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的话似乎是每一句并肩转身走向马车。
度熙怔忡地看着二人背影,还跪在原地。
那位公子是真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哪怕是伴随萧玉融身侧,也堪称金风玉露,般配无比。
方才见二人交谈的姿态,想来也是十分亲昵的关系。
度熙并未听闻昭阳公主有过婚嫁,回想自己仅知道的那些传言,猜测对方应该是公主伴读李尧止。
度熙自幼浸淫在秦楼楚馆,识人眼色度日,对于人的情绪变化和表情言语都再敏感不过。
但他能感受到,李尧止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发自内心的。
对于他这个恬不知耻,半路自荐枕席的人,李尧止也依旧平和。
对于李尧止而言,萧玉融高兴才是最重要的,度熙的存在根本不足为惧。
正是这种稳坐钓鱼台的平静,才叫度熙难堪。
“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翠翠催促度熙。
她板着脸说:“既然要入公主府,那就要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丢了公主的脸面!”
度熙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入公主府?”
翠翠瞥了他一眼,“没懂公主殿下意思吗?日后你便是公主府面首了,先跟着人回府好好打理打理吧,会有人教你规矩。”
度熙没想到即使是这样的自己,萧玉融也愿意接纳,还愿意纳他成为面首。
“公主愿意接纳我……”他欣然笑了起来。
笑容宛若百合花缓缓展开,清雅柔软,蕊珠凝瑞彩。
他抬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再柔顺不过,像是将被伤害的权力完完全全地交与了别人,再露出最脆弱的脖颈,最致命的弱点。
这样的姿态,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心软两分。
“既然是公主府的人,那一言一行就会影响公主颜面。作为面首,你的职责就是让公主开心。这些后续都会有人指导你,就只需要牢记自己的使命懂吗?”翠翠相当严肃。
看那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委派度熙什么重要的任务呢。
度熙却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位姑姑,我会努力的。”
翠翠满意地点点头,“你就先跟那几个人回公主府吧,公主另有要事办。”
“是。”度熙听话懂事地跟着萧玉融的随从走了。
翠翠回到马车边,就听到车内传来道声音:“都安排好了?”
“是。”翠翠连忙回应,“那位公……额……很开心呢。”
她本来是想要喊公子的,毕竟公主面首,这么叫最合适。
只是一般公主府上下都只喊李尧止公子,这下一时开了口也怪了。
“就叫侍君吧。”萧玉融道。
翠翠非常上道,“侍君怕是高兴坏了。”
“他自然高兴,能爬上本宫床榻的个就那么几个。”萧玉融回答的既荒唐又靡乱,偏偏神情又很坦荡。
李尧止语调温和:“殿下若是喜爱,绍兖可以派人去搜寻家世清白,相貌卓越的儿郎送到殿下后院。”
萧玉融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后院安宁固然重要,但那些有心之人送来的眼线,也可以顺势利用一二。”
“殿下英明。”李尧止微笑。
二人心照不宣。
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眼睛传达消息,既然他们可以利用眼线传达消息,那萧玉融自然也可以传达错误的消息给对方。
李尧止顿了顿,道:“至于度熙侍君……也该查一查才好。”
“绍兖要查,查便是了。”萧玉融姿态慵懒,“面首而已,自然比不过绍兖。”
“谢殿下抬爱。”李尧止笑了笑。
虽然他的意思是,以防万一度熙是有人设下的陷阱。
但既然萧玉融愿意给他偏袒和安抚,他也欣然接受。
萧玉融还是一如既往的薄凉与恶劣,好像从来不把人放在心上。
对于李尧止,她已经算是纵容至极。
马车行驶至王家,萧玉融进入堂前时,王伏宣正在发火。
院子里的仆役跪了两排,悉数哭丧着脸瑟瑟发抖,静得可怕。
那些没跪下的也拼了命做手上的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在跪着的两排仆役之间还有一地的碎瓷,看来是王伏宣又在大发雷霆的时候摔了什么名贵的瓷器。
地上还有一滩血迹,趴在地上的一个人还在痛苦地挣扎蠕动。
都能看到那人嘴角两侧被划开的口子,满嘴的血,啊啊地发出嘲哳声音。
难怪底下人全都噤若寒蝉,生怕惹火上身。
这场面反正萧玉融是见怪不怪了,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那瓷器就迎面砸了过来。
萧玉融避也没避一下,神情自若地看着花瓶砸过来。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青花瓷砸碎在萧玉融的脚边,四分五裂。
萧玉融顿了顿,“怎么发那么大的火?”
