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融问:“值得吗?就为了我。”
“殿下。”李尧止伸出手,想要抚摸萧玉融的眼睑,触及自己现在丑陋的手,又停顿了片刻,缩了回去,“值得的。”
“我的心一如既往,犹如磐石无转移。”李尧止眼神柔软,轻声说道。
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
“好。”萧玉融笑道,眨了一下眼睛,泯灭眼底的水润。
太医很快就过来给李尧止诊脉上药,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会留疤吗?”李尧止问道。
这方面他比萧玉融还在意。
太医忙道:“公子只要不碰水,好好上药,是不会留疤的。”
李尧止松了口气:“那便好。”
待到太医走了,萧玉融趴在李尧止旁边笑:“绍兖又不是女钗裙,这般爱惜羽毛。”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李尧止有些腼腆地垂下眼眸,“若是姿色衰退,岂不是靠美貌所得的宠爱也会失去。”
“说得好。”萧玉融认可地点头,“那岂不是我要没了这皮囊,绍兖也会弃暗投明了?”
“殿下?”李尧止面露震惊。
萧玉融点他,“你要是知道,就不该这么跟我说话。”
“是绍兖失言。”李尧止低下头。
他复而认真地看着萧玉融道:“容华一朝尽,惟馀心不变。”
萧玉融望向他,没有说话。
历冰霜、不变好风姿,温如玉。
李尧止不知道,他才是没变过的人。
*
萧玉融的加冕礼人尽皆知。
萧玉歇放纵李尧止连斩了十一个反对乃至于想要暗刺萧玉融的人。
也人尽皆知。
民间有传闻说萧玉歇已经昏了头,江山都要抵给妹妹了,“圣上重妹不重父,江山半壁抵赏赐。”
朝臣的声音萧玉歇置之不理,何况现在也没人敢说了。
那些敢说的,不是被杀了就是被敲打了。
现在文武百官见了李尧止都得绕着走,看见邓齐也退避三舍。
邓齐被李尧止和萧玉融逼着大清洗,状若癫狂。
他拖着断腿,身残志坚,但凡是跟被杀的那些人有点干系的,他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抓来了事。
萧玉融还特意叫司饰司将冕旒改成了类似于额饰的发冠,自己的衣裳上不仅要有龙,也要有凤。
萧玉歇的龙椅旁边也多了一把金椅,上边龙凤呈祥。
萧玉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冕旒,以受天命。
“哥哥想到有这一出,是不是该改个称呼叫我天女。”萧玉融在仪式结束之后笑着问。
萧玉歇点头,“也好。”
萧玉融意外了,“还真改啊?”
“受命于天,既寿永康。”萧玉歇目光柔和。
他想要将天命与萧玉融共享,想要萧玉融长长久久,喜乐安康。
昭阳镇国长公主,权倾朝野。
萧玉融已经走到了权力的巅峰,萧玉歇共享给她一切帝王的权力。
除了没有独享江山,萧玉融已经没有高峰可以攀了,所以她将目光望向了世家和北方。
有三日之限在那里,邓齐很快就把有干系的人列出名单,并且交给了李尧止和萧玉融。
其中有一个邓齐意想不到的人,他激动地把这个人告诉萧玉融和李尧止的时候,却发现二人神情平静,似乎是早就知道了这个人。
“多谢邓大人了。”李尧止微笑。
萧玉融慵懒地斜靠在贵妃椅上,“姑父辛苦。”
这句姑父让邓齐毛骨悚然,连忙道:“长公主言重了,臣不敢。”
“姑父先且回去吧。”萧玉融笑了笑。
邓齐一刻也不想多待,逃也似的离开了公主府。
“殿下叫邓大人这一声姑父,邓大人回去怕是得跟妻儿复盘很久,再担惊受怕上十几天。”李尧止笑吟吟道。
萧玉融轻笑一声,翻着邓齐给的名单,指尖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留许久,笑意渐冷。
“当初与他君臣,我就隐约预感有今日。”她轻叹出声,“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是我硬留他许久。”
李尧止若有所思,“他到底是个人才,又还是公孙钤兄弟。”
“只要他肯回头,我必然不会逼他。君臣数载,我也当念旧情。”萧玉融闭了闭眼。
李尧止道:“他在公主府为幕僚多年,又有不少人经他举荐入朝为官。殿下如此容人之姿,真是叫绍兖目眩神迷。”
萧玉融瞥了他一眼,嗔怪:“你这张嘴就来的本事是愈发厉害了,前一句说他用处,后一句戴我高帽。”
“只是他知情不报,的确叫我寒心。”她叹了口气,“叫玉殊先把他关起来吧。”
公孙钤正在扳着自家死心眼的弟弟肩膀,急得团团转。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做了主君的属臣,这种大事你居然敢知情不报?”公孙钤恨不得撬开公孙照的脑子看看里边是不是只有什么家国大义。
公孙照像个失了魂魄的孤魂野鬼,落寞地坐在原地,一声不吭。
公孙钤强憋着一口气,蹲到他面前,“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是不是真想当叛臣?还是说你对主君有什么不满的?”
