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则都无关痛痒,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晋帝猛拍龙椅扶手站起,怒斥道:“淮阴侯此言差矣,魏家世代骁勇,为国尽忠,魏将军在外为国尽忠屡建战功,你身为一方军侯,应当想着如何为朕稳定大局,在梁夏推行大晋国策,而不是在这里危言耸听,离间君臣关系!”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针落可闻。
淮阴侯身躯一震,屈膝跪下,咬着牙高声道:“陛下息怒,微臣所言,皆出自肺腑,绝无半点私心!”
重臣面面相觑,左相持笏跪着,余光瞥向主座上的晋帝,只见他凝视着淮阴侯,眼神中既有怒气未消的余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心里便有了数。
晋帝一甩袖袍:“罢了,退朝罢。”
剑拔弩张的朝堂,在太监的唱喏声中结束。
早朝结束后,归子慕已经听说了今日朝堂上的事。
“左相大人不必忧心,依在下愚见,陛下深知淮阴侯所言有理,只是此刻伐梁尚未结束,他还需要魏家为他效力,又碍于朝野舆论与战事形势,不得不暂压其言。”
“只要在陛下心里种下一根刺,我们这番努力就不算白费。”
左相道:“此话有理,这只是刚开始,若本相猜的不错,陛下不日就要召见我等臣子,商议督军人选。”
归子慕拱手道:“丞相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但说无妨。”
“按照我的猜测,陛下应当会从兵部中选一官员做督军一职,大人在兵部有些势力,不知可否在在下随军?”
他说得郑重,连沙哑的声音都显得异常清晰。
左相扫视面前这个清瘦公子:“虽说督军不必上阵杀敌,可到底是军营里,一路上长途跋涉,风餐露宿都是必不可少,督军也非朝中显要之职,先生可想清楚了?”
“正因如此,在下才要前往,不仅是为了朝局稳定,更是为了大人的军权着想。”
左相满意点头:“好罢,你的意思我已知晓,届时如果需要你随军,记得安顿好家中妻儿。”
归子慕面无波澜:“丞相大人放心,我归子慕孑然一身,没有妻儿牵挂,并无后顾之忧。若能随军而行,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大人厚望。”
左相心里有些奇怪,如此人物,怎会家中没有妻儿。
本想问一句,可见此人面目冷清,垂眸不言,便按捺下了念头。
“好,你若有此心,届时,我便替你安排一番。”
“多谢大人。”
两人又交代了一番,归子慕回至院内,问门旁小厮:“今日可有人上门拜访?”
见小厮摇头,归子慕敛去神情,朝里屋走去。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书案前,白衣男子处理了一会手头公文,搁下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
四周一片宁静,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长指敲出的轻微“哒哒”声,听着让人心烦意乱。
算算日子,梁夏国那边该有书信送来,不知为何迟了四五日。
他心里有些焦急,希望不是她们出了什么事。
就这么焦急过了三日,这日,竹溪书院内,采莲踏入书斋,终于带来了他想要的东西。
采莲福了福身:“先生,锦绣姑娘送来的信,这次书信是顺着山道送过来的,因而晚了几日。”
归子慕轻轻接过将其拆开,上面写的都是周漪月的近况,事无巨细。
还有几封是,周漪月亲自写的招降书。
她的字迹娟秀又带着凌厉,长指触上一行行字,仿佛能触到她手的温度。
纸上的字迹在男子眼中慢慢清晰,放大。
不知她提笔书写这些劝降书时,神情是如何的决绝坚定。
又想着,她是如何以柔弱之躯,面对泱泱之众的滔天怒火,顶住沉重的罪责。
采莲知道周漪月劝降一事,忧虑不已:“子慕先生,公主这般劝降,梁人岂会放过公主?”
她先前和一些梁国商人谈话,从他们的话里听到一些令人心忧的风声。
现在梁国内,到处都是对朝珠公主的檄文和谴责令。
归子慕收好那些信:“公主前去劝降,并非对局势的无奈妥协,也不是迫于那个人的威势——”
“她是主动想要劝降。”
采莲不解:“为何?为什么公主要与自己的百姓作对,为什么要无端承受这些苦难?”
