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融恍惚中想起来,崔辞宁是更喜欢花软玉柔,笑语盈盈的南方女娘的。
于是她眼里欲坠不坠的泪珠直直地掉了下来,泪眼无穷似梅雨般,真是何处不可怜,“明阳……”
她假装惶恐般地盯着自己满掌的血,跌坐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掉,“我是听了他说要归顺文王,打开宣城大门,还出言侮辱我四兄,我这才……”
“我这才……”萧玉融捂着脸,低着头小声哽咽。
脸被抬了起来,萧玉融愣愣地看着崔辞宁抬手揩去她脸上血与泪混合在一起的水渍。
崔辞宁的手常年握刀,又常年在狼烟风沙口处征战四方,指掌间总带有薄厚不一的茧,还遍布着疤痕。
即便他的动作轻,也擦红了萧玉融养尊处优的脸。
崔辞宁神情复杂地低头看着萧玉融,道:“你不必这样。”
他从来没有一刻比此时此地更能了解萧玉融的本性,他也没有一刻比这时候更能懂得萧玉融并非他想象中的南国佳人。
他明白萧玉融的狠毒、残忍、薄凉、穷奢极欲和唯利是图,但是他也见过萧玉融红衣烈马,明媚上春时的模样。
他有生以来就没见过萧玉融这般的姑娘。
崔辞宁的脑海里闪现过无数张萧玉融的面容,喜怒哀乐,一颦一笑都有。
他们一起走马观花过,一起骑射比武过,一起对饮对弈过,一起走街串巷过,一起笑闹怒骂过。
最后却定格在某次他习武时刻,曛曛炎夏,暑气闷热,他在演武场上舞刀练习。
偃月刀簌簌生风,携劈山斩月之势,寒光照亮一片,却像烈火如歌,灼得旁人见了都称奇。
崔辞宁忽闻身后传来动静,长柄刀在后背旋转了两圈,猛的从腰间一带,斩向来者。
刀刃距离萧玉融只有咫尺之遥,猛的收住了,崔辞宁喘息未定地丢下了刀,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昭阳!”他的脸连带着脖子都泛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来的是你,我不是故意的。”
萧玉融本来也没在意,但看他那模样,却起了逗弄的心思。
她抱臂背过身去,假装生气,“那我可不管,你要是不给我买珠宝首饰,糕点果子,我怎么说也得十天半个月里不理你了。”
“别别别!”崔辞宁信以为真,连忙道,“我给你买,我这就给你盘几个首饰铺子给你挑选!上回逛街你不是爱吃糖葫芦吗?我给你买一打来!”
萧玉融转回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崔辞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刚都是萧玉融在逗他。
他又气又笑,伸出手勾了一下萧玉融鬓角摇曳的紫金流苏,“你就知道逗我!”
萧玉融还在那里笑,笑得欢畅,那样的笑颜是崔辞宁从未见过的绚烂。
可此时萧玉融脸上染着血,眼眶里含着泪水,似乎摇摇欲坠。
莫名胸腔里头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着,灼得崔辞宁肺腑都生生的痛,来不及分辨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的注意力又被萧玉融乱了的乌黑鬓发吸引了过去。
于是崔辞宁替萧玉融理了理她鬓边因为方才动作,又被夜风吹乱的一绺银丝流苏。
“我会帮你的,所以你不必装成这样。”崔辞宁道。
萧玉融怔忡地看着崔辞宁,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话来,就被崔辞宁轻轻推了一下肩膀。
崔辞宁推她走,“你先走,这里便交由我来处理。”
萧玉融深深地看了崔辞宁一眼,闭了闭眼,便收起了表情,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快步离去。
她的月白色衣裙上还有血迹斑斑,得亏夜深了,宫墙之内不再有闲杂人等逗留,往来的人也少了许多。
方才萧皇宴请的宾客也大多已经出了宫,只剩下寥寥无几几个还没出去。
但是此时也是风险极大的,得尽快出宫去才是,不然被发现了,也会东窗事发。
可偏偏这时候越不想如何,事情的发展便越会贴近想象。
萧玉融步履匆匆,却听到背后有人叫她。
“诶?你——”这声音听着像是侍中。
这时候遇见侍中可不算什么好消息,这也意味着宁柔十有八九也在他旁边。
隔着段距离,侍中或许认不出萧玉融来,可宁柔就不一定了,她与萧玉融本就不是如何对付,也算是熟人。
萧玉融停住脚步,装作夜半偷溜出来欣赏园林美景的小宫女,压着嗓子问:“大人,是有何吩咐?”
