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漫长的长夜过去,曙光如金粉洒在青石街道。
官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早起的百姓,朱门缓缓开启,几个身着黑甲的士兵拿出一张文书从里面走出,张贴在告示栏上。
围观百姓指着告示上的名单指指点点:“那不是张家的公子吗,整日好吃懒做欺男霸女,为何能拥有出城令!”
“还有李家那三小姐,她可是一直深居简出,连门都没出过几次,怎么就需要出城令了!”
名单上的人大多是京城权贵,身份显赫,名声却或多或少带着污点。
众人对此名单甚是不满,可无论他们说了什么,那几个晋国士兵只是冷眼旁观,神情严肃。
“陈老先生和陈老夫人也在名单上!”
有人指向名单最末,唯一一个普通百姓的名字,与那些权贵们的名字搁在一起,显得十分突兀。
周漪月是被砸门声惊醒的。
门外传来一阵怒骂声,紧接着,陈老夫人匆匆忙忙推门而入,将床上两人叫醒。
“公主殿下,雪兰姑娘,你们得快点离开这!”
雪兰原本还睡眼惺忪,见两人慌慌张张的样子,一个激灵起了身:“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外面来了好多人,看这架势是来抢出城令的,此地不宜久留,公主需要尽快离开!”
周漪月透过窗户望去,果然看见很多人围在门口,有的手里拿着农具和长棍,气势汹汹,脸上叫嚣着怒火。
陈老先生在和他们争论什么,被人群推搡着,艰难招架,有的人甚至开始翻墙而入。
恰在此时,解扬也进了门,手上拿着一张舆图:“殿下,百姓动乱会引来巡逻晋军,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快随我从后门离开!”
周漪月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起身将那两张出城令收好,又问陈老夫人:“我们走了,你们二位怎么办?”
“公主殿下莫怕,我和老头子足以应付他们,只要公主将出城令带走,他们找不到东西,一会便离开了。”
周漪月点头,随便换上一身青色粗布衣裙,拿布带在腰上系好,和解扬雪兰两人快步从后门钻出。
还未走出韶安街,雪兰忽然扭头看见了什么,啪地捂住了嘴,脸上惊恐不已。
“殿下,你快看!”
周漪月一回头,见方才他们离开的那出宅院升起滚滚浓烟,火舌如狂舞的恶鬼,吞噬木梁和屋檐。
熊熊火光映红半边天际,映入她眼瞳,熏红女子的眼。
当年她从熙春楼逃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火,这样大的火……
熟悉的恐惧感涌上,女子瞬间心跳如擂鼓。
远处的喧嚣与混乱一瞬远去,她仿佛能感受到有一双眼睛正从高处冷冷注视着这一切,看着她仓皇逃窜,一步步跳入他的陷阱。
就如同当年那般。
雪兰哭个不停,周漪月身子一个踉跄,堪堪被解扬扶住:“殿下,现在不能想那么多,只要你能逃出去,他们的死就没有白费。”
周漪月狠狠往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胳膊发颤。
她看向远处那支巡逻兵,隐隐约约看到他们手里,拿着一幅画像,朝路边百姓比对。
并且,一步步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周漪月强行稳住心神,咬牙对两人道:“我没事,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晋军已经接到追捕我们的命令了,我们得快点离开!”
几人在街道间逃窜,外面的晋军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他们每走一会就要躲藏许久。
出宫时,靠着周漪月的推算他们一路避开巡逻军,可以说畅通无阻,可如今他们更换了巡防时间,变得毫无章法可言。
更可怕的是,原本应该在皇宫周围的士兵,都一股脑涌到了西城区。
周漪月当机立断:“三人一块太过招眼,我们分头行动,你们各自寻找藏身之处——”
“站住,什么人!”
话还未说完,远处走来齐整的脚步声,一队晋国士兵朝他们怒喝,往这边过来。
几人互相对视,眼里瞬间紧张起来。
周漪月压低声音道:“不能硬拼,跟我来!”
