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绎倚在窗下。
他眼尾的眉黛晕开一抹,秀美的眉目间毫无情绪,看不出喜怒。
他一手支颐,面前桌案上压着一张画纸。
接过永乐公主珍珠金链的那片刻功夫,已经足够他记住金链上每一处繁复的花纹。
“很少有金丝绞成牡丹纹路的首饰。”裴含绎指尖轻敲画纸,思绪跳跃极快,“柳秋、永乐公主、元章贵妃……真是奇怪。”
裴含绎眼波微转,瞥向怀贞。
怀贞挺起胸膛禀报:“殿下,关于元章贵妃的生平,四个字可以概括。”
裴含绎:“嗯?”
怀贞铿锵有力:“乏善可陈!”
裴含绎:“……”
怀贤:“……”
怀贞报菜名一样流利:“元章贵妃苏舜华,五品礼部司官之女,十五岁入吴王府,恩宠淡薄,十七岁王府逢春宴上献舞,拔得头筹,从此宠冠王府。至吴王登基,获封贵妃,怀有身孕,然后其父损毁礼器,因此满门获罪。贵妃因此疯癫,移居京郊行宫,生永乐公主,三年后迁回宫中扶云殿居住,崇德七年春病死,葬入长陵。”
他摊摊手:“没了。”
怀贤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这叫做乏善可陈?”
怀贞解释:“没了!没了!这是我动用手段,查到的全部信息——对了,还有一条,贵妃在王府中曾经与秦王生母何昭媛交好,后来渐行渐远——除此之外,找不到她生前的侍从、问诊的太医、母家的遗孤,换句话说,崇德元年之前,王府中的苏舜华,还是一个正常的吴王妃妾,有家人有来处有好友有恩宠。”
他艰难地缓了口气:“但是,自从崇德元年入宫之后,贵妃苏氏用几句话就能概括——全家没了,自己疯了,就剩下一个女儿永乐公主,从小也不养在自己宫里。”
“然后,崇德七年,贵妃死后,皇帝悲痛欲绝,当然没真绝,把扶云殿所有侍从以侍主不力的罪名全部赐死,扶云殿封存。”
“所以,从崇德七年之后,宫里宫外直接和贵妃有关的人,一个都没有,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裴含绎忽然蹙眉。
“不对。”他想。
按照怀贞的说法,自从崇德七年元章贵妃病逝后,她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痕迹,仿佛都同她这个人一起被葬入了长陵。
刹那间仿佛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还不等裴含绎抓住,怀贞聒噪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这太奇怪了!”
怀贤点头附和:“是不太对劲。”
怀贞肃然道:“奴婢有一个猜测。”
裴含绎平静道:“说。”
怀贞神情严肃道:“奴婢以为,皇帝一定对贵妃爱恨交织。”
“人性是很复杂的。贵妃得宠多年,皇帝对她必定有些真心。当初贵妃生父犯下大罪,贵妃尚且怀着身孕,皇帝处置苏家,心中对贵妃多半既亏欠又愧疚。
及至贵妃难以接受,竟然疯了,疯癫时语多悖逆、出言诅咒。皇帝刻薄寡恩,在他看来,或许这就是贵妃不识抬举,有负圣恩的表现,定然切齿恼恨贵妃。”
“但皇帝对贵妃情分尚在,贵妃又生有永乐公主,皇帝不能和一个疯子计较,索性将她好端端养起来,只是不去探望。等到贵妃死后,皇帝记忆里那个疯疯癫癫、神志失常的女人消失了,留下的记忆只有多年前他们恩爱旧事,还有年纪幼小的永乐公主。”
“所以,皇帝才会处死扶云殿所有宫人,将贵妃葬入皇陵,又对永乐公主加倍宠爱,来弥补自己记忆深处情深意重的宠妃。”
怀贞一口气说完,自认为前因后果十分通顺,挑不出任何破绽,很是得意,端起下首茶盏大喝一口。
怀贤:“……”
裴含绎:“……”
“殿下。”怀贞兴奋地问,“您觉得奴婢的想法如何?”
裴含绎问:“你对宫外的路熟么?”
怀贞愣了愣,弄不清主子的意图,只好诚实地摇头:“不太熟,奴婢从小长在宫里,殿下进宫后才有机会出去办几次事。”
“好。”裴含绎道,“你从西边德耀门出宫,沿着玄武大街一直走,走到玄武大街和建南巷交口的第一座楼,然后进去,就不要出来了。”
怀贞迷茫片刻,不解地转头看着怀贤。
怀贤过去在宫外侍奉裴含绎,倒比怀贞更熟悉京城许多。她想了想,不确定道:“那里似乎是国公府的产业,立阳书局?”
