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扑鼻而来,周漪月仿佛与狼共枕,手脚都是冰冷的,心底涌上深深的悲哀和厌恶。
这个男人就像是从深渊中爬回的恶鬼,被两人的过往禁锢,灵魂永坠无间。所以,他要拉着自己一起下去。
不到一年光景,皇城沦陷,她躺在这处冰冷的营帐,成了他的掌中玩物,受着无尽的折磨与煎熬。
那些人间惨像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她,还有母后死的画面,百官撞柱的画面,身边人一个个死在她面前的画面……都在这一刻朝她压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很累,真的很累。
这么长时间,她一直紧绷着自己的神经,可这一刻,她开始无比想念从前公主府的时光,想着自己被偏爱被纵容的那几年。
她放松自己僵硬的四肢,任由自己回想过去的美好。
射箭一事过去后,周漪月明显感到,魏溱对她的态度有些变化。
他开始更加痴迷自己的身体,甚至在床榻间开始出现讨好她的行为,吻得她化成了一滩水,浑身酸软,第二日直到午时才能醒。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军营里对他们两人的相处方式已经见怪不怪,尤其是凌云等近身侍卫,无论他们营帐传出什么样的动静,都能面无表情守在外面。
唯独锦绣,看着两人这副样子心生不安,露出忧虑的神情。
“殿下,奴婢只是怕您忘了驸马爷他们。”
周漪月没做声,仿佛没听见这个名字,反问她:“锦绣,我先前给你的那些劝降书,你可收好了?”
锦绣心里一个激灵,支支吾吾道:“殿下不是说,之前那些都没用了,让奴婢自己处理吗?”
周漪月道:“晋军马上要入越州城,越州的情况更为复杂,我需要看一下以前的劝降书。”
锦绣双手紧紧绞着:“殿下,奴婢,奴婢……上次给殿下收拾东西的时候,奴婢不小心弄丢了。”
锦绣心下忐忑不安,生怕她发现什么,好在周漪月只是沉默了一会,淡淡道:“那便罢了。”
锦绣顿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后怕,想着自己下次还是誊抄一份再给驸马爷送过去。
周漪月面色如常,写着手里的劝降书,锦绣咬了咬唇,走上前道:“殿下,奴婢有一些话想对您说。”
“你说罢。”
“殿下,奴婢是知道您的,您被魏溱强占,每日每夜都是忍辱负重,这份心志让奴婢佩服……”
“可是殿下您想过吗,这世上的人往往只见表面,难知其里。公主殿下身处敌营,在世人看来,是公主背弃了故国,与敌为伍,替敌军劝降,这些流言蜚语如同利刃,足以伤殿下于无形。”
周漪月顿住,慢慢搁下了笔:“你说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自己性命尚且不保,又何苦去管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
“锦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双目坚定,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如刀笔刻石。
锦绣急声道:“那若是,公主殿下有朝一日遇到故人,又该如何跟他们解释?”
周漪月不解:“故人?”
锦绣正要说什么,凌云掀开帐子进入,朝周漪月躬身行礼:“公主殿下,将军差我来跟您说,我军即将启程,往越州城去。”
大军行军迅速,就在晋军南下之时,越州城内,一众官员围坐在刺史衙门内,愁容满面。
越州与其他城不同,周围驻扎着数万精兵悍将,虽说不及晋军数量一半,但城池易守难攻,若是晋军前来,足以据坚城与他们一较高下。
可前不久,梁帝携禁军侍卫抵达越州,刚一入城便下令设立行宫,命刺史衙门速速筹备,皇家礼仪上不得有丝毫减损。
有官员痛声道:“如今我梁夏大半江山都被晋军占去,陛下不思复国,反而耽溺与享乐,每日早晚着龙袍,头戴冕旒。”
“是啊,还要我们四处搜集珍宝古玩,铺设锦绣绸缎,保证行宫彰显皇家气派,你们说说,这成何体统!如此下去,我大梁岂有生机可言?”
梁帝即便是在这偏安一隅之地,也要维持着那套繁琐的宫廷礼仪,仿佛外界的烽火连天与他无关。
任谁看着这样的皇帝,心里都只会感到深深的绝望。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这时,有士兵快马来报:“大人,晋军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行军速度,三日后就要抵达越州!”
越州刺史当场晕了过去。
此时,行宫内的皇帝也得到了消息。
他几乎当场将手中的金杯掷了出去,美酒泼溅到那些腰肢纤细的舞姬身上,惊起一阵娇声。
梁帝怒喝:“去,叫窦将军来见朕!”
