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望向他的时候,眼神也没有丝毫动容与变化,只是随意一瞥般。
连萧玉融也来骗他,伙同那群人骗他。
“不是吧?小瘸子,你还真以为公主会帮你吗?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一个断腿的废物还敢痴心妄想呢?”
“他该不会真的以为公主可怜他吧?也是,长了张小白脸,除了摇尾乞怜,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克父克母的孽种,害死了自己爹娘,来日必定也是刑妻克子的,哪个好人家女儿愿意嫁给他?”
“那可不一样,长了张骗人的脸,人虽然阴森了些,但怎么说也是王氏的人吧?那些勾栏瓦肆的姑娘估计愿意嫁给他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一阵一阵往耳朵里钻,忽而间天地都在旋转。
“喂,你怎么还不跳?”族兄抱臂催促他,“该不会是说话不算数吧?”
王伏宣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姿态有多狼狈了,只记得自己推着轮椅直接跳下了寒冬腊月里的湖水里。
湖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湖水的刺骨直往骨缝里钻,冷得麻木,痛得哆嗦。
沉重的轮椅早早地坠入了湖中,他费力地在湖水里扑腾,往岸边游。
那些人大笑着讽刺他的丑态,而萧玉融站在人群里,踢了一块浮冰。
“行了,别把人弄死了,不然父皇责罚我,我又要抄书。”萧玉融高高在上地说道。
王伏宣抱着那块浮冰,有了喘息的时间。
那群人不敢在明面上忤逆萧玉融的意思,也知道不能真把人弄死了,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趣,丢下几句狠话就离开了。
萧玉融站在岸边看着王伏宣爬上来,解下自己身上温暖漂亮的狐裘,披在他的肩膀上。
“我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你会原谅我。”萧玉融笑意盈盈的眼睛,仿佛真的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她总能这样,上一秒还掐着别人脖子,下一秒就能松开手笑着说只是一个玩笑,你不会真的在意吧。
这样年轻,这样残忍,这样美丽。
那时候的王伏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阴沉沉地看着萧玉融的眉眼。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后,王伏宣还是无法忘记,他好像恨萧玉融,但是似乎也没多恨萧玉融。
那算什么呢?
即使是现在王伏宣也还是无法明白自己的心意。
“忘不了就是无法原谅。”萧玉融平淡地说出这个事实。
她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先前那次,我确实骗了你。不过那会他们打算放毒蛇咬你的,掉进冰湖里总比被毒蛇咬了好吧?你又没钱治病。”
“所以我给他们出了这个主意,比起捉弄,他们当然更喜欢折磨你。”她说,“这样,他们知道我的态度,知道你是我的猎物,欺负你就不会再很过分了。”
她又想了想,道:“所以之后我时常跟你玩,拖着你一起。也是告诉他们,你是我的猎物,我的玩物,我正在兴头上。”
王伏宣微微一怔,而萧玉融的神情依旧冷静。
他笑了一声,撇开脸,“新情旧爱,来去自由。你对我好,也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施舍我,厌倦了就会离开。”
“我对你好吗?”萧玉融笑了出来,“啊,那你真是误会我了啊。”
王伏宣看向萧玉融,萧玉融像是听了个笑话般,歪头看他。
“我明明还有其他方式保护你的。”她说。
王伏宣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萧玉融,身躯却颤抖了一下,连带着睫毛也一块扑朔。
萧玉融幽幽地说道:“虽然我那种办法,确实可以让你更安稳。因为如果我明目张胆保护你,他们会更加记恨你,愈发想方设法避开我欺辱你。”
“但是我明明也是有更好的办法的啊,能让你不受折辱,不受苦难的方法。”她盯着王伏宣看。
王伏宣没敢回头看她,于是她继续说:“我能做到,当我却没有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得到王伏宣的回答,萧玉融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她那样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因为你的苦难与我无关。”
王伏宣侧过脸看向萧玉融,心如死灰的人被这一瞬窥探到一丝缥缈的活人气。
“我那么做是因为好玩,至于你的想法,你的苦难,于我而言无关紧要。”萧玉融说。
她明明可以只告诉她为了王伏宣用心良苦的那一部分,然后高高在上地接受王伏宣的亏欠就可以了。
可是她偏偏就把一切都撕开了,把残酷的真相告诉王伏宣。
可笑的是,即使是知道萧玉融是这样的人,王伏宣却还是感到在冗长黑夜结束后长舒一口气的放松。
“这样吗……”他低垂眼眸。
萧玉融微笑,“知道了答案,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很失望?”
