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佟暄对自己好,是真的好,简直越来越纵容的好。若是叫婆母知道了,儿子夜里关了门在这儿替她泡脚,怕是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
可有时候,佟暄身上不时会叫她觉出一些疏离,好像他总藏着什么事,掖着什么事,不能跟外人道,连她也不能说,却只好自己一个人消解。
“不烫。”她摇摇头。
佟暄这才将她一双玉足彻底沉入水中。
“大夫说了,你现在胎象已经稳住了,再过两日,便可下地洗澡了。”说着,他笑,似是知道她久不洗澡,身上难受得紧,特来缓解她的焦急。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着,似是想起什么,忽而问他道:“佟暄,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呢?”
他起身擦手的身影一顿,长指又在白布帕子上仔细揩了两揩,往桌上一丢,“不知。”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去找他们呢?”
他默了一瞬,僵直的背影对着她,长出口气,“不想。”
油灯印着他修长的身影,萧索又漠然。
手忽然被一根柔软的小指勾住,回过头,却见她倾身向前,抬头望着他笑,“佟暄,我们给肚里的宝宝起个小名吧。”她笑得眼睛弯弯,哪里有要做母亲之人的样子,分明自己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你说,若是生个女娃,该叫什么的好?生个男娃,又该叫什么呢?”
他走到她身侧,将她整个手裹紧掌心,“你定就好。”
她歪头想了想,很是认真道:“我也没读过什么书,不会取好听的名儿,这样吧,大名你来起,我就给他/她想个小名儿。”
光是听她这么煞有介事地说,心里便觉得暖,那笑意直蔓到眼底,“那你说说,想叫什么?”
“我爹叫我乐乐,希望我这辈子都能快快乐乐。”她手抚到肚子上,“我就叫他/她’开开‘好了,希望他/她这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
佟暄:“……”
“那你怎么不叫’心心‘?”他故意逗她一下。
“’心心‘好呀,’心心‘也可以,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
“谁家男孩儿叫’心心‘?”他苦笑,刮一下她秀挺的鼻头。
“我家的呀。”她昂起头,理直气也壮,忽而羞赧一笑,又扯扯他的手,“我们家的呀……”
佟暄实在忍不住,喉结一滚,一股烫热从腹部间蹿起,俯身攫住了她的唇。
他对她的欲,说不清道不明,在这一刻,似乎不止于性/爱的欢好,那是一种渴望彻底的占有,从身到心,独占她整个人,在她身上烙上独属于他的标记,直和她绞合到坟墓里,生同衾,死同穴。
第56章 明珠降临
酷暑炎夏,烈日当空。
佟暄又是赶了一路的牛车,暑气蒸腾,额头渗着细汗,抬起袖子揩两揩,急匆匆随着门房的步伐,入内厅见了宣王。
“三叔。”他向他浅行个礼,随即入座。
“什么事,闹得这样急?”
说起来,二人上次见面还是春节时佟暄来府上给他拜年,而今已是盛夏,多月不见,却见这小儿竟是越发成熟稳重起来。
后年,他便要加冠了,离他的回宫的日子也是越发迫近。
“这次来,却有要事,还请三叔帮忙。”
宣王一笑,嘴边的胡子抖了抖,“知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何事?说。”
他朝着宣王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乐乐临盆在即,我怕县里头寻不着靠谱的稳婆,想央三叔帮忙,引荐一下当初为三婶接生的稳婆,我好这几日便领她去趟县里。”
宣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过年的时候确有听他提起过,他那小娘子已经怀有身孕,而今算算日子,确实也快到了。
自古女子生产,都是鬼门关边走一遭,随着乐乐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心里也不由紧张起来,生怕出个什么岔子。思来想去,为稳当起见,还是来寻了宣王。
“没成想,竟也是这样快。”他不由喃喃感叹一句。
又出神了会儿,方才收回心神,对上小儿颇为焦急的目光,“这好说,好说,我一会儿就去安排。”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吞吐道:“只是……这孩子生下来,你预备如何处置?”
“自然是领回宫中。”他想也没想,眼神不容置喙。
这倒也是,皇室血脉,岂可任其流落民间?
宣王沉吟半晌,又道:“你要把他们母子都领进京?”
“正是。”
“那和崔知月的婚事……”
少年垂下眼睫,看不清眼中的神色,声音似是喃喃,“再议吧。”
其实未来究竟如何走,他心中也依旧是迷雾重重,只能是随机而动,见机行事了。但有一点,他很确定,乐乐和孩子,他是一定要带回宫的。
宣王浓眉蹙起,声气严肃非常,“煊儿,我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待日后进了宫,要跟这头彻底断了关系才是!”
他愈说愈激动,差点没一掌拍桌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儿女情长,岂是帝王之风?”
佟暄依旧沉着眉眼,可那腰挺得笔直,宁折不弯,似经霜的竹,清冷,挺拔。
“冷漠绝情,又岂能为万民之君父?”
