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景涟,也做过暗中抬举结交后宫妃嫔——譬如文婕妤、私下派兰蕊打探消息——还去了宫正司,这些事放在平时不致命,现在查出来,鬼知道是什么情况。
终于,在景涟扛不住心理压力,准备去福宁殿求见父皇,婉转劝阻这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的搜宫时,宫正司的行动忽然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好似这大半个月的人心惶惶一瞬之间化作幻影,宫内又重归井然秩序。
景涟知道不是这样。
因为就连置身事外的她,都能感觉到宫中平静表面下仍然涌动的暗流。
就在这时,柳宫正忽然登门拜访。
“柳宫正。”景涟命人将她请进殿内。
柳宫正本名柳秋,崇德十年接任宫正一职。
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左颊还有一道陈年的伤痕,却仍能看出年轻时清秀好看的痕迹。
对柳宫正,景涟心底一直隐隐忌惮敬畏。
柳宫正说话却很和气。
“公主客气了。”她缓缓道,声音柔和,“近来宫正司在查宫门来往进出,正巧丹阳县主递进来一封信,我途径含章宫,就替公主带过来了。”
信封上封口未损,但景涟相信宫正司一定拆开看过。她暗自祈祷丹阳县主在信里说话谨慎一点,笑道:“怎么好劳烦柳宫正亲自过来。”
柳宫正道:“公主客气了,并不麻烦,我本要去东宫。”
东宫与含章宫确实不远,景涟道谢,又说了几句闲话,柳宫正起身告辞。
兰蕊和竹蕊一同将柳宫正送出去,回来就看见景涟拿着丹阳县主的信,眼底隐现狐疑。
“宫正司正是忙碌的时候,柳宫正这么闲吗?”
景涟可不信柳宫正真的这么好心,一封信而已,还要亲自送过来。
她仔细思索方才和柳宫正的交谈,连那些闲话都翻来覆去咀嚼数遍,没有发现半分破绽,仿佛柳宫正真的只是来这里送了一封信,顺便喝杯茶,说说话。
兰蕊盲目乐观:“或许真的是呢?皇上疼爱公主,柳宫正待公主客气些也应该。”
这话虽盲目乐观,却也有几分道理。
景涟出嫁前,偶尔遇见柳宫正,对方态度都算和气,导致她曾经以为柳宫正对谁都一样。直到和楚王聊天时,楚王瞠目结舌:“什么,柳宫正不是对谁都冷若冰霜、阴阳怪气?”
景涟摇头:“柳宫正执掌宫正司十余年,难道靠的是向宠妃公主折节谄媚?”
的确,楚王才是对的,说柳宫正冷若冰霜、阴阳怪气可能有些夸大,但对谁都不假辞色却是真的。
她受帝王信任,正是因为她是孤臣。
景涟思索半晌,不得其解。
她小心拆开了丹阳县主的信。
信纸上,字迹龙飞凤舞,景涟看一眼,就能想象出丹阳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写信的模样。
“宫里的情况我听说了,现在我不方便进宫,你暂时恐怕也不方便出来找我,所以先写信给你。”
“我派人去南州查郑熙下落,一无所获,又加派人手,在整个广南道打听郑熙去向,发现自从崇德十七年之后,郑熙便失去行踪。”
“我找了我兄长帮忙,不过他在广南道的关系不比我多多少,打听到的可能性不大。我兄长说,郑熙如果不是悄悄死在哪里了,很可能改名换姓加入边军。”
“广南道位处极南,与那些蛮夷接壤,边军最多,改名换姓投军的人不在少数,要从边军入手有些困难,你估计要等很久。”
景涟松开手。
信纸从她手中落下,飘落在桌面上。
丹阳的猜测很有可能。景涟想。
梦里,郑熙既然能拥兵自重威胁秦王,走了加入边军立功晋身这条路的可能性很大。
郑侯掌兵多年,纵然郑府倾覆,总有那么一些残余的隐蔽关系在,边军中或许也有郑氏旧部。
这可麻烦了。
广南道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不管是景涟还是丹阳县主,手都很难伸到广南道边军之中。
更何况,即使查到郑熙下落,景涟仍然不知该怎么做。
倘若她心再狠一点,斩草除根一了百了,自然省事。
但景涟终究无法做到。
郑熙曾经捧给她一颗诚挚的真心,那是她见过的最炽烈的爱意。
她却不能回报同样的分量。
第18章 柳秋
正殿中,太子妃与一众东宫属官的议事到了尾声。
属官们依次行礼告退,三三两两散去,惟余崇文馆学士等寥寥数人留在殿中。
东宫众臣僚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几人或与信国公府往来密切,或是太子妃一手提拔的信臣。
殿内,太子卫率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封簿册。
裴含绎翻看数页,摇头道:“裴侯明面上的罪名是贪污军饷、倒卖军资,他手下的兵军心岂能不散?何况皇帝已经将他们拆分打散,分送宜北道、宜南道驻防,有何价值?”
