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眉这种事情,都是很亲密的人做的。
度熙见过李尧止为萧玉融描眉,那种氛围好像是旁人都融入不进去般,极其认真细致,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低眉妆罢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度熙知道自己同李尧止身上有那么些微乎其微的相似之处,并且相似得很微妙。
他跪在萧玉融跟前,小心翼翼地替萧玉融描好了眉,转过铜镜,“公主请看。”
“不错。”萧玉融随口夸赞了一句,“当年绍兖第一次为我描眉,画得那是四不像,不比你手巧。”
话是那么说,言辞间却如此亲昵。度熙失落地抿了抿唇。
捉摸不透的,无法捕捉的亲昵,简直是一场镜花水月。
萧玉融这两天其实还在思考,等追月阁造好了,交给谁去管理。
王婉茹、府中幕僚?或者说托给王伏宣,要么就让李尧止看顾着?实在不行让萧玉歇看着吧?
萧玉融都想过了,觉得最能下定决心的人还是她。
倒不如就交给度熙得了。
反正度熙对于这方面有天赋,并且还自幼耳濡目染学习了这些东西,前世他也将象姑馆掌控在手中,证明他也有这能力。
只是度熙如今并没有成长为之后那样,萧玉融既然介入了他的因果,也不知道他来日会遭受什么样的磨砺。
“我要在玉京中心造一座追月阁。”萧玉融说。
度熙立即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萧玉融把追月阁的作用,还有其中的利害跟度熙讲明白了。
“我现在打算等它造好了,交给你来管理。”萧玉融道。
“如此重担,公主真的信任我吗?”度熙愣愣地问。
萧玉融翘起唇角,“本宫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度熙含情脉脉般的眼眸顿时噙满了水光,“公主……”
“那用那种要哭不哭的表情。”萧玉融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我既然交给你,你就给我好好做,别出什么岔子,懂吗?”
“是。”度熙用力点了点头。
“嗯。”萧玉融点头,“我会派人教你学习相关知识,你也要争气点明白吗?”
度熙连连点头,“明白,公主,我明白的。”
看他殷切的模样,萧玉融心情愉悦,拍了拍他的头,“好了,我要出门一趟。一会会有人来教你,在追月阁造好前,你就好好学。”
“是。”度熙应声。
他目送穿着浅蓝衣衫、杏黄长裙的萧玉融渐渐行远,眼睛依然是闪烁着晶莹一片的光芒。
来到相国寺祖巴一行北国所住的院子,祖巴正在拿着把扫帚扫地。
“这活还轮得到盟主亲自来做?”萧玉融一进来就见到这一幕,随口打趣了一句。
祖巴停下来,手里握着扫帚,问:“公主愿意一叙,我很感激。”
萧玉融笑了笑,“你怎么一个人在扫地?”
“今日无事可做,我给自己找点事干。”祖巴回答得很实诚,“我本想研读楚乐的诗经,只是我看不懂。”
想要看懂确实也难的,如果不是自小在楚乐长大的人。
北国的文字、言语习惯都跟楚乐不一样,祖巴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毕竟能写信,也知道不少的诗。还能无障碍交流,虽然说发音还是有些滞涩。
萧玉融心情好,难得好为人师,“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祖巴碧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真的。”萧玉融歪了一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所以我愿意教你。”
她捡起祖巴放在台阶上的书,就直接坐在台阶上,“来吧。”
祖巴在萧玉融身边坐下,贴近她看书,指了指其中一句,“这个——”
“意思是江南没有什么好的礼物相送,姑且送一枝梅花来报春。”萧玉融解释。
她朗声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祖巴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江南怎么样什么都没有?北国的人都想要南下。”
萧玉融抬眸看向他,“南下?为什么?”
祖巴回答:“江南富庶,而且气候温暖湿润。我们那里很冷,太冷了,牛羊、花草,甚至是人,都活不下去。”
他转头看向萧玉融,“在多年前,巴尔曼部前来楚乐,希望能以珠宝换取一些食物补给,甚至希望能成为楚乐的附属部落。”
有这事吗?萧玉融绞尽脑汁回想了一下。
来玉京进贡的异族不计其数,巴尔曼部?好像也来过吧?