“采莲,她不是在承受苦难,她在做选择。”
“她从来不是被洪流裹挟着前进的弱女子,她也不甘心被时局推着向前。”
他,懂她。
也许,战火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他护了她这么多年,一直觉得她心性不同于一般女子,她够狠绝,也够坚韧。
她不会局限于狭隘的天地,也不会被人锁在囚笼里。
他要做的,就是好好站在人间,给她点亮回来路上的灯,等着她从那个恶鬼手里逃出。
若世人谤她、辱她,她会为她昭名,洗刷一切污秽。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采莲擦了擦眼泪:“采莲何尝不知,先生这些时间来几乎是熬尽自己的心血,您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公主还等着回来见您呢。”
“采莲知道,先生与我一样,每日都在期待公主回来的那一天。”
“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低喃着这句话,砚台中清水如镜,映出他陌生、不堪的脸。
坠入护城河后,他和解公子被河水冲刷上岸,是锦绣姑娘救了他们。
两人都撞上了河底石块,他福大命大撞的是下巴,抢救了一日,总算捡回一条性命,解公子是头撞上的,没能救回来。
救他们的是个蛊医,用蛊虫啃食他的脸骨,救他一条命的同时,也改变了他的容貌。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闻祁缓缓开口道:“你去接懿儿吧。”
“采莲,你要时刻记得,无论何人问起,都只说,懿儿是你表亲的孩子。”
闻祁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
只要这个孩子在,他们梁国就还有希望。
采莲知道此事的重要性,点头称是,又道:“先生,你如果想去见晏儿……”
“不了,我现在还是不见为好,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便是。”
采莲见状不再多言,躬身道:“是。”
晋国朝堂的动静尚未传到军营,此时白麓山脚下,晋军士兵们正在安营扎寨。
周漪月从营帐里出来,一旁的士兵忙给她掀开帘子。
她往外望去,之间草原上营盘连绵,旌旗猎猎,远处山峦巍峨矗立,连接着望不见边际的茵茵牧草。
锦绣拿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周漪月拢好衣服,问一旁士兵:“你们将军现在何处?”
“魏将军现在应该在练武场。”
那人给她指了指方向,周漪月颔首,往练武场方向去。
士兵们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嘴上咂摸着:“这才多大会啊,一会不见就急着要找人,真是难舍难分。”
这段时间,魏溱带着她一路南下,虽说此女还是营奴身份,可连燕副将见了她都要行礼,还有谁敢把她当营奴看?
还有这两人的相处,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不说那营帐里传出的奇怪动静,还有周漪月命他们买的那些玉如意、金勉铃一类,简直让他们脸红心跳。
每次进去给这两人收拾营帐,他们都对着帐内的那些布置叹为观止。
心里想着,这个朝珠公主简直是恶鬼投了胎。
还有啊,从前是朝珠公主身上伤多,现在倒好,换成魏将军身上莫名其妙多出一些伤来。
真是闻所未闻。
一士兵对着那婀娜身影啧了半天,也没啧出个所以然来,心里只觉得可怕。
纳闷道:“凌云将军,你说魏将军跟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就看不懂呢?都恨成那样了还能你侬我侬……灭国杀夫之仇啊,这么轻易就放下了?”
一国公主受这等屈辱,换成别人,早就不知道自杀多少遍了。
“还有将军的心思我怎么也搞不明白,到底是要报复她还是要宠幸她,怎么跟昏了头一样,在这个女人身上一栽不起了?”
他们寻思着,这朝珠公主莫不是狐狸精不成,把人的魂都勾没了?
