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漪月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沉下去。
她一直以为,那个歹人是得了失心疯之类的才如此纠缠她。
可是,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方法,让人单独忘了一个人……那么,那个人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周漪月头痛欲裂,闭上眼反复深呼吸,睁开眼问:“左大人今日可入宫?”
“殿下说的可是鸿胪寺卿左知熠大人?”
采莲想了想:“今早奴婢刚见过太和殿的小顺子,他说大臣们今日都到齐了,左大人应该也在。”
“那就好。”周漪月抿了抿唇,裹紧身上的红羽纱鹤氅,试图稳住自己的步伐。
不多时,众人来到寒香殿,寒香殿内温暖如春,四壁生辉,熏香炉中香雾袅袅,是梅花的淡雅香气。
周漪月正是心烦意乱之时,觉得釉彩盘里的食物都没了光泽,吃了几口烧圆鱼便搁下了筷箸。
采莲问:“殿下,可是今日御膳房的菜不合胃口?听说这梅花汤饼和蜜渍梅花御厨们花费了不少心思呢,还有那梅花酿,是去年宫里几位娘娘亲手摘的,每人只得这么一盏呢。”
“许是风寒刚愈,加上一连喝了几日的苦药,嘴里吃不出味来了。”
周漪月浅呷了一口梅花酒,浓烈的梅花香气在口中弥漫,她的味觉似乎在一点点恢复。
的确是好酒,她忍不住多看了酒盏一眼,将盏底剩下的一点余酒喝光。
不过,除了酒香之外,似乎还有什么什么别的味道……
她只是闪了这么一下念头,权当自己多想了,搁下酒盏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采莲:“齐嬷嬷呢,不是说今早被叫去坤宁宫帮忙准备宫宴了,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人?”
采莲摇头,只说不知。
此时寒香殿外一处拱门前,桂兰姑姑正质问齐嬷嬷:“嬷嬷贴身伺候公主,怎能一问三不知?公主为何去熙春楼,不知道,公主见了谁,不知道,为何驸马也在,嬷嬷还说不知道……你叫我如何回复皇后娘娘?”
齐嬷嬷不语,桂兰姑姑继续道:“又是坠湖又是失火,难不成灾祸都追着公主殿下跑?嬷嬷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要蓄意陷害公主?”
齐嬷嬷点头:“十有八九……公主殿下定是遇上了一些麻烦,至于是何人所为,奴婢还在调查。”
桂兰姑姑没好气道:“等你调查就晚了,娘娘私下派人将公主这几年得罪的人筛了个遍,已经把那些人的嫌疑全部排除了。”
齐嬷嬷垂首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抬头:“我突然想起一事,公主坠湖那晚做了噩梦,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个罪奴,说不定……与此人有关。”
桂兰姑姑脸色大变,连忙向四周看去。
齐嬷嬷冷声道:“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和皇后娘娘知道此事,咱也别藏着掖着了。”
桂兰姑姑沉吟半响,把声音压得很低:“公主殿下曾因为那个罪奴的死整日消沉,娘娘这才命我们去求此味安神香,只要长期闻此香,便能忘记最令自己痛苦的人,抹除所有相关的记忆……倘若此人真是起死回生,公主可有大麻烦了。”
两人面色都有些沉重。
桂兰姑姑问她:“我和皇后娘娘从未接触过此人,他的相貌你可还记得?”
“隐约有些印象,不过时过境迁,人的相貌也许会改变。”
这世上,或许只有她还清楚记得公主和罪奴阿弃的过去,记得两人荒唐的四年。
齐嬷嬷沉声道:“这几日我会寸步不离待在公主身边,还请皇后娘娘放心,若有什么可疑之人我会第一时间来坤宁宫禀报。”
“好罢,你出来的时间也够长的了,且回去吧,我会向皇后娘娘禀告此事的。”
两人离开后,一道身影从廊柱后面走出。
凌云将她们的话都一字不落记在了心里,转身往太和殿方向而去。
第14章 挑衅
太和殿内,梁帝将将与使臣们议完国事。
“晋国使臣远道而来,朕心甚慰,朕欲设宴以待,以示我梁夏国盛情。”
鸿胪寺卿左知熠上前朝众臣道:“陛下今日于乾和殿设宴,请各位在宫内稍等片刻,待酉时与陛下一同赴宴。”
众人纷纷跪拜,齐声应诺。
此时凌云从殿外回来,朝魏溱耳语一番。
魏溱听着他的话,心里一点点腾盛起杀意。
“把她身边所有香粉换掉。”
他紧绷下颌,一双鹰目像是淬了寒冰,冷得骇沉。凌云打了个寒战,躬身道:“是。”
凌云走后,魏溱看向不远处那个清贵无匹的男子。
绛纱方心曲领冕服,赤金革带,如此鲜艳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生生穿出了沉稳内敛的气质。
衣领领口很高,围着一圈黑狐毛领。
显得十分欲盖弥彰。
魏溱心下冷哼一声,对身旁的崔涯道:“崔大人,可否为我引见一人?”
