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融曾经一诺太平盛世人间来抵他投诚一跪,如今君臣缘分已尽,天下归君,他固当烹。
“公孙郎。”萧玉融轻叹一声,又喊出了熟悉的称呼。
公孙照怔忡地抬起头。
萧玉融抚上他的脸庞,“你我同行至今,你还愿意继续与我走下去吗?”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但她真心想要公孙照与她继续同行。
公孙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主君,照只能到此了。”
陪萧玉融登上繁华的顶端,死于萧玉融冰冷的刀尖,也好。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也好全他一身固守的忠正。
“那日接你出狱的时候,我是真想过我们君臣会成一段佳话,我是真盼着能善始善终。”萧玉融闭了闭眼,只感到了疲惫。
她不再想说什么了,无论别人是怎么看待她的。
她叹息:“罢了。”
“那主君何必从头至尾都骗照呢?”公孙照苦笑,“就连主君说盼着三王四王出来,也是骗照。”
“什么意思?”萧玉融看向他,微微蹙眉,“三兄四兄如今不还是在幽禁之中吗?”
公孙照仰头,“三王已死,四王流放,谈何幽禁?”
已死?
萧玉融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皇兄分明答应了我的……”
她匆忙转身离去,直冲幽禁萧玉生和萧玉成的宫殿。
易厌看着萧玉融冲出去,目光闪烁。
“历史真的会改变吗?这一载又一载的风雪,真的不会磨灭她的心性吗?”他垂下眼眸,又笑了一声。
他转身迈入院落。
“易先生来,是为了劝我,还是为了看我?”公孙照依然跪坐在地上。
“哎,来劝你。萧玉歇瞒得多好,一个秘不发丧,一个秘密流放。叫我们小公主连你都能查出来,却不知道自己两个哥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哦,可能她根本没怀疑过她大哥吧。”易厌笑了笑。
公孙照愣了愣,眼底流转过一道光芒,“主君不知道此事吗?”
这件事情确实没多少人能知道,他知道也是因为萧玉生旧部送来的一封信。
萧玉生的旧部送信来,是希望素来清正,又在萧玉融麾下的公孙照能够出手相救,也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只是公孙照以为坐视不理是萧玉融的意思,也没有出手。
他以为萧玉融疏远他,不告知他此事,是因为对他有猜忌。
“是啊,不知道。”易厌笑着看他,“你也从来不知道她,没有明白过她。”
“他们要你签字,你不签,原样奉还。但你也没有出卖他们,没有将此事告知主君。”易厌说,“你以为这样就是忠于楚乐,也忠于主君了?”
公孙照沉默了片刻:“……主君知晓他们不臣之心,定会将他们先杀之而后快。他们作为于主君眼里也无异于儿戏,不足为道。”
“那若是主君不知道这些事呢?”易厌直视公孙照,脸上不再有笑。
他漠然地问道:“若是她死了呢?若是她真为此而死了呢?”
“我……”公孙照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萧玉融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所不能,她也会痛,也会难过。
易厌道:“她是真心待你,无论有多少真心。她这个人,本就没多少真心。”
他转身离开,言尽于此。
公孙照低着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掌心,笑出了声:“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那头的萧玉融已经冲到了宫门口,守卫的士兵们不敢拦萧玉融,却也不敢让她进去。
“滚开!”萧玉融怒道,“你们岂敢拦本宫?”