太子卫率低头禀道:“臣愚见,现下关南道兵力已为东宫所控,倘若能将宜南道驻军化为殿下所用,那么整个京城、连同关内道,就彻底化作殿下的掌中物了。”
裴含绎淡淡道:“谈卿,你忘了,皇帝不会放松对裴侯旧部的看管。裴侯旧部有如鸡肋,为其打草惊蛇,不如直接弃掉。”
太子卫率的话被打断,有些发怔,片刻后面色变了,请罪道:“是臣思虑不周。”
裴含绎并不责怪,只道:“皇帝对外宣称裴侯因贪墨军资获罪,听得多了,便会真的这样以为,但倘若裴侯只是贪墨军资,何以家中女眷也要跟着陪葬?你心里要有数。”
忽然,他的话音微顿。
怀贞鬼鬼祟祟走进来,附耳低声道:“殿下,柳宫正求见。”
裴含绎有些意外,却未表露,道:“那就请稍等片刻,本宫稍后去见。”
半个时辰后,在花厅中等候的柳宫正被宫人请进了惟勤殿。
与前些日子搜宫时的随从无数不同,柳宫正今日只身而来,白色官服笔挺,脊背笔直如松。
怀贤已经算是极其老成持重的女官,站在柳宫正旁边,却被她的气势衬得像个小孩子。
“太子妃殿下。”柳宫正行礼。
裴含绎抬手:“柳宫正请起。”
宫人奉上茶来,柳宫正端起啜饮一口,以示恭敬。但倘若有心留意,就会发现,柳宫正的袖摆掩住了她的下半张脸,杯盏甚至都没有碰到她的口唇。
待柳宫正放下杯盏,裴含绎和声问道:“不知柳宫正今日来访,是有何嘱咐?”
饶是柳宫正深受天子信任,正五品宫正与超品的太子妃等级依旧有如天堑,断然不能应下这一句嘱咐。
柳宫正微微欠身:“当不起殿下一句嘱咐,臣今日前来,是为着前些天搜宫时,东宫全力相助,特来向殿下致谢。”
裴含绎眉梢微扬。
果然,柳宫正执掌宫正司十余载,除了做孤臣能臣外,行事亦有分寸。
搜宫时宫正司依仗皇帝威势,横扫六宫苛刻至极,即使掌管内宫的太子妃亦不能有丝毫通融。但风波平息后立刻前来,名为致谢,实为低头,既顾全了宫正司脸面,又给了东宫一个绝佳的台阶。
裴含绎思绪微转,神色不动。
他一举杯盏,微笑道:“为圣上分忧而已,柳宫正不必太客气了。”
柳宫正深受天子信任,品级低而权重。既然主动来访,裴含绎也无意为东宫树敌,端起往日里惯用的笑容,同柳宫正你来我往地说了片刻话。
闲话间,王良媛求见,说是和雅县主有些积食,想取太子妃的帖子请太医来。
裴含绎自无不应,亲自起身出去问了几句,回来时便见怀贞怀贤正陪着柳宫正叙话。
柳宫正就前几日东宫进出受限一事,说起宫门屡有夹带,或许便能借此将毒药夹带进来。东宫属臣进出频频,在风口浪尖上不免容易给人可乘之机。
事实上,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但有道理不代表真能如此执行,宫门夹带大多是宫人侍卫,但东宫进出的属臣全是有品有级的朝中官员,品级还不低。宫正司若以嫌犯的目光一视同仁看待他们,不但朝臣受辱,东宫的颜面又有几分?
若是裴含绎,绝不会在柳宫正上门致谢时出言强硬,但行事也绝不会退让就是了。
但此刻怀贞答话时,不免就失了些分寸:“含章宫的宫人,进出宫门也是频频,虽然说是替永乐公主去府中取些妆奁行李……”
论起这句话本身,问题其实不大。
柳宫正以东宫属官进出频频为由,怀贞则提出永乐公主随侍进出宫门频繁,含章宫却查也未查。虽然词锋有些锋利,但话说得其实没错。
然而就在那一刻,怀贞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
柳宫正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一种森然的冷意,刹那间席卷了怀贞全身。
那个眼神仿佛冰冷的刀锋擦过怀贞的面颊,又像是择人而噬的猛兽抬起眼,冷冷望着即将扑杀的猎物。
怀贞说不出话了,巨大的恐惧使他手足麻木,一时间僵在原地。
然而下一秒,柳宫正眼底的寒意尽数消失了。
她依旧稳稳坐在那里,神情似乎还带了疑惑,像是奇怪怀贞为什么不把话说完。
一旁的怀贤没有注意到柳宫正的目光,她同样诧异地望向怀贞,注意到怀贞发白的脸色,方才愣了愣。
“失陪了。”
裴含绎及时出声。
太子妃与柳宫正的话题继续,仿佛那段插曲,那个眼神从未存在过。唯有怀贞暗自松了口气,几乎堪称惊恐地退了下去。
信国公裴颖祖籍维州,位处江南。谈笑间柳宫正提起江南风景,裴含绎一一答了,又道:“不知柳宫正仙乡何处。”
柳宫正道:“臣出自江南道淮州下属的平安县,不是什么大县,殿下恐怕未曾听过。”
淮州同样地处南方,还在维州之南,却已算不得鱼米之乡。因着靠近淮、沁二江,年年多发洪水,常有难民背井离乡。
裴含绎确实没听过平安县,但这话自然不能直说,他微一沉吟,道:“淮州出过不少名士名臣,英宗朝的首辅李秀臣、宣宗朝的户部尚书陈放,还有江南四士之一的秦少君,穆……都出自淮州。”
论起应变,裴含绎自幼习练,何止迅速。那个‘穆’字尚未出口,便被他音调一转,完美掩住了。
他咽下去的半句话,柳宫正却替他补全了:“穆宗朝的陈侯陈衡,也是淮州子弟。”