她带着他们迅速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晋军见他们没有停下,一副形迹可疑的样子,登时喝道:“他们在这,快来人!”
三人在巷子中七拐八拐,周漪月目光落在远处一扇半掩的木门。
“这边!”
几人推开门躲进一处荒废的宅院,迅速关上门,躲在半颓的土坯墙后。
周漪月屏住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晋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数量至少多了一倍。
“他们至少有三十个人往这边来。”
说这话时,周漪月的脸色已经有些惨白,无论如何,他们都敌不过三十人以上的晋军。
“公主,我从后墙跳出去引开他们!”
解扬起身就要走,雪兰出声拦住他:“不,殿下,让我去!”
周漪月拉住她胳膊:“不行,你们都不能去,万一被晋军抓住,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雪兰摇头:“殿下,你带着我跑不了多远的,三个人的目标太明显了,我们得分开行动。”
“我在京城还有一位远方表哥,若是能躲过晋军不被抓到,我可以回去他家中避难,他们找不到我的。”
说罢,她不顾周漪月反对,踩着水缸踩上墙,一个跃身跳了下去。
外面的晋军听到了动静,果然改变了方向,朝雪兰那边追去。
周漪月忽然心中想起什么,心中哐啷一抖,手开始发颤。
她脸色煞白的模样把解扬吓得不轻,扶住她胳膊:“殿下,你怎么了?”
周漪月紧紧扣住自己的手,手心全是汗水:“雪兰之前对我说过,她是孤女,父母早亡,这才进宫当了宫女……”
“而且,按照年龄,她明年就可以出宫了,我原本还吩咐过齐嬷嬷,给她多添些银子……”
她痛苦闭上了眼。
树荫如水,阳光照得人心底如焚。
此时皇宫内,接管墉都的晋国臣子们已经入了宫,大都官职不低,不少是先前的使臣,以右相大人为首。
太和殿内,右相立于众臣之前,面色不虞看向对面的高大男子。
魏溱双臂环胸,冷眼如刀,桀骜不驯的模样把右相气得不轻,怒声呵斥于他。
“魏将军攻破墉都,虽说立下不世之功,可你把守这么长时间,竟然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安插刺客,实在失职!”
“将军在墉都这段日子都做了些什么,不想着怎么宣扬陛下威严,推行晋制,稳定墉都局势,确保此地长治久安,反而整日耀武扬威,将军眼里可还有陛下?可还有我大晋?”
右相气势凌人,魏溱不怒反笑:“本将怎么倒觉得,前几日墉都城内一切安好,怎的右相大人一来就出现了刺客?”
“况且我还听说,右相大人的夫人,出身梁国?”
意有所指的话,殿内气氛一瞬剑拔弩张。
魏溱扬了扬眉,话语里尽是挑衅:“墉都城已归晋国所有,所有的文臣武将都在归降书上签了字,其余的,死的死逃的逃。”
“本将攻破墉都城的功劳,如今不是由陛下来评判,倒成你右相大人来指摘了,究竟是谁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你、你简直是岂有此理!”
右相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旁边的崔涯赶忙上来打圆场:“右相大人息怒,梁人贼心不死并非魏将军的过错,将军这些日子把守墉都城可谓是鞠躬尽瘁,怎可因一时疏忽就否定魏将军的功劳。”
其他晋臣也纷纷劝道:“是啊,左右没出什么大事,我们还是先论政事要紧。”
右相冷哼一声,心里也知道,魏溱在军中威望无人能及,自己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一甩袖袍,眼中闪烁着不满和警告:“树大招风呐,魏将军将功劳一人独占,将来出了事,可别怪本相没提醒你!”