“长公主殿下!陛下有令,不让殿下进门探视啊!”守卫们跪了一地,但却没有让开。
毕竟萧玉歇是下了死命令的,让开是死,不让开也是死。
萧玉融气笑了,“皇兄许我与他同等的权力与地位,如今看来,也并无什么用处啊。”
“玉殊!”萧玉融喊道。
玉殊犹如一道影子般,从阴影之中窜出,站立在萧玉融身前。
玉龙双剑出鞘,他微微压低身子,“我家公主要进去,烦请诸位让路。”
守卫们相视一眼,点了点头,仍然没有避让。
玉殊拖住那些守卫的时候,萧玉融径直大步迈入了宫殿之中。
萧玉成所在的位置,没有人。
萧玉生所在的位置,也没有人。
面对空无一人的宫殿,萧玉融险些笑了。
真是可笑至极,她的哥哥前脚还给她无上的尊荣,后脚就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
萧玉融上前,查看其中的蛛丝马迹,这个地方一丝一毫的生活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她只在床脚一个角落,看到了一行用刀刻下的,细若蚊腿的字。
小时候闹着玩的把戏,却成了绝笔。
萧玉融伸手慢慢抚摸过那一行字。
融融吾妹,勿忧勿伤。逝者安息,生者奋进。
“融融。”身后传来声音。
萧玉融起身,转过头。
萧玉歇看见萧玉融脸上的泪痕,愣了愣,他轻叹一声,走上前去,“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不该来?因为我不来,你还可以瞒着我,亦或者是骗我他们转移了软禁的地方吗?”萧玉融泪流满面。
萧玉歇一得到消息就马上来了,但还是迟了一步。
“融融……”萧玉歇捏了捏眉心,“无论你信与不信,至少我从未对他们二人……”
“你在骗我!就连你说与我共享所有都是在哄我!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怎么样了?他们还活没活着?”萧玉融打断了他,咬着牙质问。
萧玉歇在骗她,一直都在骗她。
说什么愿意与她共享,说什么分她半壁江山,都是骗人的。
尊贵的血脉让她与众不同,让她以帝女的身份凌驾于由男人主导的空中楼阁之上。
接受和皇子一样的教导,叫她位同太子。但拨开云雾去看,那些锦绣堆砌而成的华塔之外,她没有得到与兄长们同等的机会,却要为这一切付出的代价。
因为朝臣们认为她应该嫁人,应该和亲,应该联姻,应该榨取价值来填补楚乐。
而不是应该用拨弄权力的方式来创造价值,她所走的只有一条路。
没有实权,只能凭借父兄的喜爱。所以她自始至终都有一种强烈的失重感,仿佛踩不到实处,一失足就会从云端跌落。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而帝王的爱就是这些东西。
所以她才想要实权,想要实际的东西,她以为父兄们都是不一样的,以为萧玉歇是不一样的。
她以为萧玉歇先是她兄长,再是帝王。
好像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一样。
答应她的依旧是镜花水月,什么也守不住。兄弟能杀,妹妹怎么不能杀?
现在萧玉歇对她留有旧情,愿意哄她。随着岁月流逝,帝王之位稳固,谁不能杀?
是萧玉歇反复告诉她:“帝位太冷,我想要你陪我。”
是萧玉歇反复跟她说:“你我兄妹所行之路,若是有朝一日败了,败给世家,败给北国,那都会遗臭万年。千秋万载,你我之名并列史书,都是恶名,恶名也好。”
也的确是这样的,在前世的时候。
崔氏兵,王氏财,李家柳家政权在,萧氏兄妹合起来。
他们的姓名也确实并列。
所以萧玉融才信萧玉歇,可从第一个改变开始,一切都是变的。
萧玉融深吸一口气,含泪问道:“你就告诉我实话,三兄是不是你杀的?”
太多复杂的东西都尖锐地化作了泪滴从眼眶中滴落,这个问题意味着太多了。
萧玉歇紧盯着妹妹的脸庞,沉默里他的神情逐渐阴沉下来。
“你不信我。”萧玉歇向前一步。
阴影投了下来,压住了萧玉融,压得她仿佛溺水的人般,无法发出声响。
“好,我就告诉你,他就是我杀的。”萧玉歇阴恻恻地说道。
在萧玉融震惊的眼神里,他步步紧逼,“我杀他怎么了?倘若换他坐上帝位,难不成他会留我性命?就算他不杀我,他背后的势力不会逼着他杀我?”
第83章 貌合神离
萧玉歇再向前一步,手掌掐住萧玉融的下颌,“你一直向着他们,他们是你兄弟,我不是你兄弟?你我一母同胞,亲疏有别,我比不上他们?”
萧玉融下意识要别过脸,回避这些。
偏偏萧玉歇收拢了手掌,掐着萧玉融的脸,逼迫她看着自己,“你在躲什么?你很怕我吗?”
他用近乎漠然的眼神看着萧玉融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换作是萧玉生登上皇位,我沦为阶下囚被他所杀,你也会这样为我哭吗?”
“有用吗?妹妹。”萧玉歇问,又自问自答,“没用的,眼泪有什么用?血脉相连比不过权高位重,登上那个位置谁不能杀?”
“他是你亲弟弟!”萧玉融泪湿衣衫。
萧玉歇冷笑,“那又如何?他同我争,同我刀剑相向,想到逼宫的时候,他可曾想过我是他亲哥哥?!”
亲情在利益面前是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兄弟阋墙、叔侄反目、父子成仇,古往今来,比比皆是。
萧玉歇语调愈发冰冷:“要怪就怪他们托生到了帝王家,起码一半都得用来杀。”
“那我呢?”萧玉融哽咽着问,“连我你也要杀吗?”