闻祁这厢正在与兵部尚书谈赈灾一事,商讨雪灾天/朝廷如何弥补牧民损耗,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闻少卿。”
闻祁转身,见到晋国使节崔涯朝自己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看着很是眼生。
几人互相行了一礼,崔涯向闻祁介绍:“闻少卿,这位是晋国的魏将军。”
闻祁看向他身边的男子。
听说这次使臣团里有一个年轻的武将,几乎不怎么与他们梁夏官员接触,前几次只是简单打过照面,并未交流过。
如今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当真是丰朗昳丽,一双乌目如碎钻寒星,鬓若刀裁,剑眉凌厉,俊美的脸在壁灯下泛着生铁一样的光泽。
许是武将的缘故,眉眼间染着一层寒戾,杀伐气扑面而来,加上身量颀长,单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心口发紧,下意识就想敬而远之。
闻祁接触过那么多的武将,不乏征战沙场多年的,都没有眼前这位有这么强的压迫感。
尽管心下涌上一阵不适,他脸上还是摆出得体的笑,朝那人行了一礼:“魏将军。”
魏溱抬目看向他,并未回礼:“听说闻大人身为太仆寺卿,掌管牧马政令,在下正好有个问题想请教。”
“不敢当,将军请讲。”
男人默了默,乌眸冷沉,像是在打量他。
“在我大晋,战马的繁育和训练都由军中武将专责,战马也尽归军中所有。不知为何在梁夏国,这些事反而由太仆寺掌管?大人可能为魏某讲解一番?”
闻祁温声回道:“将此事不难解释,战马非单独作军中之用,也关乎民生国计,若全部交由军中掌管,不利于长远之计。”
“可太仆寺不在军中,如何确保马匹的训练和战备?反而是常年征战的武将更清楚战马之需,岂非更合适啊?”
拖长的尾音像是在挑衅和威胁,森寒目光有如逼视,带着千钧之重。
“太仆寺虽不掌兵事,却通晓马匹之需,若由太仆寺主事,与军中将领合作,便可兼顾军民之利,这才是两全其美之策。”
闻祁没有被他的气场镇住,他不卑不亢,将那千钧之力轻轻化解。
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争论着,旁边站着的几个官员听着那些话,心下突突狂跳,一个字也不敢说。
面前两人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温文尔雅,明明是在谈正事,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气氛凝重到令人窒息,你来我往之间,有无形刀光闪过。
还有这位魏将军的架势,不像是讨论马政,倒像是……找闻少卿讨要本属于他的军马归属权?
可问题是,这从何说起啊?两人一个在梁夏一个在大晋,争哪门子的军马权?
眼见气氛愈发僵硬,崔涯站出来打了圆场:“两国国情不同,政令上自然有些许出入,二位何必争一时之长短呢?”
“崔大人说的是,在下听两位大人的谈论,实在受益匪浅呐。大家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几人纷纷上前意欲劝和。
闻祁笑道:“是啊,我与魏将军讨论军马政而已,不管由谁掌管,左右战马是军中所需物资,不是谁的私有物。”
“有些东西可以不争,不过有些东西,还是分个清楚比较好。”
魏溱薄唇轻抿,含着莫测的笑,目光霜刃一般。
“玩笑话,闻大人切勿当真,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大人莫要与我等武夫计较。”
他一边说着,手不着痕迹搭上他的肩膀,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拍的正好是他鞭伤未愈的地方,闻祁吃痛,长眉拧了拧。
“闻大人身上有伤?”魏溱笑了声,语气略带玩味。
一瞬间其他几人也投来询问的目光,闻祁讪讪道:“小伤,前几日骑马不甚摔了胳膊,今日还未好全。”
魏溱道:“摔了胳膊可不是小事,先前魏某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被一匹发疯的红鬃马伤了筋骨,我便拿铁鞭……将它生生打死了。”
气氛骤然冷沉下去。
魏溱淡淡一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烈马难驯,大人定要好好看好这匹马,免得它再次伤到大人。”
“有劳将军关心。”闻祁一向温和的脸上也带了冷色。
此人对他有敌意,他几乎可以确信。
几人各自散去后,崔涯擦了擦额上的汗,天知道他方才有多提心吊胆,生怕魏溱一言不合跟人当场拔剑。
这位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将军何苦跟他争一时之气,别忘了我们今日还有重要的事……”
魏溱沉了声:“我正要说此事,眼下距宫宴还有几个时辰,正好借此机会去找我们的人。”
“将军记得就好,我生怕你忘了,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们说就是。”
魏溱点点头,把一旁的司枫叫过来,朝他们交代了几句,独自走出殿外。
御花园一处假山旁,锦绣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
正来回踱步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高大的阴影投到她面前的寿山石上。
她一转身,直直撞入一双阴沉黑眸。
今日魏溱不知是怎么了,面色冷得可怕,比冰窖还要冷上几分。
他问:“有人发现你吗?”
