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范屠户连忙应一声,这一句,可算是说到他心坎儿里了。“殿下能明白我这个做父亲的心就好,只是乐乐……”他声音微弱来了下去,拳头悄悄捏紧了,鼓足勇气道:“乐乐她性子轴,是个死心眼儿的,才会不远万里追到京城来。”
李煊略一皱眉,只觉奇怪,不明白范屠户为何要如此说。
他挣扎半晌,终是开口道:“若是您觉得有何不便之处,我去跟她说,我把她领回浔阳去……”
李煊脸色一暗,眉头皱得更深了。范屠户并未察觉太子的异样,只是低着头,自顾自说道:“我会好好劝她的,反正她当时来之前也点头答应了,会考虑那个燕时瑾的,那个人还一直等着乐乐呢……”
太子的脸简直色如猪肝了,再也听不下去,冷声打断:“岳丈大人是觉得,孤会负了乐乐?”
“哦……不是不是……”范屠户惊得脸涨红了。怎能能用“负心”一词来形容太子呢?这可是太大逆不道了。
“我明白的,我们这个家世吧……确实上不得台面了……”他紧张得手心出汗,不住在腿上来回搓着,“我想了一下,要是个明白人的话,就应该要领会您当初假死的用意……”
“岳丈大人觉得,孤是想甩了乐乐?”李煊眉一挑,语气颇为不善。
“哎……”范屠户叹气,声气越来越弱,“总之,我会带乐乐回浔阳的。”
齐大非偶。范屠户不懂这个成语,但他却明白这个道理。他担心,乐乐留在这皇城里,只有受委屈的份儿。
他这个当爹的,一不能做她的背景,二不能做她的靠山。只怕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让她心力交瘁。
他从未想过叫女儿攀高枝,他知道,乐乐若真跟了太子,哪怕只是留在他李煊身边做一个妾室,也能给他们老范家光耀门楣了。
但是他不要这种“光耀”,不要这种“福荫”。他只要他的乐乐幸福,无忧。
房间里有一瞬的沉默,烛影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晃,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岳父大人多虑了。”最终,还是李煊先开了口。
“孤已经向官家请旨,中秋节过后,就举行册封大典。岳父大人若是将孤的太子妃带走了,这册封大典岂不是要开天窗了?”
范屠户拳头攥紧,猛然抬头,“殿下……此话当真?”
李煊忍不住轻哼一声,“自然。”
范屠户垂下眼眸,默然了,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唯有叹气,“殿下的偏爱,是乐乐的福气。”
他扯了扯唇角,似是自嘲一笑,“我范岩这辈子活着,不为别的,之前就为着我家乐乐,现在还多了一个心心。她们母女俩,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大的牵挂。”顿了顿,他空茫的眼神忽而坚决了,如同决意赴死般,拿出了十足的气势,一口气道:“我范岩没有别的,只这一条贱命,还望殿下,往后能够善待我家乐乐,不离不弃,恩爱白头。”
李煊唇角一勾,他当然明白,范屠户没说完的半句话。
若是他皇太子敢辜负了乐乐,他范岩就是豁出命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这真是拳拳的老父亲之心,无论是一开始的低声下气,还是现在的声壮气足,一切,都只为了他的宝贝女儿考虑。
李煊其实并不喜范屠户,无论是过往指着他粗声粗气地骂,还是把刀架他脖子上,他都心中很是不忿。
但碍于乐乐的面子,他对范屠户始终维持着面上的尊敬。
他知道,他和范屠户永远会有一个相同的立场,那便是,为着乐乐的幸福。
可被人拿“同归于尽”这种激烈之举来“威胁”,心中总是不快的。
房间内有一种微妙的僵持,两个男人分明心中互有不满,却又似乎立场一致,谁也不愿让步于谁。
正在房内氛围僵硬之时,一只手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儿,叉住心心的胳膊,将她举过门槛,放到房间内。
“心心,去吧,找阿公去。”
挣脱开娘亲的桎梏,心心如刚出巢穴的雏鸟,张着手臂,磕磕绊绊地朝范屠户跑去,“阿公!”
“哎!心心!”一见到宝贝外孙女过来,范屠户脸色立马放了晴,笑得见牙不见眼,俯身一把将心心揽到怀里,放在自己大腿上,“哎呦!外公的小心肝呦,来,快让外公看看。”
他对着心心左瞧右瞧,但见他这早上还灰头土脸着的小外孙女,现在却是洗得小脸白净,一身鹅黄对襟袄裙,头发扎得利索清爽,两朵小发髻上还别着珍珠团花簪,一双大眼越发清亮,扑闪扑闪的,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范屠户见了,心里欢喜得紧,抱着心心颠啊颠,“哎嗨,我们心心这身新衣服可真漂亮,谁给你的呀?”
心心害羞地抿住小嘴,眼睛往旁边的李煊身上快速瞥一眼,短胖的小肉手“咻”地指一下他。
李煊笑了,眉心绽开温柔。自心心进来后,他整个人的气息都软化了下来,柔和似春风。
霎时,屋子里的氛围便不一样了。
“哦呦!”范屠户夸张地做着表情,做作惊呼,“是他给心心的漂亮衣裳啊!那心心知道,他是谁吗?”