不多一会,窦将军入殿,梁帝赶忙起身相迎,将现在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遭。
“窦将军,朕闻晋军将至,心中并无丝毫惧意,我大梁子民,自古便有不屈之志,岂能轻言投降?”
“更何况,越州易守难攻,为我西南重城,一旦失守,大梁再无生机可言!朕意已决,誓与越州共存亡!爱卿,你可愿与朕一道?”
此话掷地有声,窦将军当即下跪道:“陛下放心,末将定当以血肉守城,护我河山。”
梁帝心中暗喜,面上却更加凝重:“朕知道,此战凶险异常,需有万全之策。你放心,朕将亲率越州军于敌后设伏。窦将军只需坚守城池,为朕赢得时间,待朕率军将晋军一举歼灭,你我君臣共饮庆功酒!”
“朕知道,窦家过去受了委屈,朕也是寝食难安,亦深感愧疚。如今敌军已至越州边境,如此危机时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辈君臣?”
“爱卿,你说呢?”
窦将军跪拜于地,声音铿锵:“陛下言重了,臣愿遵陛下旨意,抛却私怨,誓死保卫大梁,共赴国难!”
声音在殿内回荡,梁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抹暗色。
第42章 信物
窦将军退下后, 皇帝吩咐太监:“去叫梁贵妃和太子来见朕。”
不多一会,一阵清脆的环佩声由远及近,宫门处, 梁贵妃款款而来。
与梁帝一样,身着华丽宫装,锦缎之上绣着繁复精美的图案,在微弱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额头花钿盈盈欲滴,脸上描画着精致的妆容,却难掩眼下乌青, 自从五皇子在逃亡路上病逝后, 她美眸便再没了光亮。
一旁的太子搀扶着自己的母妃,同样是身着锦袍, 头戴玉冠, 尽显皇家体面。
“儿臣、臣妾参见陛下。”二人行礼,声音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梁帝将方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遭,晋军不日就要抵城, 他已经跟窦将军商量好了里应外合之法。
闻言, 太子以为皇帝是要他表态,当即下跪:“父皇放心,儿臣请命率军出战, 定要将晋军一举剿灭!”
这么长时间来,他们像过街老鼠一样被晋军围追堵截, 他早就心里憋着一股火。
本以为能得到父皇的夸奖, 谁知梁帝听了怒斥于他:“鲁莽匹夫, 何知大局之重!”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 你我父子若能逃脱此劫,日后尚可图谋东山再起。至于百姓与将士, 生死有命,非你我所能掌控!”
太子讶异:“父皇是说,您不打算跟晋军对抗……”
梁帝不置可否,面前两人俱是愣怔在原地。
见两人沉默不言,梁帝心生怒火:“怎么,你们在质疑朕的决定?”
“儿臣、臣妾不敢!”
梁帝怒火未消,一抬眼望见梁贵妃,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厉声质问:“朕还没死,我大梁还未亡,你这般死气沉沉给谁看?”
“你的凤钗呢,为何不戴你的凤钗!”他嘶吼着,每个字都像淬着血。
“朕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朕,觉得朕是亡国之君,没落了,没用了,不值得你们尊敬!”
梁贵妃几欲窒息,苦苦挣扎道:“陛下,臣妾,臣妾……”
她欲开口求饶,却被梁帝粗暴打断,挥手猛扇了她一耳光。
梁贵妃踉跄几步摔倒在地,珠钗散落一地,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她捂着脸,发髻凌乱,含泪看着这个宛若疯癫的男人,那双曾经对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仿佛要吞噬一切。
太子上前紧紧护住贵妃:“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母后伺候父皇多年一直尽心尽力,求父皇网开一面!”
“你!逆子,你也要来忤逆朕吗?朕的江山,朕的天下,都毁在你们手里!”
“你跟那个逆女一样,都要毁了朕的江山,毁了朕的一切!”
若不是那个逆女投敌一路招降纳叛,大梁何至于此!若来日让他抓到她,他定亲手了结这个逆女!