“现在就只有我们两兄弟,你跟我说实话。”公孙钤问,“你是真想反?”
“我怎么可能想反?”公孙照猛的站了起来,“主君对你我有知遇之恩,你怎可有此心?”
“你不想反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主君!你是不想活了吗?”公孙钤怒不可遏,“你到底在拧什么?”
“她跟我说她是为了民生福祉,是为了楚乐后世,也是为了萧氏天下。可是到头来是什么?你我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公孙照颓然坐了回去。
公孙钤再把他提起来,“主君是明主,你我心知肚明。她或许是有私心,可她答应你的事情,难道没做到吗?”
公孙照仰起脸,“兄长,难道把那些反对的人全杀光了,楚乐就会安稳了吗?如今楚乐的内政纷乱,是主君的一言堂。”
公孙钤沉默了。
他跟公孙照虽然是兄弟,但是从小就不一样。
他要是认主,那便是以主君为重,主君的意志就是他的方向。
什么天下,什么大局,都排在主君的意志之后。
除了他想要的,他不在乎别的。
但是公孙照在乎,公孙照在乎的太多了。在乎大义,在乎楚乐,在乎礼教,在乎百姓,在乎公理,在乎稳定……
公孙钤不得不承认公孙照说的是对的,让萧玉融当权的危险性很大。
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公孙钤来说,其他的都没有那么重要。
“如今朝堂上起码有一半是主君的人,但凡有朝一日主君出了事,楚乐必然大乱。亦或者是哪一天陛下不想同主君共享尊荣了,党派之争便会撕碎整个楚乐。”公孙照说出这个事实。
公孙钤问:“所以你在期盼那些人能制止主君吗?”
公孙照苍白地笑了笑,“没有人能制止主君。”
这才是他无力的地方。
没有人能阻止萧玉融,他也不想阻止萧玉融。
可他也无法容忍这样的局面继续下去。
“他们杀不了主君的,但是主君能杀了他们。”公孙照说,“所以我瞒下来了,我不想背叛主君,我也不想楚乐陷入内乱。”
“但内乱没有发生。”玉殊从门外踏步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扶阳卫。
他走到公孙兄弟面前,“你知情不报的时候就已经是背叛了,公孙照。”
公孙钤顿时紧张起来,“这是要干什么?”
玉殊冷淡地说道:“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公孙钤,放心吧,公主不想要他的命。”
“我们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同僚,玉殊,你也不讲讲情面。”公孙钤气道。
“我没动手砍了他还不够讲情面?这都是看在大家都在公主手下共事那么久的份上,换了旁人,现在早死了。”玉殊随手扒拉开拦在前面的公孙钤。
他有些不耐烦,“我都说了,公主没打算杀他,你别在这里阻碍我执行公务。”
“兄长,你让开吧。”公孙照平静且麻木地站在原地,“无论公主如何处置,我都接受。”
“走吧。”玉殊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去。
公孙照不需要扶阳卫来押他,他直接自己跟了上去。
萧玉融确实没打算要公孙照的命,她要忙的事情有很多。
这个繁华的王朝风云变幻,即便是地位尊崇,也会面临诸多烦恼。
警告和打压那群名单上的老狐狸,就花费了萧玉融不少精力。
后续的事情交给了李尧止,他见解独到,再棘手的政务也能权衡利弊后提供可靠的决策。
处理内务他跟公孙照的方式不同,内部出现纷争时他会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和影响力,巧妙地调解各方矛盾,团结支持萧玉融的力量,削弱反对的势力,来帮助萧玉融稳定朝堂局势。
而公孙照通常情况下则是私下与这些大臣交流,了解他们的诉求和顾虑,并从中找到平衡点,折中平息,维护稳定。
相比起公孙照,李尧止的手段可就强硬尖锐多了,叫那些原本有些疏懒的官员们全都为之一振。
终于找出个空挡,萧玉融迈入幽禁公孙照的院落,难免失神片刻。
不知不觉之中,她其实跟萧玉歇像得可怕。
一样的手段,一样的猜忌,一样的不肯容忍背叛。
还真不愧流着一样血的兄妹啊。
萧玉融略带讽刺意味地低眸笑了笑,推开门。
“你还真是倔强得要命,服个软有什么了不得的吗?玉殊不都说了吗?主君只要你服个软,肯回头,一切照旧。”公孙钤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里边传来。
虽然说是软禁,但是吃穿用度萧玉融是一样都没有缺的。
并且萧玉融并没有阻止有人探视公孙照,尤其是公孙钤。
公孙钤对于萧玉融的决定并没有异议,他反而感激多疑好算计的萧玉融愿意忍耐公孙照的耿直和倔强。
“一切照旧?”是公孙照的声音,“还回得去吗?兄长你觉得,就算现在我回头,一切都能变回去吗?”