哦——这么说的话……
“我们是不是见过来着?”萧玉融歪头看他。
“嗯。”祖巴沉默着点头。
萧玉融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他记得。
因为在遥远苦寒的地方长大,那里的人们总是告诉他,在南方,有个富庶的庞然大物,那个温暖如春的上国。
那是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就跟天边月一样,是祖巴向往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阿塔说要带他前往那里,恳求通商,恳请用珠宝换取粮食,恳请收容巴尔曼部成为楚乐的附属部落。
楚乐果然跟大人们说的一样,像是一幅瑰丽溢目的画卷,那是祖巴从未见过的盛世。
什么时候北国也能成为这样的地方呢?巴尔曼部也可以登峰造极吗?祖巴总是满怀憧憬。
这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他很少能那么开心。
但好像不是这样的,当他们站在那做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站在这片盛世的主人面前时,祖巴才窥见真实。
这是一匹爬满了蚤的华袍,布满虫卵的橙子。
他能够听到四周窃窃的嘲笑,那些话语都在讽刺他们是野蛮的外乡人,未开化的野人。
楚乐这片土地的君王和臣子,都穿着锦衣华服,看他们的眼神像是在看猴子。
那片幻想中的盛世在年幼的他眼里摇摇欲坠。
第30章 绿罗裙
萧玉融仔细回想,勉强回想起来,当年巴尔曼部似乎确实来过,不过却被萧皇回绝了。
祖巴说:“天气太冷了,所以我阿塔带着我来楚乐,带来了部族里全部的金银珠宝,希望能换取过冬的食物,希望楚乐能让我们成为附属部落。”
“但是我父皇拒绝了。”萧玉融代替祖巴说出这个结局。
“是的。”祖巴点头。
当时来到楚乐的巴尔曼部族人都不懂楚乐的礼仪,他们行礼的方式与楚乐不同,这让萧皇深感不悦。但念其为远邦蛮夷,不便计较。
萧皇不计较,但底下那群人精可就下了心思了,逮着了机会就要巴尔曼部的人难堪。
顶着众人嘲笑的眼神,祖巴看着平时铁骨铮铮的父亲双膝跪在地上,碰碰地给萧皇磕了几个响头。
有大臣要求祖巴父亲拿出诚意,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命表演。
叫他唱歌,他唱了。叫他跳舞,他跳了。叫他舞刀,他也舞了。
即使是这样一套下来大汗淋漓地喘着气,那些人也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他们长着异于常人的模样,穿着厚重简朴的奇怪民族服饰,与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截然不同。
他,他们巴尔曼部在这些人的眼底犹如跳梁小丑。
“毕竟是有求于人,可汗连这点也做不到吗?”
“人人都赞颂巴尔曼部可汗心系子民,如今您的子民深受苦寒无处避,您也不愿意付出点代价吗?”
“到底是蛮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样刁难的声音里,父亲是能忍气吞声地继续赔笑脸。
那给祖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阿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北国四十九部的雄鹰。
可是这样无坚不摧的人原来也会为了强权而折腰,跪在地上为了一点粮食摇尾乞怜。
原来人也会分三六九等,原来南国是这样的丰沃,即使是冬天也这么温暖。
原来他们这些人,如此不值钱。
贱命一条。
祖巴看着父亲跪在地上哀求萧皇赐予一些食物,允许他们的部族与楚乐通商,希望得萧玉融到楚乐的庇护。
萧皇原本并不打算恩赐这些,但是萧玉融被萧玉歇领着过来了。
“吾儿来了。”萧皇笑着弯腰抱起年幼的萧玉融,放在自己旁边。
祖巴仰着头看萧玉融,萧玉融拥着白绒绒的狐裘,墨绿色的裙裾旋旋,如同玉雪可爱的小神仙,琉璃莹殿扉,暖玉温香。
狐裘耐腊寒,萧玉融雪白的小脸藏在绒毛里,站在百尺丹墀上,高高在下地望下来。
其实隔了太远,祖巴看不清萧皇冕旒下的脸庞,也看不清萧玉融的表情。
但是那种感觉却一直停留在他心头,魂牵梦萦。
无论是多年前玲珑可爱的萧玉融,还是一隔经年之后朱颜绿发深误人的萧玉融,绿裙红裙,都是楚乐。
那才是他心目中的楚乐,他心目中的桃源乡。
萧玉融是楚乐盛世的象征。
原来那就是楚乐。这是祖巴第一次见到萧玉融时起的心思。
“父皇,他们那里很冷吗?”萧玉融仰着脸问。
“是呀,融融也想见见北国风光吗?”萧皇摸了摸她的脑袋。
萧玉融摇摇头,“我只想要留在父皇身边。”
萧皇大笑起来:“好好好,我的好融融,留在父皇身边,哪儿也不去。”
“可是,父皇,如果哪一天我不小心走丢了,到了北国,会不会过得很苦?会不会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穿?”萧玉融抱着萧皇大腿,“我不要离开楚乐,我不要离开父皇。”
“怎么会呢?我的小公主,自然一辈子都会有牡丹酥吃,有漂亮衣服穿。”萧皇捏了捏萧玉融还带有婴儿肥的圆脸。
