。
他死了,还会下一世。
赵时宁若是死了,连魂魄有一部分都是别人的,只怕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能放弃她。
等下次赵时宁再来寻他,他定要与她说清楚利害关系。
季雪燃这样想着。
可等着等着,赵时宁却一直没有再来。
她好像将他彻底遗忘在了这片狭窄的黑暗之中。
起初季雪燃尚且能心平气和念经等待,可随着时日越来越长,他怎么等不到她,他心中渐渐生起了恐慌的情绪。
若是她一直不来,走不出这梦境。
那该怎么办?
季雪燃不敢去想。
韩康负责每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季雪燃在韩康初次穿冬装的这一日,决定开始绝食。
每日饭菜完整送来,再完整取走。
这样整整四日,季雪燃本就孱弱的身体发起了高热。
韩康终是忍不住嘲讽,语气刻薄:“你以后陛下会心疼你吗?陛下早就有了新欢把你忘了,季雪燃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你就算死了也不会引起陛下的注意。”
季雪燃的确快死了,梦境中这副身体只是凡人之躯,经历过几年囚禁折磨,随便一场疾病就可以彻底击垮他。
他死掉无关紧要。
可她该怎么办……
季雪燃无力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眼眸毫无焦距地望着黑暗。
“你去告诉赵时宁,那件事……我同意了。”
第132章 献身
韩康纵然厌恶季雪燃,想过很多次季雪燃就这样死了就好,可再如何,他却也不会违抗赵时宁的命令。
赵时宁曾经吩咐过他,要他照顾好季雪燃,作为皇帝最忠诚的狗,他不可能违抗主子的命令。
“你的事我会告知陛下的,但季雪燃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如今你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不要总是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韩康敲打他一番后,便离开了。
暗牢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季雪燃疲惫地闭上双眼,高热与饥饿让他的身体虚弱的到极点,贴身的衣服完全被冷汗打湿,黏在皮肤上,他无意识地蜷缩着身体,不停地发抖。
不知等了多久。
久到季雪燃几乎以为等不到她。
“咯吱”一声禁闭的门被推开。
赵时宁的身后是漫天的飞雪,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积雪,将披风解开递给了撑伞的侍从。
平日韩康走的都是连接地下通道的小门,只有赵时宁来时,这扇门才会被打开,季雪燃才有机会见着光亮。
他已不剩什么力气,强撑着从半昏半醒中把意识找回,拖着自己睁开双眼,支撑着身体去看她。
终年待在黑暗中,他反倒畏光,眼睛早就出了问题,泪水无知觉的眼角滑落,模糊的视线里只有白光中的人影。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季雪燃的下颚不自觉绷紧,脖颈苍白皮肤下的青筋像是流淌着青色的颜料,孱弱的身躯又像是在风中随时可能折断的芦苇。
“你终于肯见我了……”
他声音哑得可怕,像是破旧的风箱。
季雪燃其实并没有想好要真的献身于她,只是想方设法再见她一面,可以找到机会继续劝劝赵时宁。
“你怎么病成这样?”
赵时宁紧蹙着眉,没料到他已经是风中残烛,像是随时可能死去。
她并不想他真的死掉,又见他在发抖,便弯下腰,将被褥牢牢裹住他瘦削单薄的身体。
“我去将门关上。”
赵时宁担忧地看着他。
“别走。”
季雪燃拽住她的手,可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本就在苦苦支撑的身体已经是摇摇欲坠,跌趴在床榻上,开始剧烈的咳嗽。
“我不走。”
赵时宁连忙坐在他身侧,笨拙地替他拍了拍后背。
季雪燃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又甩开了她的手,无力地推着她,“不……你得走……”
她得走出这梦境。
不能留下。
只是他已经病糊涂了,像是在胡言乱语。
赵时宁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低着头咬了咬唇,这就算要死也在惦念着别人的性格……她终是确定了他是谁。
她再抬头已是神情无异,只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你好好养病,不要想那么多,那件事不急着做,我也不会逼迫你,你不要想那么多。”
上次她就开始怀疑他了,否则也不会那么好脾气,更不会问他愿不愿意,被拒绝后也只是摔门而去。
宫廷里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她有的是手段逼迫他心甘情愿,但对于真的季雪燃,她终究还是心慈手软了。
赵时宁在梦中过了近十年,起初五年没什么记忆,只凭着自己本能行事,等到夺了兵权,毒了皇帝,屠了一半顽固不堪的老臣,她才记起这从头至尾只是一场梦。
但她都耗费这么多精力准备这一切,就这样离开不甘心,好歹也要在梦中当一回皇帝再走。
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她有无上的权势,几百辈子花不完的金钱,天下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最重要的是天底下的一切,她都唾手可得,并且无比的真实。
可能这也是大多数人即使知道这是一场梦,但是不愿意离开梦中的原因。
但赵时宁不同,她的世界原比梦中颠簸坎坷,但又比梦境精彩。
她迟迟留在这不走,就是想大肆挥霍几年爽快一下,梦都是假的不用负责任,再没事玩玩与季雪燃样貌相同的假丈夫,毕竟现实里可没这个机会。
没想到她刚要玩腻了,真的季雪燃入了她的梦。
赵时宁将他揽入怀中,让几近晕厥的他有所倚靠。
敞开的门半遮掩着,依稀看到越下越大的茫茫大雪。
她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在心中对季雪燃说了句对不起。
这里只是梦,梦醒之后事过无痕,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肯定也不算是什么恩将仇报。
赵时宁想到此,心中顿时舒坦了许多。
而且她也不会真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
韩康没一会从太医院找来了最好的太医。
太医看到女帝在这,骇了一跳,连忙要跪下磕头,被赵时宁阻止了,让太医抓紧给季雪燃看病。
太医为季雪燃号过脉,写了药方,派人去抓药熬药,又给他扎了几针,这才到赵时宁身前回禀。
“陛下,这位……公子是常年郁结于心的心病,身体的伤倒是不碍事,高热服几贴药就可退烧。只是这心病难医,要是这公子自己想不通,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以前的假丈夫什么心病赵时宁不知,但现在季雪燃的心病她应该是知道的。
无非是盼着她走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