“我同你们不一样,兄长。”他说,“我跟你们都不一样,我和主君是君臣,从来都是君臣。”
公孙钤问:“那你现在到底是打算怎么样?”
“自然是焚香沐浴,等她来杀。”公孙照声音凄凉。
萧玉融走进去,“我倒是不知道你这么想。”
公孙兄弟二人俱惊,站了起来,“主君。”
第82章 君臣
萧玉融看向公孙钤,“你下去吧。”
“是。”公孙钤退下。
临走前,他还看了眼公孙照,示意他别犯拧。
“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萧玉融看着公孙照问道。
公孙照颓然一笑,极尽戚然,“主君胜券在握,何须臣来多言?”
“胜券在握?”萧玉融半眯起眼睛,“你是全然不将我们君臣几年的情分放在眼里啊,你我相知相交多年,竟也比不过那几个人吗?在你眼里,他们的性命也是比我重要吗?”
“臣本以为能遇主君,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公孙照低着头,轻声说道。
萧玉融冷然看着他,“接着说下去。”
“臣随主君多年,多年以来,左右支绌,苦心维系。小心拿捏其中分寸,指望臣之理想与主君大志可以并存。”公孙照抬起头,看向萧玉融。
“但是没有,主君想要的太多了,臣如今已经是独木难支,不堪重负。”他跪在地上,深深地拜伏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心存死志,一心求死?”萧玉融问,“难道我的利益不能同楚乐的利益相同吗?你站在我这里,就是背叛楚乐了?你把我当什么,公孙照?”
公孙钤笑了一声:“主君不是早就知晓那封信了吗?信上的每一个人,主君知晓,那封信经手过多少人,主君也知道。就连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与其有关系,主君也悉数明了。”
扶阳卫的情报网渗透楚乐上下,有什么是萧玉融不知道的?
“既然主君都知道,又何必叫邓齐大人去查,又何必等到尘埃落定,等邓大人将名单交给主君,再来抓我呢?”公孙照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里,依旧衣冠整洁。
萧玉融看着他,想起初见那会也是这样。
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公孙照也是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尊严。
君子正衣冠。
“主君是想要借臣之高位给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一个下马威,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好让臣与兄长感恩戴德。这证据能由旁人查出来,却不好经主君的手。”公孙照把其中的利害都掰扯开说。
他苦心经营,稳定内政。从纷繁复杂的公文里筛选出关键要点再深入分析,为萧玉融在决策时提供重要依据。把握朝政局势,平衡幕僚关系权势。
萧玉融如今的万里天梯,他也功不可没。
做萧玉融内敛而锋锐的刀,到最后却摧折。
兰因絮果。
他问:“主君从一开始就在骗照,牢狱里的那些话也不是出于真心的,只是为了招揽照做出的权宜之计是吗?”
萧玉融沉默了。
她当然可以继续骗下去,可是她不想骗了。
不能说她对待公孙照没有半点真心,可就是因为这半点真心,她才不想继续骗下去了。
“那为什么主君不骗下去了?”公孙照问,又兀自点了点头,“是照没有利用价值了吗?也是,照为主君举荐了不少擅长操持内务之人主君,如今也不再需要照了。”
他凝视着萧玉融,惨淡笑了笑,泪水划过鼻梁,“殿下当真是……好计谋,踩着臣的脊骨登凌云梯。”
公孙照平时都很平静,可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爆发出炽烈又凄惨的生命力。
像是雪地里燎天的熊熊烈火,迟早要熄灭的,但这会又烧得旺。
“殿下要我做叛臣,我也做了。”他垂着眼睛,默然地垂泪,“看在我为殿下效力多年的份上,请殿下赐我全尸。”
他姿态悲怆,却也决绝。
跪在那里的姿势与无数次坐在席间一样,热闹的宴席里他似乎始终孤寂。别人不懂他,他也不懂别人。
他只是有他自己的固守。
追随了两个主君,他都以为是明主,却自始至终无人能够真真正正与他心意相通。
如果萧玉融跟宜王一样,彻头彻尾就不是明君也就罢了,他可以当自己眼瞎。
可偏偏萧玉融身上有明主的特质,但萧玉融的野心、身份和所受的教育又让萧玉融不可能往他所设想的道路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