他对养在身边长大的女儿无限纵容,但却是帝王。
巴尔曼部送上的那些珠宝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但他还是同意了给粮草的要求。
萧皇御笔一批:“楚乐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楚乐之物乃尔部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恩赐颇殊常。”
萧皇没有同意巴尔曼部成为附属部族,却还是给了祖巴他们几车的过冬粮草。
祖巴深刻地认识到,哪怕萧皇愿意给他们粮草,也不是因为他们那样卑微地乞求,取悦楚乐之人。
萧皇是为萧玉融的话所触动,不想萧玉融哪一天流落在外会无枝可依,沦落到跟他们这种人一个下场。
他们的低微比不上萧玉融的一句话。
祖巴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才意识到这件事情。
“那个小孩子怎么穿成那样?不冷吗?圆墩墩的。”萧玉融指着祖巴笑起来。
童言稚语不像是侮辱,但却是逗笑了萧皇,所以那些臣子也一并跟着笑了。
灰扑扑的祖巴把脑袋埋得更低,他身上的冬衣厚重得快要压弯了他的肩膀。
“父皇叫他陪我玩会好不好?”萧玉融眨着眼睛问。
萧皇有些犹豫,显而易见是觉得蛮夷不配陪伴萧玉融玩耍。
萧玉融拉着他的手撒娇:“反正宴会还有一会结束呢,我多无聊呀,我喜欢他的眼睛,父皇就让他陪我玩一会吧。”
“行,去吧。”萧皇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是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祖巴没有任何拒绝的资格,任由萧玉融拉着他跑出了宫殿。
跨过宫殿门槛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萧皇意味深长的声音:“让他陪吾儿玩一会,朕愿意再给巴尔曼部十车的粮草。”
萧玉融其实也没拉着祖巴玩,她实际上是喜欢祖巴绿宝石一样的眼睛。
“我还没看过这样的头发和眼睛。”萧玉融捧着祖巴的脑袋看。
她看得越认真,祖巴把头埋得越低。
萧玉融压根没有放在心上,等到祖巴要离开的时候,她甚至随手送了祖巴一个手里的小手炉。
暖炉制工精巧,外面裹着一层毛茸茸的兔毛毛毡,抱在手里很暖和。
祖巴愣愣地低头看着手炉,半晌没说话。
“送给你了,你的手那么冷,都冻出血了。”萧玉融说。
“我不能收下贵重的礼物。”祖巴小幅度地摇头。
“贵重?”萧玉融笑了起来,“你拿着吧,我有的是,就算是再贵重的东西我也多得很。”
祖巴不说话了,把脑袋埋得很低。
萧玉融哦了一声,“虽然父皇已经给了你们食物,但我再送你几车粮草吧,你们那里很缺吧?”
祖巴怔忡地抬起头看她。
她叉着腰,抬着下巴,骄傲地说道:“从我自己的食邑里出,再加上父皇给的,怎么说也可以帮你们度过这个冬天了吧?”
她话刚说完,就看到祖巴碰地一下跪下了。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有些惊讶,“你这是做什么?”
在此时此刻祖巴似乎才能明白为什么殿上父亲可以把脸面放在脚底下任由别人践踏。
因为什么尊严,什么荣辱,都比不上一份食物来得实际,都比不上族人的性命。
只要能够度过这个冬天,只要能够活下去,什么都不重要。
小小的祖巴把头埋在自己掌心里,闷声道:“谢谢你。”
“噗嗤。”萧玉融身边的仆从似乎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们觉得有趣,不懂规矩的异乡人居然为了这么点小事行如此不合礼数的大礼,说的话也不合礼仪。
萧玉融瞥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
他们立即噤若寒蝉。
“举手之劳而已,但是你得记住我的恩情。”萧玉融抱臂道,“我就是挟恩图报的人,所以等你发达了必须好好报答我,听懂了没有?”
祖巴还是匍匐在地上,仰起脸看着萧玉融,有些茫然。
有谁会这么跟别人说啊?
萧玉融会,但她还是笑了一下:“你看着就是日后必成大器的人,鸿鹄志应在,我拭目以待。”
她转身离开,丝绸的墨绿裙摆轻轻摩挲过祖巴粗糙的指尖,微凉柔软的触感。
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祖巴的指尖抽搐了一下,随即他又下意识的捏住了萧玉融的裙角。
“怎么了?”萧玉融垂眼望过来。
害怕弄脏她的裙摆,也害怕自己带茧的手会把她心爱的裙子刮出丝,又或许是畏惧萧玉融的那一眼。
祖巴松开了手,那丝绸裙摆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从他的指尖流淌着,溜走了。
萧玉融就那样转身走了,身边跟随着不少仆役。
祖巴一个人抱着手炉站在寒夜里看雪飘过,而怀里的手炉也逐渐失却了温度。
冻得通红到皲裂流血的手因为温暖反而开始难耐得痒,心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