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惊叫声,兰蕊的惊叫声。
兰蕊慌乱下抱住了屏风,但屏风太大,不好用力,方才颠簸间未能抓住,松开了手,此时已经被甩到车厢门口,正死死揪着车厢中一块垂帘。
垂帘脆弱,兰蕊随时有被甩出去的风险。从马车上跌落,摔得半死都是小事,若是被惊马踩踏,那便十死无生。
景涟顾不得多想,目光一掠之下,松开了抱紧桌腿的手,朝着外侧翻滚,将一只手竭力伸过去。
“抓住!”她厉声道。
左臂被重重一扯,刹那间景涟几乎以为左臂断了,身体迅速被拖向车厢门口,剧痛中她竭力伸长右手不断抓握,终于险而又险攥住了车壁旁小柜的柜腿。
冷汗浸湿眉眼,景涟眼前模糊一片,她稳住身形,左手尽可能握紧:“快过来!”
兰蕊小半个身体都悬在了车厢外,借着景涟的拉扯,她艰难挣扎爬进车里,死死抓住另一侧的小柜。
这时景涟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左臂的存在了,右手酸麻,掌心冷汗不断渗出,仅凭一只手极难抓稳。
马车还在天旋地转,景涟却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数声巨响,车顶轰隆剧震。原本凌乱的马车中更是雪上加霜,满地碎瓷片震起,暗器般天女散花。
景涟绝望地将脸埋低,已经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被扎成刺猬。
哪怕被刺客一刀砍死也好,她不想活下来的代价是扎一脸瓷片。
咣当!
马车车厢翻倒,柜顶最后的一件摆件跌落,砸在景涟身上,幸好不重。
她的手松开,在车厢里摔了两圈,七荤八素地伏在那里。
忽然,身后的车帘掀开了。
“公主。”
一个温柔、温和、温雅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带着无限的担忧:“微臣来迟了。”
是言怀璧。
言怀璧膝行入内,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景涟的身体。
他袖间有松竹冷泉般的清香,额间却还带着汗水,神情焦急忧虑,眼底倒映着景涟的影子。
景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
她也不想知道。
她的左臂痛的没了知觉,身上不知多出多少淤青伤痕,在柜子桌案上撞了无数下,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几乎想要吐出来。
她眼底最后的景象,是兰蕊跌跌撞撞撑起身体:“公主!公主你怎么样!”
兰蕊还活着。
景涟心底一松。
下一刻,她头一偏,眼前的黑暗彻底将她所有的意识吞没。
言怀璧抱着景涟,快步离开车厢。
兰蕊踉踉跄跄追出来,却与她想象的不一样,外面并没有武德使或禁军,而是数名身着言家护卫服侍的男子守在一旁。
“马车!”言怀璧疾声。
当年景涟曾经下嫁言怀璧,兰蕊没少见到这位光风霁月的少年名士,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焦急失态的模样。
言氏护卫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辆狭小的马车,但它毕竟是马车。
言怀璧小心将景涟抱进车里,安置在马车的软垫上,仔细搭脉,又查看了她身上的伤,微松一口气。
“伤的不重,没有大碍。”言怀璧轻声道,“但还是要召几位太医来仔细诊断。”
兰蕊看见他就恼火,偏偏主仆有别,对方当年差点成了驸马,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嗯。”
言怀璧也不介意,揭开车帘,目光投向远处。
马车狂奔半晌,其实并没有跑出多远。受伤的马发了狂,四处乱窜,言怀璧赶到此处时,它们正带着马车一齐撞墙。言怀璧唯有当机立断,断开车身与马,才将景涟主仆解救出来。
街道尽头,混战渐渐分出胜负。
那些刺客固然身手老辣,宫中侍卫毕竟也不是废物,惊惶之后,渐渐依仗人数反过来围困刺客,又有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助阵,接连斩杀几名刺客,最后言氏护卫加入战团,刺客们的溃败已经注定。
几道身影窜上墙头,是刺客们眼见不敌,抽身欲走。
侍卫们并不追击,而是急急赶向此处,查看公主安危。
他们的任务是保护永乐公主,不是抓刺客,刺客跑了还有转圜余地,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才要提头来见。
此处街道尽头,混乱忽然再生。
言怀璧目光凝住。
——言氏的护卫,不知为什么,在那里与谁打起来了。
言怀璧这些护卫训练有素,虽是言家护卫,却历来只听从他一人差遣,绝不主动惹是生非。
眼看侍卫们匆匆赶来,和言氏护卫一起将马车围住,言怀璧又看了一眼景涟,跃下马车,随手牵来一匹马,纵马过去查看情况。
他方才过来时,忙着带人追马车,并未亲自加入战团。只匆匆扫了一眼,彼时天色未曾全黑,故而看见人群中有个显眼的黑衣人。
当时黑衣人分明是与宫中侍卫站在一处,并肩御敌抵抗刺客,此刻却又与言氏护卫刀剑相向。
见言怀璧策马而来,一名护卫立刻上前:“公子,方才刺客脱逃时,那人有意从中阻拦,致使我们未能生擒一名刺客。此人有异,公子当心!”