“恰恰相反。”王伏宣从这里才开始直视萧玉融的眼睛,“我庆幸你是这样的人。”
“如果我是个好人的话,有朝一日我们对立为敌,你怕是会不舍得。”萧玉融道,“但我是这样的坏,你就不必手下留情了吧?”
王伏宣闭上了眼睛,“……是啊。”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在阴沟里扭曲着爬出来的人,会喜欢温暖,会喜欢阳光,会喜欢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但是萧玉融的阴影蔓延上了他的袍角,直至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竟喜欢这样的不见天日。
跟王伏宣达成了交易,萧玉融不花分文就得到了地契,和李尧止离开了王家。
离开之前,萧玉融还去了王婉茹那,跟她多聊了几句。
萧玉融心思转了几转,看着滔滔不绝跟她吐槽自己爹娘成日里催促她早日成亲的王婉茹。
“婉茹,你有没有想过不嫁人?或者是不那么嫁人?”萧玉融问。
王婉茹愣了愣,“啊?”
萧玉融打量着她,“你愿意到我这儿做女官吗?”
“女官?”王婉茹的嘴张得更大了。
“扶阳卫里本就有女子,如今我当权,自然也会给女子更多机会。”萧玉融道,“公主府中幕僚,无论男女,有能者居之。”
她的目光淡淡地放在远方,“世家女儿本就才貌双全,若加以引导,必不输男儿郎。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我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
王婉茹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可是为女官的话,我……”
萧玉融说:“你可以试试,你差那些酒囊饭袋什么了?他们都能入朝为官,你为什么不可以?”
“我真的行吗?我就只会处理家族事务啊。”王婉茹有些动摇了。
“你如果想要入朝为官,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也是我之后要做的。这不仅是我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也是扶持我自己的势力。”萧玉融说。
她话锋一转:“但你若是不愿意,做我府中的女官处理府内事物,也是可以的。或者你也可以去宫里,哪怕留在王家处理族中事物也可以。”
“这些,都只是为了不让我嫁人吗?”王婉茹反应过来了。
“嗯,你敢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吗?与其托付给他们,倒不如托付给我。”萧玉融道。
前世她死得也太早了一些,只记得王婉茹身为王氏嫡系的女儿,很早就被父母嫁给了另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嫁人之后,王婉茹也和她逐渐疏远了,渐行渐远渐无书。
那时候她的精力被叛军占据,并没有太多闲心关注昔日的挚友。
在王氏反了以后,她更加没心情了。
只是想,曾经那个明亮的女孩子就那么安置于后宅里日复一日地磨耗,觉得可惜。
所以萧玉融继续劝王婉茹:“哪怕你想要留在家中,我可以帮你同王伏宣去说。他也烦宴席交际这类事情,也不会在乎你嫁人能谋利多少。”
“我、我不想嫁人。”王婉茹终于下定决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下来,做你的女官,也为王氏处理族中事务。”
萧玉融展颜一笑:“好。”
第29章 盛世
“家主,昭阳殿下在三小姐院落里,同三小姐小叙片刻后,与李氏的公子离开了。”下属向王伏宣禀报。
王伏宣应了一声:“嗯。”
他又迟疑了一会,问:“她还说了些什么吗?”
下属道:“昭阳殿下要属下来禀,说要三小姐去公主府做女官,让家主把三小姐留下不嫁人,还说三小姐可以帮家主处理族中琐事。”
王伏宣:“……”
下属观察王伏宣的表情,等待他的意思。
“由她。”王伏宣道,“去跟我那叔父叔母说,王婉茹不许嫁,族中需要有人处理事务和宴会交际。”
“是。”下属应声,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家主,那玉京中心的那空楼给了昭阳殿下,我们不造酒楼了吗?”