少年人这一句话,竟是将宣王说得触动。
不知该笑他的天真,还是该敬他的孤勇。
孤傲,又谦卑,他身上这两种鲜明的矛盾气质兼有。前者,是血液里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冷情;而后者,是他在民间浸淫多年,不自觉会放低头颅,去哀怜芸芸众生。
那一刹那,宣王忽然觉得,或许帝后的良苦用心,竟真没有白费。
他唯有长叹口气,“此去前路,诡谲多变,朝局莫测,只盼你,万事小心为上。”
范灵乐以前听人说起过,生孩子,最好的时节便是春秋,气候适宜,天气舒爽。她就总盼着,能挑个春秋之时临盆,可千算万算,孩子到来的日期,不是父母能算准的。
她家这个讨债鬼,偏要挑一个最潮热的盛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范叔!范……范叔……!”
佟雪一路疾呼,跑到欢乐肉铺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他。
范屠户瞧见她这模样,也来不及发问,“咣”地把刀往案板上一丢,径自去解腰间的围裙,铺子的门也顾不上关。
“走走走,是不是乐乐要生了?”
“嗯。”佟雪点点头,跟上范屠户跛脚的步伐,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看铺子,“叔,这肉铺门还没关呢。”
范屠户脚步不停,冲隔壁的烧饼老板大声嚷嚷一句,嘱托他替自己看一下铺子,人就往街巷口奔去了。
哪儿还管得了铺子的事儿啊?乐乐现在正是九死一生之际,自己得赶紧过去守着才是。
佟雪一路跑过去,又随着焦急的老父亲一路跑回来,只是庆幸范屠户是个跛子,腿脚慢,否则,自己今天非跑断气了不可。
范屠户一推开佟家大院的门,凄厉的嚎叫声便从后厢房断断续续传来。
他霎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跛着的脚跳得更高了,人简直是单脚蹦去了后院。
“怎么样了?乐乐怎么样了?!”他望着门外站着的一排佟家人,更是急得上蹿下跳。
家中的女人都进去屋内帮忙了,只留佟暄和佟立冬在屋外候着,小佟岳坐在台阶上,听里面嫂嫂的嚎叫,吓得小脸儿煞白,不由捂住了耳朵。
“岳父放心,这稳婆是广元府出了名的好手,我们安心等消息便是。”佟暄立在门前,一副淡定模样,竟是还有心情来安抚起范屠户来,虽则他那张玉脸,早已是煞白了颜色。
范屠户瞧着“状元”女婿这处变不惊的模样,心竟也是定了定,张张嘴,方要开口,却听屋内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不生了,我不要生了……!”
“哎呦!”范屠户遭不住,脚一跳,嘴角撇出两道深深褶子,只差没哭出来,仿佛恨不能替女儿受了这个罪。
佟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依旧是岿然不动,可那脸色却是又灰白了一层。
“亲家公莫急,莫急。”佟立冬安抚他。“这女人生孩子,总得受这么一遭。”
范屠户听他这话不乐意,暗地里撇撇嘴,只是心中腹诽。
你倒是说得轻松,敢情不是你家佟暄受这么一遭。
他心里还是急,跛着脚在门外来回走,一上一下颠得厉害,倒像是在演滑稽戏,只是这时节,也没谁笑得出。
历经四个小时的鏖战,一道清脆的啼哭声划破了佟家大院的上空。
稳婆洗了手,乐呵呵推门,出来报喜,“恭喜贺喜,母女平安。”
看样子,是生了个大胖姑娘了。
范屠户终于喜极而泣,抬起袖子,抹抹眼角泪花。
他家乐乐,竟就这么当了娘了。回忆起来,她在自己心中,仿佛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而今,竟就这么做了娘。而自己,也已成了外公。
佟立冬倒是也高兴,只是好像没那么高兴,毕竟是个姑娘,不是个小子。转而又一想,反正还是头胎,下一个再生个儿子,刚好凑成一个“好”字,挺好,也挺好。
他这边正暗喜着,却见儿子抬脚就要往屋里迈,吓得扯住他,“你做什么?!”
佟暄急得要挣扎,将衣袖从父亲手中拉出,“我进去看看乐乐。”
“哎,使不得可使不得!这产房是见了血的,男人不许进去,不然要招晦气的!你明年可是要进京会试的人,这开不得玩笑,开不得玩笑!”
没有理会父亲这番说辞,他只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飞奔去范灵乐的床边,就想看看她人怎么样。
“爹,不碍事,这些东西我不听信。”
佟父哪里拗得过他,终究是没抓住,就这么眼看他窜进了房内。
这时,稳婆正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娃娃出来,喜气洋洋地就要带出来给众人看,却见孩儿她爹正迎面冲来,连忙笑着伸出手,递上前去。谁知他竟连个眼神都没给,目不斜视地奔进了房内。
稳婆:“……”
这真的是亲爹吗?