争吵间,內监哆哆嗦嗦来报:“陛下,车马已经备好……一切准备就绪,请陛下即刻启程。”
梁帝摆了摆手,道:“太子——”
“太子,你乃储君,身系社稷安危,随朕即刻启程,以待复国时机,至于其他人……”
“此行就我们几人即可,带的人太多,目标太大,反成累赘。”
话音落,一旁静默已久的贵妃身形微颤。
她怎会听不出皇帝话中的深意——所谓“我们几人”,自然是不包括她的。
她服侍了他几十年,现在到他的嘴里,竟成了那“累赘”之一!
梁帝摆了摆手,吩咐侍卫道:“去,将贵妃带下去,与嘉阳公主关在一起,好生看管,待局势稳定后再做打算。”
侍卫们犹豫了一番,上前将梁贵妃带了下去,对她的哭喊声恍若未闻。
太子冲上前:“父皇,母妃她——”
梁帝冷笑道:“太子,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你是个什么样的性子父皇能不清楚?若你不走,便跟这个女人一同留在这里吧。”
“记住,你是储君,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说罢这话,梁帝甩袖而去,留太子一人在原地。
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一番挣扎后,咬牙朝梁帝方向追了上去。
距越州不过百里之外的广袤平原上,织金般的阳光洒在草地,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辉。
大军行驶其间,宛如一条巨龙蜿蜒前行。
马车外,旌旗猎猎,铁马金戈之声不绝于耳,万千大军如潮水般涌动。
周漪月掀开车帘,目光落在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将士脸上。
饶是已经跟着大军走了这么长时间,看到这般壮观的景象,心绪还是难以平静。
她深知这是一支多么强悍的军队,强大到让人恐惧,他们军纪严明,行动迅捷,无论是战术布局还是单兵作战能力,都远超她的认知。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身旁列阵如林的士兵,往大军前方看去。
马蹄声轰鸣如雷,踏霞光万道,前军五千骑兵,清一色黑甲白马,唯中间男子身披银甲,手持长枪,如蛟龙腾渊。
他就是这支军队的定海神针,仿佛只要他在,晋军就能所向披靡。
周漪月放下车帘,心中五味杂陈。
她既是亡国公主,又是敌军的劝降者,亦是这场战争的亲历者,她的身份让她无法对任何一方产生归属感。
但有一点她很明白,无论什么人,都无法改变这场战争的走向。
连走了三个时辰后,大军在河边休整。
营帐里,魏溱和几个副将讨论行军路线,目光在地图上移动,权衡副将们的意见。
“我军长途奔袭,兵力疲惫,若能速战速决便是最好。”
“大军应从北面的云岭山脉入手,虽山路崎岖,但可出其不意,直捣越州腹地,以免路上遇上梁军埋伏,陷入苦战。”
众副将齐声应诺,各自领命而去。
谁知,燕副将刚一起身,他腰间一抹温润光泽落入魏溱眼中。
那是一枚精致的鸳鸯玉佩,镂空雕刻,坠着金色的穗子,与他的彪悍外形不甚匹配。
魏溱眉头微皱,沉声问道:“燕副将,此玉佩从何而来?”
燕副将闻言,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躬身行礼:“禀魏将军,此乃末将家中夫人所赠之物。”
“夫人前不久传来家书,知我此行凶险,特以此玉佩相赠,愿能保我平安,亦寄托她的一片深情厚意。”
说这话时,燕副将心里也直打鼓,不知道自己这番儿女情长的话是否妥当。
毕竟面前这个男人曾经冷酷到近乎无情,直到那个公主殿下出现,他们才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些活人的气息。
见他一言不发,燕副将用讨好的语气道:“末将与夫人远隔天涯,不像将军和公主殿下那般如胶似漆。末将想,公主定是给将军送过不少信物,夫人手艺粗劣,无法与公主殿下相比,让将军见笑了。”
魏溱未言,仿佛有一股郁气在胸膛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他想起梁宫宫宴那次,那个驸马爷腰系金带,挂着一枚同心玉佩,还系着绣花香囊,一眼便能看出是女儿家的手艺。
还有那年元夕夜,猎月楼上灯火阑珊,映出两道依偎的身影。
他执起她的手,将一支簪子插在他发间。
魏溱薄唇紧抿,淡淡道:“你和你夫人的家书上,一般都写什么?”
燕副将想了想,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将军见笑,夫人她写的都是些琐事……比如家中院中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她摘下来做成了槐花饼,或是邻里间的家长里短之类的,还有燕家的一些近况。”
“对了,夫人还会告诉我家中小儿的近况,说他又长高了几分,学会了几个新字,还画了一幅不成样子的画,嚷嚷着要送给爹爹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