王伏宣刚动过怒,胸腔上下起伏两下,勉强平复下心情。
见了来人是萧玉融,他想到刚刚自己丢的花瓶,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萧玉融,见人无事,他莫名有些心虚,挪开了视线。
“……你怎么来了?”王伏宣沉默了片刻,问道。
他手上都是血,湖蓝色的衣角上一团污黑的血,黑得已经看不出来是血色。
这般模样,他从来都是不愿意让萧玉融看见的。
哪怕他们对彼此的阴私和狼狈都已经心知肚明。
把手背到身后,他张了张嘴,“来人,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
立即有人上前收拾这一地狼藉,把刚刚那个人拖下去。
“我自然是来商议先前同你说过的生意。”萧玉融平静地瞥了一眼外面跪了一地的人,“谁知道你发这样大的火。”
王伏宣没吭声,脸色更难看了些。
站在萧玉融身后的李尧止顺势朝王伏宣行了同辈之间的礼数,笑道:“殿下与师兄有事相商,绍兖不便打搅。”
“把公子带去客堂,好生招待。”王伏宣挥了挥手。
李尧止又朝萧玉融行了一礼,跟随王府的仆役离开。
根本无须主人家多少什么,萧玉融自然而然地自己落了座。
萧玉融敲了敲桌子,“我难得来一趟,连杯茶都不给我奉上?”
“给昭阳公主奉茶。”王伏宣道。
茶被端了上来,汤色红亮,滋味醇厚,香气高长。
王伏宣脸颊上似乎还有不慎被溅到的一两点细微血迹,拿帕子细致地擦了擦手。
萧玉融瞥了一眼他的手,苍白修长,因为擦掉那些干涸的血迹所以很用力,擦得皮肤都开始发红了。
“轻点吧,一会去净手洗一洗。这种小事还要自己动手,真是脏了自己的手。”萧玉融收回了视线,“难道你就没有仆从吗?”
王伏宣僵硬地收回了手。
萧玉融品茗一杯,“这千两茶可不便宜啊,想来最近王氏进账不少。”
“说起来,王氏能富甲天下,淮陵侯真功不可没。”萧玉融笑了一下。
她嘴里每每喊王伏宣的头衔,仿佛天然就带有讽刺的意味,先前是王家主,现在是淮陵侯。
王伏宣嗤笑:“跟公主府上快要五十两一斤的碧螺春比起来,我这千两茶算得上什么?”
“正是因为淮陵侯这生财之道,本宫才想要跟你做这笔生意。”萧玉融搁下茶杯。
“我辛辛苦苦赚一年,还比不上你过一回生辰拿的多,公主又何必来跟我学,倒不如多过几回生辰。”王伏宣说话向来刻薄。
“王伏宣。”萧玉融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王伏宣似乎还想说什么,看着萧玉融脸色,还是闭上了嘴。
“这就对了。”萧玉融勾起唇角,“和气生财嘛。”
“公主有食邑有俸禄,手底下那么多铺子庄子都能生财,非要那个空楼做什么?”王伏宣问。
萧玉融道:“玉京正中心的绝佳地段,难道不值得我拿下?”
王伏宣扯了一下嘴角,“你若不是个成日里坐享金玉满堂,便能在五陵锦绣堆里打着滚长大的公主,我怕是真要被你骗了去。”
“左右你那楼留着也没用,我出了这么高的价,怎么不卖给我?”萧玉融问。
沉默片刻,王伏宣道:“你既然想要,那就给你吧。”
萧玉融笑了,“我回头叫翠翠把银钱送来。”
“不必。”王伏宣垂着眼睛,“左右是个空楼,犯不着,我也用不到。送给你了,拿去用吧。我叫人去给你拿地契。”
王氏无利不起早,王伏宣这般慷慨解囊,反倒是让萧玉融来了兴致。
“那你想要什么?”萧玉融问。
王伏宣沉沉地看向她,“你要那楼真真正正的目的是什么?”
萧玉融每次红唇白齿张嘴就来,是真是假也不会知道,王伏宣想听她说真话。
“虽然扶阳卫已经有了花部,但是获取机关情报的方式还是少了些。”萧玉融说。
“玉京中心立一座乐楼,取名追月阁。其中男女,琴棋书画,音律歌舞,诗词歌赋都需精通。”
“但卖艺不卖身,需得了他们首肯,才可春风一度。将他们抬到人人追捧而不是触手可得,这样纵使欣赏歌舞昂贵,那些达官显贵也愿意一掷千金。”
“自然,除了金银以外,那些文人墨客若能为阁中的美人写词作赋,歌颂美名,也可得此机会。”
乱世犹如大夜弥天,而追月阁要作为夜幕之下的一盏明灯,在暗夜的漩涡中左右逢源。
它将会是王公贵族所流连之处,情报交换的地点,权利博弈的起点,一个巨大的聚金盆。
追月阁可以说是萧玉融彰显野心的一大步,她想要玉京上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我告诉你了,你该不会听了我说的,觉得这是个风水宝地,不打算给我了吧?”萧玉融悠哉悠哉地问。
嘴上说着怕王伏宣反悔,实际上一点都不见得着急。
王伏宣问:“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说话不算数的人?”