门外的家人见稳婆抱着孩子出来,纷纷迎上去。
“哎呦!快快快,叫爷爷来看看。”佟立冬铁似的胳膊一伸,率先从稳婆怀里将娃娃接过。
“大妹子,产妇可还好?”
范屠户拧着眉毛,着急去询问稳婆范灵乐的情况。
“好好好,母女平安,闺女一切安好。就是生孩子使了大劲儿,要休息休息,不多时便能恢复了。”
范屠户长出口气,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于是看向佟立冬怀里的小儿,笑出了一脸的褶子花。
小儿还在啼哭不止,哇哇哭得投入。
“哦,不兴爷爷抱呦?那外公来,外公来。”范屠户自说自话着,忙去接佟立冬怀里的孩子。
小佟岳踮起脚,也要凑过去看,范屠户弯了腰,笑呵呵递到他面前。佟岳看到襁褓中的小儿,直皱眉头。
咦?怎么这么丑?
佟暄刚迈入房内,却见妹妹正端着脸盆过来,迎面便看到了他。
“哥?”佟雪诧异地出声。
正在床边给范灵乐擦汗的陈玉珠听见,立马直起腰转头,竟然真见着儿子立在了产房里,气得把帕子一摔,扭身过来。
“谁叫你进来的?出去,快出去!”她二话不说,两只手一伸,蛮横地将他往外推。
“娘!我来看看乐乐怎么样了。”
“你媳妇儿好着呢!有我和你妹照顾着,能出什么事儿?你还不放心不成?”她一边说着,手上力气也没松劲儿,“你个大男人,瞎往产房里跑做什么?赶紧去地出去!”
可佟暄一个成年男子,哪儿是陈玉珠能够轻易推得动的?
“娘,我……”
他张嘴,还欲争辩,却听床边传来气若游丝地劝慰声,“阿暄,我没事,你出去吧,有娘和小妹照顾我呢。”
她声音虚弱,说话也缓,再没有半分平时的活泼。
她实是累极了。
佟暄循声抬头,往床头望了一眼,她把被子过裹得紧,头偏过去,脸整个埋进枕头里,显然地不愿叫他瞧见。
她身上还狼狈着,人又虚弱无力,不愿叫他看了去。
佟暄见她回避的模样,自是知她心中所想,暗自叹气,也不强求了,就顺着母亲的推搡劲儿,人又迈出了房门。
陈玉珠“砰”地把门一关,直接拴上了。
瞧瞧她这好大儿,自己好说歹说说不动,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还是弄不动他。可他倒好,媳妇儿轻巧巧一句话,便把他劝出去了,真是气死她这个老娘了!
陈玉珠心中嘀咕,可手上却是不停,依旧勤快麻利地照顾起刚生产完的儿媳妇。
她接过女儿新换的热水,将帕子洗净拧干,解开她的衣服,替她擦拭身子。生娃出了一身的汗,产妇又不好洗澡,只得是一下下替她擦净。
“雪儿,去衣柜里拿一套新衣服,给你嫂嫂换上。”
“哎。”
佟雪得了命令,转身去衣柜里摸出一套干爽的新衣裳。
不过三两下功夫,陈玉珠便将范灵乐收拾得爽利。她人还是疲累着,无精打采,但身上已是打理得清清爽爽,叫她霎时舒服了不少。
“娘,谢谢你。”她哽咽了下。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陈玉珠依旧是绷着一张脸,没个好声气给她,但范灵乐约莫也摸清了她这个婆母的脾气,人瞧着厉害,实则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炖个老鸭汤,补一补。”说完,又朝佟雪叮嘱,“你把这屋收拾了,再打开窗通通气,好好守着你嫂嫂,没弄干净前,别叫那些个男人进来。”
佟雪点头应下,乖顺地去执行母亲的分派。
门外边,佟暄被娘子喂了颗定心丸后,这才有心思瞧一眼那“讨债鬼”。
“快,瞧瞧,爹爹来咯!”范屠户见着佟暄魂不守舍地出来了,赶忙笑呵呵抱着娃娃递过去。
佟暄回神,垂眸看向范屠户怀中的襁褓小儿,眉头紧皱。
只见她皱巴巴一张小脸,浑身泡得发红,嘴巴瘪瘪,眼睛也睁不开,像猴儿,又活像个小老头儿。
“怎么这么丑?”
像是听懂了父亲的嫌弃,本来就表情不大好的宝宝立马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这把好嗓子,响啊,亮啊!日后令嫒,一定是个有福气的。”稳婆在一旁乐着帮腔,祖父外祖父都听了高兴,只有佟暄,但觉这小儿吵闹无比,闹得他头疼。
想开口叫她闭嘴,可也知她听不懂,只好按按眉心,强迫自己冷静。
几个大男人在外头手忙脚乱,根本不会哄小孩儿,最后还是稳婆接过,有技巧地去哄那娃,一边还不忘跟孩儿她爹叮嘱,“这娃娃呀,不会说话,要是哭闹了,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要拉屎了,也有可能是病了,总之,你得领会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