裴含绎说:“没错,书局不缺出口成章的文人,倒很缺你这等出口成话本的人才,他们一定敲锣打鼓迎接你,再不肯放你走。”
怀贞:“……”
裴含绎闭目沉思片刻。
他最初刻意结交永乐公主,只是为了临时扶植一个能帮他分担宫务,不至于使得掌控内宫的权力丢失。
但越是接近永乐公主,裴含绎就会发现更多的疑点。
他本来没有必要去查,一颗棋子有问题,设法更换一颗就是了。但像永乐公主这样身份高贵、心眼不多,能制衡贤妃等人的棋子着实难找。
况且,裴含绎有一种奇异的直觉。
永乐公主身上的疑点,可能会非常有用。
他思忖片刻:“我记得明德太子死前,先皇后送了两个贴身宫人过来服侍太子。”
那两个宫女都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了,一个比一个眼神锐利,倒给当时的裴含绎添了不少烦恼。
“是。”怀贤应得很快,“后来那两个宫女被殿下放出宫了,先皇后死后,她身边的其余两个女官殉主,还有几个得用的宫人,也送来东宫安置。”
裴含绎道:“问问她们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窗外忽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响亮啾鸣。
裴含绎朝窗外望去,看见敞开的宫院门外,几个太监抬着一只铁笼路过,笼子里装着一只绿色的孔雀。
“哪里来的?”
怀贤朝外看了一眼:“那是禽鸟坊送来的孔雀,殿下忘了,前天和雅县主央求您,说想养一只宠物,您命禽鸟坊挑些禽鸟送来给县主玩。”
和雅县主喜欢动物,可惜一碰猫狗毛发,就会全身生出红疹。王良媛被女儿吓得要命,连猫狗坊所在的位置都要绕开三条宫道,远远看见穿着打扮像是猫狗坊的太监宫女,都要如临大敌。
怀贤道:“禽鸟坊怕县主不满意,一早特意带来这只精心养着的贡品孔雀,但县主害怕,觉得孔雀太大,挑了三只金翅雀——禽鸟坊这是准备回去了。”
裴含绎觉得有趣。
信国公夫人曾经养过这么一只孔雀,脾气很大、羽毛华美,每天无所事事地在院里游逛,有侍从路过想要摸一摸它的毛,就会挥动翅膀送对方吃上一耳光。
“抬过来看看。”
孔雀在笼子里瞪着黑幽幽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裴含绎倚在窗下榻上,隔窗看它。
怀贞拿了个果子出去逗它,孔雀伸长脖子啄,怀贞转头得意:“殿下看它……哎呦!”
孔雀一口啄在怀贞手上。
禽鸟坊太监眼看这只胆大包天的孔雀啄伤了太子妃身边的近侍,险些吓死,忙不迭请罪。
“这等野性未褪的动物,也能往县主面前送?”怀贤变脸,代替裴含绎训斥,“万一啄了县主一口,吓到县主,怎么办?你们有几个脑袋?只知道奉承主子,却不顾主子安危,你们好大的胆子!”
禽鸟坊太监连连请罪。
裴含绎从来不在怀贤怀贞开口训人时出声打断,直到怀贤训斥完,他抬眼瞟一眼怀贤。
怀贤连忙来到窗下,聆听殿下教诲。
裴含绎轻声:“这只孔雀留下来。”
怀贤大惊:“主子,它啄人!要是啄您一口怎么办?”
裴含绎信手捡起宫扇,轻轻摇着,微笑道:“无妨,脾气大一点才有趣。”
第21章 郑雅
第二十一章
晨光熹微, 兵部尚书府中已经喧闹起来。
侍从来去忙碌,仆妇各处穿梭。庭院内朱绸高悬, 红毡处处,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府中所有的主子们都早早起身,为今日的喜宴做准备。
府上二公子刘吉与肃王孙女舞阳郡主的婚事,足足筹备了一年半,是阖府上下最大的喜事。
此前肃王府在京外,尚书府又不欲使这桩婚姻张扬, 因而京中竟没有多少人家知道。如今婚事临头,刘尚书却一改之前谨慎低调的作风,大肆张扬铺排,请帖发遍了整个京城。
这等风光气派, 也只有身为政事堂丞相、六部尚书之一的刘尚书府,与宗室中辈分最高、财力最厚的肃王府才能撑起, 比起皇子娶妃、公主出降也只差了一线。
正房中, 尚书夫人锦衣华服, 妆扮华贵, 脸色却异常难看, 如丧考妣, 仿佛今日不是她亲生儿子成婚, 而是大祸即将临门。
刘尚书很是不悦:“今日大喜, 你端着脸色给谁看?”
尚书夫人本就如鲠在喉, 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恼道:“我儿子的婚事, 我做不了主,还不能恼火了?”