心心把玩着手里的小玉兔,不去看李煊,只是拼命摇头。
虽知道女儿接受自己还需一定时日,但心还是随着她摆动的小脑袋,沉了沉。
“心心不知道哦?他是心心爹爹呀,你要叫他爹爹,知道没?”
心心扁着嘴,时不时撇几眼李煊,就是低头不开口。
范屠户叹气,看着太子难掩的失落神情,不由尴尬地笑笑,“心心就是这样,一开始容易跟人生分,但只要跟你熟了之后呀,就粘人得不得了。”他说着,嘿嘿笑起来,“这点呀,就跟乐乐一个样。”
“乐乐!”心心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猛然抬头,大眼亮晶晶地看向范屠户。
“对咯,心心知道,’乐乐‘是谁吗?”
“阿娘!”她奶声奶气地唤。
范屠户哈哈大笑,“心心真聪明。那心心知道,阿公叫什么吗?”他又指了指自己鼻子。
心心小肉手伸过去,也指住他的鼻子,“范岩!”
“对咯!阿公是范岩!”范屠户简直乐得合不拢嘴。他抱着心心,瞟了眼李煊,试探道:“那心心知道,爹爹是谁吗?”
心心又扁扁嘴,瞄一眼李煊,小脸蛋上显出羞赧的笑,快速地指一下他,随后赶紧地钻到范屠户胸口。
“哈哈哈!对咯!”范屠户哈哈大乐,“心心记住了,他就是你爹爹。”
李煊终于开怀笑了,望着埋头在岳父怀中的女儿,无限柔情。
范屠户哄小娃娃还是很有一套的,心心虽还不愿开口叫自己,但至少,她算是认了他这个爹了。
屋内,欢声笑语不断,范灵乐躲在门外,捂嘴偷乐。她就知道,只要把心心放出来,无论多么冷硬的坚冰,都能瞬间融化。
“对了。”同心心玩闹了一阵,李煊终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儿,“您怎么会想着带心心跑来京城?”
这路途遥远艰险,一个瘸腿的老倌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娃娃,实在太危险了,真不知范屠户怎么想的。李煊想起这个,心里头不能不说是有点埋怨的。
范屠户渐渐沉下脸来。
“怎么了?”李煊似乎察觉到不妙,若非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决计不会叫范屠户做如此冒险之举。
范屠户担忧地抬眼,撇了撇太子,嚅嗫道:“佟家……出事儿了。”
*
心心叫青芜带过去哄睡觉了,范灵乐和李煊并排而坐,她望着对面爹爹肃穆的神情,不由紧张地握住夫君的手。李煊用力回握,示意她安心。
“就是两个月前,官家突然颁布诏令,想要重修皇陵,县里头也接到了征调令,就开始到处指派劳役。这一来二去地……就找到了你佟爹头上。”这话,他是对着范灵乐说,毕竟现在称呼佟立冬为太子的爹,着实不太妥当了。
“哎!”他深深叹口气,“得亏我瘸了这一条腿,躲过一劫。你佟爹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前一天下的指令,第二天说上路就要上路。玉珠哪里有这个准备呦!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你佟爹收拾包袱。”
说到此处,他不由哽住了,“你娘也是命苦,前些日子才因为……”他止住话头,瞟一眼神情冷峻的太子,终是开口道:“才因为阿暄的噩耗,一病不起。”
听到“一病不起”四个字,李煊瞳孔颤了颤。
他竟完全不知,娘竟因为他的“死”而病重。乐乐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过。
“娘她……”到口边的话忽然止住,他吞没了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词句,喉结动了动,压着嗓子道:“佟姨她……还好吗?”
范屠户深深叹气,“玉珠她……不好,身体不太好……”
“本就因为儿子的事儿,消沉了许多时日,好不容易缓过来点了,丈夫又被征调去服役了……哎,她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身子撑得住就怪了。”
说着他转身,面向范灵乐,“上个月,我写了封信给你,想着叫你不管查没查着,都赶紧回来。结果这么久了,你都没个回音,我心里着急,在这不就……不就赶紧抱着心心过来了么?”
“爹!”范灵乐不无嗔怪地道:“八成是信在路上耽搁了或者弄丢了。”这都是时有的事儿,“就算再担心,您怎么还能也把心心带过来呢!这多危险呀?”
他努努嘴,“我……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嘛……”
“您托给佟姨不好吗?”
“可是她……玉珠她……”范屠户吞吞吐吐,为难地看一眼李煊,见他正也盯着自己,沉声开口:“爹,佟姨她……是不是病得很重?”