王伏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哪来的那么多话?酒楼的位置我另有安排,那楼既然给了她就让她自己去做。”
下属慌忙低头领命。
李尧止送萧玉融到了公主府,便回李家去了。
萧玉融坐在房中处理了公文之后,又给祖巴写了封信。
祖巴在萧玉融生辰过后也没有立即回到北国,而且准备要留在玉京住上小半月。
既是为了商议和谈接下来的事宜,也是为了处理楚乐接手三城的事情。
祖巴也没住在驿站,反而是住在相国寺的厢房里。
明明昨日刚见过面,明明相国寺到公主府也并非非常远,但是祖巴今日还是写了封信来。
信中言辞礼貌,就是用词多少生疏,字也写得生涩。
看样子,这一封信写下来,花费了祖巴很长很长的时间。
大致意思就是约萧玉融有空在相国寺一叙。
倒也不是不行,接待异国使节,萧玉融这个公主也是能作为代表的。
所以萧玉融写了一封回信,说自己择日会前往相国寺。
做完了公事,萧玉融想起今日刚救下小美人,突然来了些兴致。
“翠翠,把度熙侍君叫来。”萧玉融道。
翠翠早早地就安置好了度熙,见萧玉融要见人,立即就叫人去把度熙提过来。
度熙来的时候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绸缎长袍,手里依旧抱着胡笳。
这模样,倒是也有了几分后世那位掌握无数情报的头牌风采。
抱着胡笳走来,度熙朝萧玉融盈盈一拜,再次郑重其事地给萧玉融磕了头。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度熙极其认真地说道,“公主若是有用得上度熙的地方,刀山火海,度熙万死不辞。”
烛光摇曳生姿,度熙眼下的小痣清晰可见,楚楚动人。
萧玉融撑着下巴,好整以暇,“为本宫前仆后继赴汤蹈火的人多了去,我留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
“度熙明白。”度熙腼腆地低下头。
他向来不喜欢自己这副长相,过于妖媚柔顺,这才平白无故生了许多事端来。
但是既然萧玉融喜欢,那他也喜欢。
他道:“我为公主吹奏胡笳可好?”
“嗯。”萧玉融慵懒地颔首示意。
度熙吹奏胡笳曲十八拍,拍拍催人泪下,凄楚得不行。
翠翠本在给萧玉融揉捏肩膀,听了这曲声难免嘴角抽搐。
这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什么白事呢。
“此情此景,花好月圆,怎么吹这种曲子?”翠翠低声呵斥,“你怎么侍奉的公主?”
度熙局促地说:“公主息怒,度熙不才,于胡笳只会这几曲不合时宜的……”
他越说,头越低,像是要啜泣。
萧玉融倒是也不是很在乎这个,“你还会什么?”
“我……除了胡笳,还会琵琶。”度熙小声说道。
萧玉融来了兴致,“弹来听听。翠翠,去取把琵琶给他。”
度熙抱了琵琶,烛光幽微,琵琶弦中苦调多,他弹奏起来续续切切呜呜嘤嘤,拢挑拨弹。
一曲终了,萧玉融鼓掌,问:“你琵琶弹的这样好,怎么当时抱了把胡笳?”
被萧玉融夸奖后,度熙双眼满怀期许,又有些羞涩,“名曲琵琶价贵,秦楼楚馆内的姑娘都要学,轮不到我用。胡笳却没几人愿意学,老鸨才丢了给我的。”
萧玉融的视线落在度熙抱着琵琶的手上,烛火的影子在度熙指尖斑驳,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你的手看着很漂亮。”萧玉融大方地称赞。
度熙抿唇笑了笑,“公主谬赞。”
翠翠再懂萧玉融眼色不过,已经悄然无声地退至房外,合上了门。
“夜深了,公主可要度熙侍奉?”度熙有些紧张地问道。
萧玉融弯了弯唇角,“好啊,看看你这些年学了些什么,能不能取悦到本宫。”
度熙说:“度熙必然竭尽所能。”
事实证明,度熙学得是相当不错。
他最知道怎么愉悦萧玉融,怎么伺候萧玉融。
他跪在萧玉融腿边,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东西都可以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这时候他才不会厌恶自己的过去。
红烛芳筵惜夜分,度熙动情时分的眉眼也同样动人,仿佛被欺负的人是他似的。
萧玉融稍稍有点动作和回应,就能让他方寸大乱。
他伏在萧玉融耳畔低低地喊公主,语调沙哑。
“我说啊,你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的。”萧玉融烟紫色的霓裳滑落在地上,像是聚拢的一团紫烟。
“这是……这是大不敬……”度熙不敢冒犯。
萧玉融掐着他,看着他颤抖的模样,笑着问:“刚刚还胆大包天,现在就不敢了?你以为我要你来是做什么用?”
“小朵,听话一点。”萧玉融贴在他耳边,念出这个名字。
度熙僵硬了片刻,才开始了动作。
心脏莫名欢欣雀跃的刺痛,仿佛被撕开结痂的伤疤似的。
疼痛,只有萧玉融给予他的疼痛。
正因为度熙花样多,侍奉好,能让萧玉融尽兴,萧玉融对于他也相当喜爱。
这样糜艳的日子过了几日后,萧玉融想起来要去相国寺了。
“我为公主描眉。”度熙双目充斥着希冀,跪在萧玉融腿边。
几个侍女正在替萧玉融挽发梳妆,闻言观察萧玉融的反应,见萧玉融并没有反应,便将螺子黛交到了度熙手里。
能在萧玉融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会察言观色得很,主子什么反应就知道做什么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