凌云心里何尝不是搞不明白,面无表情对他们道:“将军的心思不是你我能猜透的,我们只要听将军的指令即可。”
“更何况,朝珠公主为我晋军劝降,理应对其尊重。将军已吩咐过,凡士兵见朝珠公主,如同见将军。”
士兵们噤了声,不再多言,脸上还是不不解。
周漪月呼吸着草原新鲜的空气,不由自主放慢了步伐。
待在魏溱身边的每一刻都令她窒息,她很久没闻过这般新鲜的空气了。
以身饲狼这么久,周漪月算是摸到几分他的癖好。
他喜欢自己像过去一样,用羞辱他的方式跟他交欢,有一次她没控制好力道,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如一只失控的野兽。
那次把她吓得不轻,后来她从吴大夫那里才知道,魏溱这些年一直有癫狂症,一发起疯就要提剑杀人,多少人都拦不住。
他这种症状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他以使臣身份入梁夏国之后,病症减缓了不少。
跟她此前猜的一样,无论此人表面上多么正常,打仗多么悍勇,脱了那身上位者的假皮,他骨子里就是一个疯子加贱坯。
跟这么一个疯子待在一起,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止要控制力度,还要尽可能让他对自己痴恋。
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前功尽弃。
周漪月想,既然他本来就有病症,若能将他直接逼疯……
她蹙眉沉思着,往演武场方向而去。
此时,魏溱立于高台之上,身着银甲,肩披赤红披风,扫视底下士兵,目光如炬。
见周漪月步上高台,他连忙上前搀扶,唇角扬起:“怎么过来了?”
语气温情而宠溺,仿佛两人是成婚多年的夫妻。
周漪月笑道:“只是听说这里风景好,并不是为你见你。”
男人垂眸一笑。
有士兵看到高台上这一幕,只见男子剑眉星目,英俊逼人,女子美艳脱俗,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仙娥,两人执手相望,宛如一对璧人。
有士兵起哄:“听魏将军说,朝珠公主殿下箭术高绝,殿下何不给我们露一手!”
“是啊,公主殿下,给我们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士兵们请示了一下魏将军,见他点头后,将一支弓箭交到周漪月手上。
周漪月接过那支精致的弓箭,在手中轻抚,弯弓入手沉甸甸的,材质摸着很是上乘。
她轻笑,似乎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拉满弓弦,目光锁定远处靶心,动作流畅而有力。
接着,猛地转身,将箭尖对准了一旁的男人。
第40章 恶犬
风自高山呼啸而来, 拂过二人的衣袂,卷起惊涛般的涟漪。
身边一众士兵都被面前一幕吓得不轻,大气不敢出一声。魏溱盯着那支箭, 问她:“公主殿下,你想做什么?”
他嘴上说着温和的语气,但周漪月还是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她将手里的弓箭缓缓放下,深吸一口气,轻启朱唇,笑靥如花:“寻常箭靶实在无趣, 不知魏将军可否给我当一次活靶?”
说罢这话, 她握弓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死死盯着他。
她不是在无理取闹, 而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两人相处这么长时间, 无论周漪月如何用言语或是别的东西羞辱他,他都欣然接受。
表面是周漪月在玩弄他,可即便鞭子狠狠甩在他的脸上, 他都是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仿佛他才是掌握主导权的那个。
看着她的眼神满是侵略气息,笑得隐忍又挑衅。
仿佛自己不是在被惩罚,而是享受奖励。
周漪月觉得自己着实遇到了一条恶犬, 这让她心生愤恨不甘。
她这次就是要看看,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他, 他是否还能无动于衷。
凌云脸色大变, 抢先一步走上前:“殿下, 此事不可儿戏!”
他心里怕得要命, 这两人什么疯花样都玩得出来,万一魏将军一个昏了头听了她的话, 朝珠公主真的会让他血溅当场!
周漪月看向魏溱,带着几分戏谑,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我就是想……在你的士兵面前撕下你的面具,让他们看看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魏溱愣怔了下,哑然失笑,牵起她的手:“阿月,别开这种玩笑。”
“你若是想玩,晚上我陪你。”
周漪月一阵泛恶心,心里不停怒骂他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