“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处?”侍中问。
“奴婢只是听宫里老人说,每逢万寿节此处风景最好,这才买通了守卫偷摸着前来观景,打扰了大人与夫人的雅兴,属实是罪该万死!”萧玉融立刻模仿着宫里头的小宫女说话。
侍中沉吟片刻,“退下吧。”
萧玉融连忙埋首,加快了步伐离开,生怕侍中琢磨出不对劲来反悔叫住她了。
等到萧玉融走得快要见不着背影了,方才一直在侍中旁边观察的宁柔却半皱着眉开口,“等等,你不觉得方才那人……”
“那人如何?”侍中对宁柔语调软了许多。
“那人虽然站得远看不清,但却满头珠翠,瞧着那身月白衣裳在暗处也隐隐约约散发着荧光,绝非凡品。”宁柔半眯起眼睛,“想来必定不会是寻常宫人,而是哪位贵主吧?”
侍中听闻此言,也起了疑心,“既然是宫里哪位贵主,又何必自称是宫女呢?”
宁柔思考道:“那必然是为了隐瞒什么东西,瞧着刚刚那人身量和语调,再加上个朦朦胧胧的轮廓,我怎么觉得那人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侍中追问道:“何人?”
“昭阳公主?”宁柔眯着眼睛,念出这几个字后似乎是笃信了这个猜测,立刻兴奋地拉住侍中的衣袖,“那是昭阳公主!你快快追上去看看!”
侍中满面疑惑,“既然是昭阳公主,那她有什么地方故意瞒着你我,又何须去看个究竟?”
“你懂什么?!”宁柔高声打断了他,表情因为激动几度扭曲,“既然她连你我都瞒,那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你追上去,若是抓住了她,必然能让她身败名裂!”
侍中看着宁柔惊疑不定,“这、这岂不是与她,与太子,与李氏他们为敌?”
宁柔原本柔美的面孔愈发扭曲了,“废物!”
她上前猛的揪住侍中的衣领,“你这个懦夫,这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陛下还会因为你说出实情,就发落你吗?”
她状若癫狂地大笑:“你还敢提李氏?若不是因为你向我父亲求娶我,我现在早就风风光光嫁入李氏了!李氏弟兄佳少年,要不是你,我何至于像现在这般被人嘲讽?这一切都怪你!都怪萧玉融!”
侍中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宁柔看见他这样子就烦躁,尖声道:“你若是真心觉得亏欠我,现在就去追上她!你去!你还不快去追上她!”
侍中沉默片刻,还是依言,迈步去追萧玉融去了。
萧玉融走出一段距离,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宁柔尖利的声音,便就早已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宁柔怕是真认出了她,撺掇着侍中追来了,该死的!萧玉融咬了咬牙,加快脚步埋头继续往前跑去。
距离宫门不远,有一辆马车在不疾不徐地向前行驶,目标显然也是出宫。
这辆马车并没有什么看着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也没有任何家族或者身份的标识,萧玉融没看出来这是哪家的马车。
只是凭借马车不落俗套的条形雕刻,看似简约实则尽显雅致气质,萧玉融猜测车内坐着的大概又是哪位氏族里能说得上话的人。
不过于萧玉融而言,无论是谁,都还有回转余地,可以商量。
不管是哪个人,都比即将追上来,势必不可能放任她就此离开的侍中好。
于是萧玉融当机立断,快步冲上前去,顿时惊扰了马匹和旁边跟从的随侍。
那些人还没拦住萧玉融,就被萧玉融径直越上了马车。
外面一阵兵荒马乱,里面萧玉融直直地撞进了车内人的眸中与怀里。
那人下意识抬手接住萧玉融,温润如玉的瞳眸之中清晰地倒映出萧玉融的身影,眸光摇曳,万般动人。
满车的青竹檀香飘浮在空气中,如今又隐隐约约不安地浮动着萧玉融的气息。
“公子!”车外一阵骚乱。
李尧止抬手制止了外面的慌乱,温声道:“无妨,我并无大碍,是我旧识,前来与我……”
他眸光流转,扫过萧玉融散乱的钗环与衣裳上的血迹,语气里隐含了些微乎其微的笑意与调侃:“……共话今古情。”
“公子……”车外的人都还有些犹豫。
李尧止的声音仍然温和,只是语调冷了下来:“我说的话,不够清楚吗?”
“是。”车外应声。
李尧止笑着扶正萧玉融的钗环,“殿下怎么如此狼狈,闯进了我的车里?”
萧玉融正想要说什么,却被车外的又一阵混乱给打乱了。
车外有人在说些什么,紧接着随侍便汇报李尧止:“公子,是侍中大人。”
“侍中大人来拦我的马车,所谓何事?”李尧止不紧不慢地问道。
外边传来侍中的声音:“原来是李氏公子,实不相瞒,方才我遇见了一贼人,自称宫人,行为举止与服饰首饰却着实不像。我心中起疑追了过来,隐约瞧见此人钻进了公子车里,这才上前叨唠。”
李尧止道:“听侍中这意思,是说我伙同贼人了?”