“是很不好……喝了这么久的药,也没见起效果……”
一时,屋子里的氛围颇为沉重。
“乐乐呀……”范灵乐抬头,看向女儿,“抽个空,赶紧回家一趟吧。你佟姨现在还吊着一口气,就是想等你从京城……”他心虚地瞟一眼太子,开口道:“等你……递阿暄的消息回来呢……”
范灵乐一僵,听爹爹的意思,似乎不大妙。
她转头,身旁的李煊已是面色苍白,幽深的眼眸空洞洞的,魂似乎飞走了般。
“阿煊……”她紧握住他的手,暑热还未消散的季夏,他竟是指尖微微发凉。
范屠户瞅着失魂落魄的太子殿下,幽幽叹口气,嘴角挣扎着,还是唤起他熟悉的乳名:“阿暄啊,现在赶回去,兴许还能见着……她,最后一面。”
李煊对于母亲的全部记忆,就是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
他被送到佟家时不过三岁,初来,总是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缩在角落里,对周遭的一切都满怀警惕。
陈玉珠俯身在他面前,温柔地笑,牵过他的手,将他带到八仙桌前,将掺着肉沫的粥递到他嘴边,一勺一勺喂给他。
一次他不小心磕了额头,肿出一个大包,偏要瞪着蓄满泪水的眼睛,倔强地不肯哭出声。陈玉珠就把他抱在怀里,一只手臂有力地圈住他,另一只手搅动着锅里的炖土豆,口里哼唱着儿歌,轻声哄他。
突然地,豆大的泪水就这么流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把陈玉珠真的认作了自己的母亲。
李煊对于母亲的全部嗅觉,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中飘散着的馥郁檀香,而是一双粗糙的、布满伤痕的、常年散发着淡淡猪油味的手。
*
范灵乐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从梦中惊厥,口干舌燥地爬起床,正想唤青芜进来添茶,手摸到旁边的床位,空空如也,连被褥也是凉的。
她翻身下地,踏出拔步床,室内烛火幽冥,一道清隽寂寥的背影坐在桌边,单手支着额头,面向月光来的方向静坐。他那一向挺拔不屈的脊背,此刻却是颓丧地曲着,像没有了脊梁,没有了魂灵。
她走过去,挨着他身旁坐下,“阿煊,你还在担心佟姨吗?”
料想他今夜,必定不会好过。
李煊似乎并没有被她的动静惊扰,依旧是目中空然,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声音飘忽着,轻轻荡在寂静的寝殿中,“乐乐,佟叔他死了。”
震惊太过,范灵乐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不可思议地犹疑着:“什么……?你是说爹……不,佟叔他……”
“嗯。”李煊幽幽地重复,“死了。”
范灵乐倒吸一口气,张着嘴,一时无言。
“怎么会……”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上个月,一艘运载有六百余名劳役的船只由江夏府出发,将他们运往皇陵开凿地,途经合阳县时,因水手操作不当撞上山陵,整座船倾覆。共计四百八十一人遇难,这其中……就有佟叔。”
他一口气说完,无悲无痛,仿佛只是在陈述地方府衙呈上来的事故奏报。
这也是他白日里托人打探佟立冬的消息,夜里才得到的信儿。
范灵乐愣在椅子上,好半天才回过神,看他过分平静的面容,担忧地攥住他的手臂,“阿煊……”她声音突然哽咽,“明天我们就出发……我们回浔阳……去看看佟姨……”
李煊胸口一震,突地嗤笑出了声,“乐乐,你说,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为了给那个皇帝老儿建什么他/妈的陵墓!却害得我爹……葬身在了河底……”
范灵乐唰地站起身,忍住泪意,将他揽在了怀里,“这不怪你……不能怪你……”她哭腔颤动,肩膀也跟着怀里的人,瑟瑟颤抖。
不一会儿,胸口一片热意,泪水透过寝衣,沾湿了心口。
范灵乐呆住了。
这是她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看见他哭。
她低头,去吻他微微颤抖的发顶,手轻抚着他宽阔的肩背,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爹他死了……皇帝他要睡皇陵……我爹……我爹死了……尸体泡在河里,被人捞上来……卷个草席就埋了……”
荒冢枯骨,埋尸异乡。
范灵乐默默垂泪,手紧紧圈住他的肩膀,把他搂得更紧了,却压制不住他越发强烈的战抖。
他终于克制不住,哀恸着,在她怀里放声痛哭。
月光拥着他们,空旷的东宫,盛满了悲凉。
李煊命人套上了车马,他要即刻启程,回一趟浔阳。
范灵乐执意要跟随,李煊和范屠户都坚决反对。她现在怀里的胎儿还不足三月,正是波动时期,唯恐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的,我们不要走太快了,尽量多走水路。”她提出方案,俩男人依旧不肯。
范灵乐急了,揪住李煊的衣袖,“阿煊,若是你不让我去,见不到佟姨最后一面,我这辈子都不能安心的。届时我心情郁结了,难道对肚里的宝宝就会好吗?”
他无奈,一番纠结之下,只好命青芜跟车随行,好照顾范灵乐。
马车在东宫门口启程。范屠户抱着心心,不知第多少次,再次送行。
心心又是哭闹着,不肯放她娘走,范灵乐抱她在怀里,拍哄着她,轻声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