刘尚书道:“舞阳县主是肃王世子的嫡长女, 最受宠爱,将来便是肃王嫡女,刘吉文不成武不就,又是次子,如何不能相配?”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口,尚书夫人顿时怒发冲冠:“好啊,别人家都觉得自己儿子好,你倒还觉得自己儿子下贱?”
刘尚书:“我没有……”
尚书夫人几乎按捺不住:“我儿虽无大才,至少品行端正,人也老实,可做不出欺男霸女杀人害命的事!我不求他娶个公主回来,要个身家清白、出身端正的儿媳妇总不是痴心妄想吧。”
尚书夫人是正经清流文官家里养出来的女儿,最在乎德行名誉,刘尚书擅自定下的这桩婚事简直直戳在她的心窝上,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是,肃王府门楣高,可你看看肃王府的名声!真以为他们不在京城,京城里就没人知道他们王府是个什么烂糟窝了?”
刘尚书喝道:“慎言!宗室岂能非议?”
尚书夫人却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恼恨:“最受宠爱,我呸!肃王府乱的人神共愤,最受宠的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她祖父和父亲能当街掳掠民女、杖杀良民,将来她进门之后一个不顺心,是不是要杖杀婆母和妯娌。到时候,你给阖府上下先备好棺材吧。”
她说着说着,想起下面未说亲的几个儿女,悲从中来,哭了起来:“老三老四老五还没说亲,珍娘妙娘玉娘还在闺中待嫁,结下这么一门亲事,几个孩子的姻缘也要受影响——换成我,十月怀胎生下玉娘,断然不忍心让她嫁人后多这么一个妯娌——不要说玉娘,珍娘和妙娘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是好端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可干不出这等事。”
往日里,尚书夫人再端庄不过,此刻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宁可给我儿寻个家底单薄的清白人家好女儿,也不想娶一个烂糟窝里爬出来的高门儿媳妇,免得连累全家上下。”
直到最后一句话,她才真正忍不住,哭出了心中所想。
——是啊,肃王行事着实人憎鬼厌,当年穆宗皇帝时,肃王府险些搭进去。如今皇帝虽然抬举肃王府,但皇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了啊!
这话实在忌讳,半个字都不能提。尚书夫人毕竟有些见识,没敢出口。
但她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明显到刘尚书能听出妻子话中的怨怼不安,明显到他必须给出解释。
皇帝虽然抬举宗室,但本朝宗室旁支向来没有实权。皇帝自己又是兄终弟及,自然对宗室抬举之余更加防备。
结亲贵在相互借力,肃王府没有实权,再怎么尊贵,也借不上力,还要背负偌大的风险,由不得尚书夫人不心生怨恨。
门外一片死寂。
显然,尚书夫人治家有方,守在门外的侍从早在听见房中似有争执时,立刻便知机地全部退走,防止听到不该听的话。
刘尚书运了运气,双手搭在妻子肩上以作安抚:“夫人,你听我说,我这么多年行事一直妥当,要不然也不能给你挣来丞相夫人的名头,是不是?”
夫妻二人感情一直颇好,近来因为刘吉的婚事生了嫌隙,但底子仍在。
尚书夫人哽咽道:“我呸!”
刘尚书知道夫人稍消了些气,继续道:“夫人,我为官至今,一直秉持一条原则——绝不违背圣上的意思。”
尚书夫人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
日头渐高,宾客们逐渐到来,尚书府门前的大路盈满车马,一时堵塞。
本朝婚仪与前朝不同,婚仪中亲迎不在黄昏,而在午后。
尚书府的大少夫人带着尚书府几位小姐,有条不紊地在西园迎接女客,一一安排落座。
衣香鬓影,珠翠生辉。正是热闹非凡之际,忽然有侍从急急前来通报:“大司寇夫人到了。”
大司寇是刑部尚书别称。
这是今日到来的第一位顶级女客,贵为六尚书之一的刑部尚书夫人。
大少夫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稳,朝小妹玉娘抛个眼色,二人迎上去,见刑部尚书夫人笑容还算和煦,心下一松。
随着刑部尚书夫人的到来,身份尊贵的宾客接二连三出现。
“齐王妃到——”
“永和公主到——”
“永静公主到——”
“李侯夫人到——”
……
园中喧闹,说笑声、来往声不绝于耳,大少夫人有条不紊地带着几个妯娌姐妹安置宾客,心中却始终不能安稳。
——婆母早晨提点过她,今日会有一位极尊贵的贵客亲自驾临。倘若那位亲至,二弟这桩婚事带来的一切糟糕影响都会荡然无存。
新妇的婚车已经到了中途,很快便要入府。届时先祭天地后拜先祖,很快便要礼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