“不。”萧玉歇的目光稍稍柔软了一些,但依然冷涩,“你是不同的。”
他掐着萧玉融下颌的手,缓慢地挪了位置,摸了摸萧玉融的脸颊。
“你是我骨血相融的妹妹,我无数次起誓发愿,要让你平安,要让你快乐。”他说。
“可是你从来不听话,为什么不肯安稳待着呢?”萧玉歇注视着萧玉融的悲痛、无奈与不甘,轻声叹息。
他不是没有想过,干脆一了百了折断萧玉融的骨头与翅膀吧。
这样总好过让萧玉融在乌烟瘴气的硝烟之中烧焦了羽毛。
可在萧玉融泪水的汪洋里,他却又不忍心。
萧玉融狠狠拍开萧玉歇的手,咬着牙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萧玉歇的虎口,他站在原地,望向萧玉融逐渐远去的背影,有片刻的恍惚。
仿佛萧玉融的背脊伸展出浓黑的残缺羽翼,烧焦的羽毛被抖落,簌簌地响着,她就要挣脱金玉囚笼的禁锢展翅高飞了。
那样飞会痛的。
萧玉歇收拢了掌心,闭了闭眼。
“我的妹妹,是何等的天真与愚蠢。”他说道。
萧玉融依然存有那种天真,可萧玉融也是他心中天真的意象。虽然麻烦,但却一直都在。
骨肉分离的开端,他保持了沉默。
*
近来陛下和昭阳长公主的二三事是群臣们私底下议论的重点。
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妹素来亲厚,陛下在太子时期就对长公主有求必应。
登基为帝之后,萧玉歇更是允诺萧玉融掌实权,配剑履,着龙袍,戴冕旒,坐龙椅。
他们曾亲密无间,可如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权力的影响,二人似乎逐渐出现了裂痕。
公主美丽聪慧且野心勃勃,目标是谋取朝政中更多的话语权和权力。
而陛下或许作为兄长愿意与萧玉融共享权力,但作为一国之君却警惕着权力的失衡,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的皇位。
果然,权力的漩涡会使所亲所爱之人都渐行渐远。
长公主建立势力,巩固地位,而陛下似乎也有所觉察,虽然没有制止,但却在不动声色地提醒长公主。
虽然在公开场合上,他们依旧维持着皇族尊严和兄妹和睦,但暗中似乎也存在着明争暗斗。
在貌合神离的萧氏兄妹统治下,楚乐王朝的命运不知何去何从。
因此也有心思活络的臣子打算趁机离间兄妹二人,尤其是一些老臣。
他们散布谣言说昭阳长公主心怀不轨,以权谋私。
更是大肆宣扬说夜观天象,再观面相。有一异人越俎代庖,女不女,妹不妹,臣不臣,擅权妄为。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就差没指着鼻子说是萧玉融本人了。
萧玉融提出最近扶阳卫财政困难,虽开源节流,但仍然难以支拙。所以想要将云水的盐矿也一并划入她的食邑,好让她填补上扶阳卫的亏损。
扶阳卫亏损是假,想要盐矿是真。
云水距离宣城太近,萧玉融唯恐驻守在宣城的柳氏军队会暗中取用那里的盐矿。
想要那里的盐矿,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派人过去检查驻守,也好跟在宣城的柳氏军制衡。
这是出于战略考虑,不过臣子们依旧纷纷谏言,唯恐萧玉融扩张了自己的势力。
尤其是虎威将军杨威,义正言辞,字字泣血。
他头发花白,年过花甲,此情此景,仿佛众诚之至,令人潸然泪下。
萧玉融的神情愈发阴沉。
为什么这样痛恨她?
究竟因为她的任性贪婪?还是因为她不安于室,越过他们所有人成为了操控朝政的主人?
公主只是华丽且残缺的装饰品,例如江上倒映的残月,冷梅香艳的断枝,屋檐将融未融的雪水。
可他们越是这样,好胜心就越是使她发狂。
他们说不可以,那她偏要登云顶。
萧玉融看向了萧玉歇,她想要知道萧玉歇是什么反应。
“行了。”萧玉歇似笑非笑,目光锐利,轻描淡写地扫过底下的群臣,又瞥了一眼身边的萧玉融。
“兹事重大,还需另行商议。”萧玉歇道,“此事之后我再同你商量吧。”
萧玉融心沉了沉,明白萧玉歇这是在委婉拒绝了。
她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应道:“皇兄所言极是,如此要事还需细细商讨。”
杨威那样从官几十年一件事情都没办成,甚至还延误军机的人,居然也敢对她指手画脚。
萧玉融望下去,冷冽的目光令杨威心中为之一沉。
退朝之后,有不少官员围了上来,同杨威寒暄,赞扬他的风骨。
“陛下虽没有多说什么,但也婉言拒绝了长公主,这也是一件好事啊。长此以往,这乌烟瘴气的朝廷之上必然一片清明。”臣子们连声说道。
王伏宣从旁边经过,他们顿时噤了声,不再说什么。
王伏宣也没有停下,只是嗤笑一声。
他身后的仆从推着轮椅,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