魏溱眉宇蹙起,转身,看向不远处站在众臣身后那人。
司枫直直撞上那一记眼刀,汗珠子一下冒了出来。
那眼神甚至让他以为,魏溱已经发现了是自己向右相告的状。
昨日那个闻少卿来找他的时候,他原本心里还纳闷,等见到他手上的礼物,心里便门清了。
他将那件价值不菲的金器放在一边,谑笑道:“司某记得闻少卿曾是朝珠公主驸马,与公主恩爱无比,如今朝珠公主被魏溱小儿抓了去,大人就找上了我——”
“闻大人不会是想挑拨离间,好让我给你出气吧?”
闻祁冷笑道:“在下早就与公主和离,哪还有什么情谊,左不过是想投靠将军,从中得些好处罢了。”
“在下可是一心为大人着想,晋帝的诏书上从头到尾提的都只有他一个人,可攻梁不是他魏溱一人的功劳,怎么好处全被他一人占了去。”
“大人雄才伟略战功赫赫,难道就甘心……一直屈居人下?”
司枫沉默不言,他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每次看那魏溱小儿在城中耀武扬威,他都气得牙痒痒。
本想着右相他们来能制约住此人,谁知魏溱几句话就呛得他们无话可说,实在庸懦。
司枫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
魏溱走出太和殿时,凌云走上前朝他抱拳行礼:“将军,找到朝珠公主了,人现在就在东胜门。”
魏溱转了转手上护腕,漫不经心问:“她手上应该有两张出城令,另一张是谁的?”
凌云道:“应该是那位解公子的,闻大人方才已经拿着出城令离开京城了,是司将军给的。”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冷沉骇戾,听得人头皮发麻。
“想跟自己的两个情郎,双宿双飞是吧?”
凌云默默垂下了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东胜门处,周漪月往关卡那边观察了一番,果然没在他们手里见到自己的画像。
她将一张出城令交待解扬手上:“解公子,我们一前一后走,若是晋军发现,你自行离开,不要管我。”
解扬收好出城令,朝他温和一笑:“好,公主先走,不要怕,我就在你身后。”
周漪月点了点头,抬脚离开那处地方,越是靠近城门,心脏越是狂跳不止。
守城士兵看了看她手上的出城令,问了问她的名字,周漪月大脑飞速运转,随口诌了个。
士兵看了眼名单,疑惑问她:“名单上没有这个名字。”
周漪月抚了抚发髻,故意用娇蛮霸道的语气道:“那些贱民哪配得出城令,本小姐找人收拾了他们一顿,他们就乖乖把出城令交给我了。”
“军爷,咱不是允许抢出城令的吗,本小姐这样……不过分吧?”
晋国士兵上下扫视她,并未说什么,道:“走吧。”
周漪月心脏狂跳不已,接过出城令的手轻轻颤栗,身上沁出了汗。
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光影交换,天光乍泄,映在她明媚的脸上。
她逃出来了。
她真的逃出来了!
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周漪月压下眼里几欲涌出的泪,步伐平稳穿过城门。
风吹动她鬓边碎发,衣裙随风轻舞,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像是甩掉了一身束缚,将囚笼狠狠踩碎。
她走了很远,直到看不见城门,站在绿荫丛中深呼吸,似乎要把胸中所有浊气吐出。
解扬不久之后就追上了她,两人相视而笑,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殿下,闻大人应该比我们要早出城,我们顺着这条路走,应该能见到他。”
“我将殿下安全送到他身边,我的任务就……就完成了。”
他说着说着,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清俊赤诚的模样,与两人猎场初见那次,并没有什么不同。
周漪月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她有很多话想问他,比如,同样是伺候过自己的罪奴,为何他和那个男人完全不一样。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走到他跟前,踮脚抱住了他,低喃着:“谢谢,解公子,谢谢你……”
解扬胸膛一僵,良久,轻轻扶住她的背。
走了半柱香时间后,两人望见远处凉亭一角,亭内,闻祁正焦急望着城门的方向,
周漪月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原地顿住脚步,驻足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