“王氏素来诡诈,屡屡背弃盟约。”萧玉融轻笑一声,“难不成淮陵侯还是与众不同的?”
“萧玉融。”王伏宣阴沉沉地问,“地契都没交到你手上呢,你是真不怕我背盟。”
“你会吗?”萧玉融反问。
王伏宣反而是沉默了。
像是生生撕扯开血肉才得到一个答案,他咬着牙艰难地说道:“……不会。”
“那不就好了?和气生财嘛。”萧玉融撑着脸颊笑,“王家主何必断人财路呢?”
第28章 年轻的残忍
谈完了正事,萧玉融也跟王伏宣谈谈私事,“所以,你方才为什么发那么大火?”
一听到萧玉融提起这事,王伏宣身躯一僵。
“说吧。”萧玉融也不着急,也没觉得王伏宣会是开口就说的人。
她先是慢悠悠地喝了一杯茶,才耐心地等待王伏宣回答。
就王伏宣这拧巴的性子,嘴硬得要命,撬开他的嘴比登天都难。
“他们私底下在议论我的腿,说我再怎么往上爬,也是个性子阴暗的瘸子,不良于行的废物。”王伏宣说。
他低着脑袋,眼尾通红,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被气的,“刚刚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他说我是杂种!”
“连吃带拿,哪里还有说主人家的道理?”他阴恻恻地说道,“没要他的命,都是我仁慈。”
“又不是没被说过,被说了那么多回,还气呢?”萧玉融问道。
“你也觉得是我小题大做?觉得我阴晴不定?”王伏宣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玉融,神情从不可置信转变为愤怒。
萧玉融皱了皱眉,“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骗子!”王伏宣咬着牙吼道,“说什么看重我,都是假的!你也是这样!”
“之前也是这样,骗我跳进湖里,你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伏宣!”萧玉融厉声喝止。
王伏宣僵住了,咬紧了牙关,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他提悬的心,不可言述的煎熬,还有他每一次看向萧玉融侧脸和背影的目光。
他明明还是气,他明明还是记恨,但是偏偏萧玉融一喊他名字,他又不敢接着说下去了。
萧玉融知道王伏宣从小就过得很艰难,在吃人的世家大族里头,在权欲漩涡的中心里沉浮。
他的父母虽然是王氏嫡系,但并不受关注,只是中人之姿,在族中需要看人眼色,维持住地位也要绞尽脑汁。
在父母葬身天灾之后,王伏宣在族中的日子愈发困难起来,仰人鼻息,摇尾乞怜,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族中长辈看不起他,族中兄弟姐妹欺负他,连例银吃食也会被克扣。
在有足够的实力前,反抗没有用,王伏宣想知道这个道理的代价很惨重。
某次被要求学狗叫从胯下爬过去,王伏宣忍无可忍,他还了手,砸破了族兄的脑袋。
次日族兄的母亲就找上门来,叫下人打断了他的腿,骂他只是个无父无母的低贱野种。
他躺在冰天雪地里拖着断腿,没有郎中,没有草药,甚至没有炭火。
如果不是奶嬷熬坏了眼睛做绣品换点药草,当时的家主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还是请了郎中,他的腿就彻底坏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落下了病根,那条腿走路快了一瘸一拐的,狼狈到让人笑话。
只要这条腿还是瘸的,只要他还坐在轮椅上,无论他爬得多高,那些人都会在背地里嘲笑他。
这条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还是曾经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王伏宣,你还在因为当时我骗你跳进冰湖里而记恨我。”萧玉融半眯着眼睛看他,“你说你原谅我了,是在骗我。”
“我是原谅你了。”王伏宣别过头,攥紧了掌心,“我只是忘不了。”
被他砸了头的族兄在学堂里欺负他的时候,萧玉融站出来了。
萧玉融笑吟吟地说要跟他打赌,就赌他能不能猜出自己腰间的穗子是蓝的还是红的。
赢了,族兄他们就不能烦他。输了,他就得跳进冬天结了冰的湖水里。
王伏宣还以为萧玉融是想要帮他,因为萧玉融前不久才笑着向他炫耀自己新得了一条新穗子,是湖蓝色的。
所以王伏宣坚定无比地说出了蓝色,而萧玉融取下穗子,却是红色的。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即使是王伏宣到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无法描述。
因为族兄大声地笑起来,那群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他望向了萧玉融,萧玉融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穗子,目光轻薄得像是春日里将要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