穆宗向来为宫中忌讳,但陈侯生前笔墨风流,很受世人追捧,即使获罪而死,也非绝口不能提起的人物。
裴含绎谨慎,故而略过陈侯未提。
但柳宫正身为天子信臣,自己都不忌讳,他自然也没有必要讳莫如深,笑道:“正是,淮州人杰众多,由此可见一般。”
柳宫正微微一笑,许是听得自己家乡受到称赞,微显愉快:“虽然如此,我却没有能在淮州待上几年,年少时家乡遭灾,全家上京逃难时尽数失散,幸好我运气好,侥幸选进宫做了小宫女,幸得圣上赏识,才有今日。”
提起当今圣上时,她抬手朝空中虚虚一揖。
裴含绎恰到好处地露出惊愕之色,慨叹一番,又道:“柳宫正可寻过家人么?”
柳宫正道:“自然寻过,但一直没有寻到,说来惭愧,我家境贫寒,灾难过后,淮州的屋舍都已经化作瓦砾,父母兄姐又都大字不识半个,名姓不全,柳秋这个名字还是我入宫后,掖庭女博士教了些文赋诗词,自己取的,根本无从寻起。”
说到此处,她又苦笑:“何况,找不到反而是好事。”
这话说得着实心酸,意思也很明白:逃难的难民沿途死伤不知凡几,柳宫正自己都不抱希望,倘若找不到,还能自欺欺人。倘若找到尸骨,那才要彻底绝望。
再说下去有戳对方伤疤之嫌,裴含绎不再多言,选了个安全的话题:“柳宫正取名,用的是‘如何肯到清秋日’的典故吗?”
这句诗出自李义山的《柳》,是掖庭女博士授课时常用的几首诗词之一,此诗隐而不露,含蓄隽永,一直颇受推崇。
岂料柳宫正笑了。
她整个人很白,却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唇色浅淡近乎于无,当她弯起嘴角时,竟有一种奇异的诡谲。
这诡谲甚至无法伪装,纯然来自刹那间柳宫正给人的感觉。
她说:“不,是‘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典故。”
第19章 珠链
“真的。”怀贞结结巴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回想起那个彻骨冰寒、煞意难掩的眼神,仍然心有余悸:“是真的。”
怀贤听他把一句话重复了三遍,安慰道:“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柳秋这是什么意思,说不通啊?”
怀贞捧着冰碗压惊:“是觉得我以下犯上,存心讥讽她?”
怀贤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正五品宫正而已,轮得到她在东宫耍威风?”
二人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临窗榻上,裴含绎支颐静坐,闻言回眸瞥来:“不是。”
怀贞和怀贤像屋檐下的两只鹦鹉,十分整齐地转过头来,一齐望着裴含绎。
裴含绎长睫微垂。
彼时怀贤未曾留心,怀贞忙着说话,唯有裴含绎自殿后折回,正巧看到了那一幕。
柳宫正始终端坐椅中,神情自若。
直到怀贞失言,永乐公主四个字脱口而出时,刹那间柳宫正骤然抬眸,眼底寒光如刃。
却也只有那么短短一刹。
裴含绎瞳孔微缩,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凝神细看,柳宫正眼底寒光散去,眉眼低垂,不动声色一如往常。
就好像那短短刹那,不过是裴含绎恍惚间生出的幻觉。
怀贞和怀贤等待着裴含绎开口,然而裴含绎托腮沉思片刻,忽而问:“中秋宫宴筹备的怎么样了?”
乞巧节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中秋。
二者相较,中秋宫宴的排场、地位都要远重于乞巧。每逢中秋,景氏皇族近枝宗室都要入宫赐宴,容不得半点疏忽。
是以端午节后,宫中六局就开始为中秋宫宴做准备,足足要筹备三月有余。器具筹备舞乐安排种种事务极尽繁杂,牵扯的人力物力不胜枚举。
即使裴含绎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执掌东宫势力、暗中筹划宫变之余,再将宫务妥妥当当全部抓在手中。
想到这里,裴含绎吩咐:“请永乐公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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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来得很快。
她正忙着给丹阳县主回信,坐了半晌也没拿定主意,听闻太子妃请她到惟勤殿去,丢下笔就走了。
景涟喜气洋洋走进惟勤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