“应该没有,我跟着晋国舞姬们一同入宫的,一进宫便换上了宫女的衣服,没人发现我。”
他点点头,默默看着她,伸出手,从她腰上取下一方手帕。
妃色的绢帕拿在他手里,将那张衬得越发妖冶,锦绣还未从眼前的景象中恍出神来,他将帕子蒙在她脸上,在后脑系好。
绢帕的凉意若有若无从锦绣脸上划过,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眼睁睁看着那张俊美的脸离自己那么近,连呼吸都忘了。
他眉眼含笑,问她:“上次那个闻驸马可还记得?”
“妾身记得。”锦绣心生忐忑,生怕他是发现自己手下留情一事,心跳擂鼓。
却见他俯下身,对她交代了几句,缓缓起身:“记住了吗?”
“是,妾身记住了……”
此时侧殿内,闻祁的随从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礼:“大人。”
“先前命你调查的那个高大人如何?”
“与大人想的一样,此人身上没有任何疑点,生平经历也一切正常,唯一不妥的地方大概就是前几日突然被调任偏远之地,调任令上没有写任何理由。”
“他走得迅速,如今人已不在京城,府上也是空无一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闻祁冷笑道:“若真是一切正常,又怎么会走得如此匆忙,还走得如此干净?当真是下功夫。”
他闭了闭眼,喟叹一声:“公主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啊……”
随从不语,他在调查高大人时就已经意识到此事了,他背后的人绝对不简单,做事几乎滴水不漏,还能轻易让朝廷官员为自己所用,实在可怕。
闻祁道:“去打听那个晋国魏将军的来历,他的家世,生平经历,甚至是喜好,我都要知道。”
“大人怀疑此人?”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与公主成亲多年,她和晋国人从无往来,此前也从未给听说认识过什么晋人,不会平白无故惹上这等人物的。
“属下明白,待我调查一番就来向大人禀报。”
随从退下,往殿外走去。
闻祁刚要转身,忽然余光瞥到一抹身影。
只见殿外是一众身穿宫服的女子,彩衣袅袅地从殿外走过。
其中一人以面纱蒙面,手上捧着锦缎和春服一类的物件,垂首跟在队伍最末。
闻祁几乎一眼便看到她,那眉眼,那身段,与那日熙春楼的歌伎如出一辙。
他几乎拔脚往殿外追去,却见方才那些人已然消失了踪迹。
他忙叫住旁边一个小太监:“方才那些宫女是哪个宫的人,去了何处?”
“方才走过去的宫女?”小太监仔细回忆了下,“应该是往绮春宫方向去了。”
“绮春宫?”闻祁对这个宫殿没什么印象,想着许是新贵,因问:“不知主位是哪位贵人?”
“回大人,这绮春宫是陛下单独给杜美人住的,杜美人身怀龙胎,陛下特许她今日不必参加宫宴,又赏赐了好些东西,那些宫女许是给杜美人送赏赐去了。大人若要去绮春宫的话,奴才可以带路。”
“好,有劳公公。”闻祁心里有太多疑问,跟着那人往那边走去。
寒香园内,酒已过三巡,席上的华衣美服的女子们都有些微醺,容颜比满座梅花更为娇美。
周漪月饮得不多,意识还算清醒,见齐嬷嬷从外面回来,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娘娘说绣房要给皇女们缝制新的帕子,说奴才最懂公主的喜好,便留在那里帮忙挑选了几个花样。”
周漪月点点头,并未起疑,只交代齐嬷嬷:“别忘了正事,我前几日吩咐你的事可办妥?”
“已经办妥。”齐嬷嬷俯身,对周漪月耳语道:“绮春园的宫女流莺的家人已安置妥当,她昨个儿刚向奴婢许诺,会全力帮助我们。”
“那就好。我今日要见她一面,你可跟她交代过了?”
“是,绮春宫外有一处幽径,东边便是御花园,在那里碰面,几乎没有人会注意。”
齐嬷嬷说罢,面有忧色,又劝道:“公主,要不还是我去吧,一直都是奴婢和她交接的,万一公主去了被人发现——”
“不,这次的事非常重要,我要亲自给她交代清楚。若是母后或者谁问起,就说我去御花园吹风醒酒了。”
齐嬷嬷也不再劝她,躬身应诺。
周漪月披上鹤氅,起身朝绮春宫方向而去。
她走得匆忙,没有注意到自己离开的时候,周林婉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在她身上,脸上露出莫测的神情。
绮春宫在寒香园北向,位置僻静,周漪月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上也没见什么人,宫人大多数都是低着头急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忙着布置宫宴。
到约定好的地方,果然见到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宫女在东张西望。
此处隐蔽于几处假山之间,三面环石,位置十分隐蔽安全。周漪月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后,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