侍中连忙道:“公子何出此言?我自然并无此等意思,只是担忧公子安危,又惶恐贼人是刺客,伤了贵主们。”
萧玉融原本是伏在李尧止膝上,方才被他扶了起来,听闻侍中此言,不自觉收紧了掌心。
李尧止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无言的安抚。
“那侍中想要如何?”李尧止问。
侍中说:“还请公子让我一观车内。”
语罢,他还不等随从们做出反应,就立即上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只见车内有一女子跪坐在李尧止双腿之间,伏在他肩膀上,似乎是羞于见人,只露出半边巫山云雨般的乌发,和一小截白腻的脖颈。
而李尧止环抱着女子纤瘦的腰背,宽袖遮挡住女子,抬眸望向侍中。
眼眸冷冽淡漠,上下审视,不似寻常。
这乍一看,似乎是这李氏的公子在马车内与一美姬衣衫不整,纵情声色。
“侍中大人,这可是看满意了?”李尧止淡淡问道。
侍中忙道:“公子还勿见怪,我这也是捉贼心切,所以才如此莽撞冒昧,惊扰了公子……”
李尧止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侍中既然知道冒昧,为何还留在这里,打搅我与佳人相会?”
侍中连忙松开手,放下车帘,后退了两步,“今日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来日得空我必定亲自登门上府,给公子道歉。”
“侍中此举,真是令我李氏大开眼界。”李尧止平静地说,“走吧。”
又没拦住人的侍从们战战兢兢,应声道:“是。”
马车再次不疾不徐地驶向不远的宫门,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第15章 偏执
车内的李尧止也在此时松开了揽住萧玉融纤腰的手,微微后仰了一些身子,避让开些,好叫萧玉融站起来坐到一旁。
简直是有礼有度。
萧玉融坐到李尧止身侧,方才情急之下,李尧止径直将她拥入怀中,遮挡她身上衣裙和血迹。
也真是难为李尧止在那种情形之下,还能想出如此的法子。
“绍兖,你身边的这些人未免太没用了些。”萧玉融道,“得亏今日是我和年老无力的侍中,若是换作别有用心之人,都够杀你八百回了。”
李尧止瞥了一眼外边,微笑着说道:“殿下说的是,待我回去,定会好好教训他们。”
对于萧玉融刚刚的情形,李尧止一句都没有多问,反倒是让萧玉融诧异。
她问:“绍兖难道不问问方才事出何因吗?”
“殿下想说,自然会同绍兖讲。殿下若是不想说,绍兖则是需要陪在殿下左右,又何必苦苦追问?”李尧止笑道。
萧玉融听了笑:“这些年来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多少轮,唯独你,自始至终都在我身侧,最懂我心。”
她说得有些惆怅,低眸看着自己腕子上的玉镯,水透纯澈,仿佛有行云流水在缓缓流动一般,怎么看都绝非凡品。
这还是李尧止赠与萧玉融的生辰礼物。
可不是吗?李尧止最懂她心。
萧玉融的习惯、喜爱,李尧止都了如指掌。
哪怕是萧玉融微微蹙眉,李尧止都十有八九知道她是在想什么东西。
萧玉融从小到大都没少闯过祸,有一回事情闹大了,萧皇气得说要把萧玉融送去道观做道姑去。
之前也没少有公主去道观修行,十有八九都是为了避什么祸事,当然也有潜心修行的,不过多数还是为了回避和亲。
事情一过,就又回来还俗,这也是经典套路了。
不过萧玉融那会年纪不大,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入世不深,还做贼心虚。
所以说来好笑,她以为萧皇是真被气狠了,要把她丢到道观去。
实际上萧皇也只是做做样子,口头上说几句,把她送去做样子都不舍得,别提是来真的了。
萧玉融被禁足在宫里,忧心忡忡了好几天,成日里是寝食难安。
那会风光霁月的李家小公子,夜半时分偷偷摸摸翻墙来见她,被她笑话了半天。
李尧止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如玉般的耳垂都红得仿佛要滴血,低着头睫毛扑朔个不停。
他手里还拿着买给萧玉融的糖葫芦,也不敢看人,只是举起手递给萧玉融。
萧玉融接过糖葫芦,还是笑,笑了一会悲从中来。
她埋头啃了两口糖葫芦,“过不了多久父皇就把我发落到道观去了,听说他连昭阳观都开始让匠人们动工了。”
“陛下必然不舍得让殿下去修行的,只是口头做做样子给旁人瞧罢了。至于昭阳观,修成了也只是给殿下的私产,来日盈利都是给殿下的。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好假装带发修行避灾。”李尧止认真地劝慰她。
“你胡说。”萧玉融啃得糖葫芦坑坑洼洼的,一脸气愤,“他们都说是真的,宁柔他们都嘲笑我,还说父皇打算直接让我绞了头发去佛庙当姑子!”
李尧止拿手帕擦掉萧玉融嘴角亮晶晶的糖衣,有些生气,“他们才是信口胡诌。”
萧玉融委屈地看向李尧止,“怎么办啊?绍兖,去了道观还好说,若是佛庙,那真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不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碰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