言怀璧勒马,眉梢微扬。
他的目光忽然停驻,因为他看见了一抹极淡的、转瞬即逝的青光。
他的瞳孔微缩。
那抹青光生自黑衣人手中的刀锋,清淡如雾,柔和似水,冷淡如冰。
这是一把异常矛盾的刀。
亦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
言怀璧认得。
那是隐秘传闻中鄞江郑氏的传家宝,名刀青霜。
他乌黑的眉梢渐渐沉落,他朱红的唇角渐渐放平。
他的神情冷淡,像是冬夜里凝结的一抹冰霜。
下一刻,言怀璧蓦然抬手,抽出护卫腰侧佩剑。
他的足尖点过马背,像水面轻点的蜻蜓,湖中摇曳的小荷。
他的身形轻盈,广袖轻飘,像一只飞起的白鹤,一只翩然的蝴蝶,转瞬间没入战团之中。
锵啷!
刀剑相击,骤然爆发出无比尖锐的摩擦声。
青光与寒光交织在一处,言怀璧手中的长剑架住了青霜落下的刀锋。
第39章 杀意
锵啷!
刀剑在夜色里不断相击, 映出道道青白寒光。
言氏的护卫与赶来助阵的侍卫,一时竟都束手无策, 只能立在场边,呆望着场中交手。
他们的身形太快,招式太疾。
刀剑带起的寒光刺痛着人的双眼,仿佛颗颗流星急掠过天际,而后落到地面上。
刀势沉厉,剑落如风。
无论是言怀璧, 还是郑熙,他们都丝毫没有留手。招招无情,直攻对方死穴。
他们当然是认识的。
炙手可热的勋贵独子,清流世族寄予厚望的年轻一代。即使相互间并无多少来往, 终究都是未来注定前途无量的光辉人物,怎会见面不识?
正是因为他们认识, 所以对方才必须死。
无论出自理智, 还是私心。
远处传来马蹄声, 越来越近, 仿佛闷雷在天际滚动。
那马蹄声似乎不是来自同一个方向, 而是四面八方。
言怀璧秀眉微蹙。
下一刻, 他的身形忽然一僵, 仿佛因受伤而吃痛。
青霜刀锋迎面而下, 阵阵惊呼响起, 言氏的护卫拔腿便要往前冲。
言怀璧抽身急退。
他袍袖被风吹起,退避刀锋的动作依旧好看至极,飘然若仙。
刀光擦过言怀璧左肩落下, 带起的风吹动言怀璧肩头一缕散落的发丝。
青霜逼近眼前,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言怀璧秀俏的眼底, 冰冷倒映出面前黑衣人的影子。
他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杀意。
众人大惊,纷纷抢上。
然而刀光顷刻转向,快若雷霆。
郑熙一刀斩出去路,抽身便走。
他的身形当真快若疾风,迅如闪电。抢在四面灯火映亮场中,马蹄声环围此地之前,已然掠上墙头,黑衣没入黑夜深处,再寻不见踪影。
侍卫们欲追,却已经来不及了。
马蹄声逼近耳畔,场中亮如白昼。
援军终于来了。
言怀璧抬眼,环顾四周。
援军竟还不止一家。
北边那支兵马为首者是戍卫皇城的武德司左校尉,想必是接到永乐公主身边侍卫前去求援的消息,急急赶来。
——真要指望他们来救,景涟现在尸骨都凉了。
东边来的那支队伍其实是两家,只是恰好遇见。这两支队伍来自京兆府和禁军,景涟的侍卫们兵分几路各自求援,顺利求来了援军——只是没派上用场。
西边来的队伍言怀璧不熟,人数也少,言怀璧勉强辨认出似乎是御史中丞吴绍素府上的人。
吴府就在附近,这老头平日里看谁都不顺眼,到处弹劾,永乐公主深受宠爱,起居奢华,更是不知被他弹劾过多少次,想不到听见动静不对,倒是他将府上的护卫毫不吝惜派了出来。
言怀璧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拭去额间细汗。
“刺客已经跑了,公主在那边。”
夜色降临,援军迟迟未至。言怀璧诊断出景涟没有大碍,将她安置在马车中,其余侍卫与留下的言氏护卫们担忧刺客杀个回马枪,护住景涟的马车,敲开了附近一家已经打烊的药铺。
武德司的左校尉差点哭出声来,再顾不得摆出那幅倨傲的模样。
天可怜见,武德司受命追查京中乱党,至今还未竟全功。想不到那些残余乱党走投无路,竟然直接当街袭击永乐公主车驾。
倘若今日乱党一击得手,左校尉不知道自己全家老小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他用孝子般的眼光,战战兢兢盯着永乐公主所乘的那辆马车被护在中央。
这辆临时找来的车虽小,终究是正经马车,分量不轻。否则的话,言怀璧怀疑这位左校尉为了弥补过失,会把马一脚踢开,自己套上龙头替景涟拉车。
左校尉虔诚如孝子,卑微似太监般地上马,亲自护送永乐公主回宫。
武德司依仗皇帝,历来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京兆府、禁卫军对此不忿已久,屡屡与武德司争锋,试图打压武德司嚣张气焰,今晚却一反常态,老老实实跟在武德司兵马身后,护送公主还宫。
左校尉自马上转头,看向言怀璧。
言怀璧会意,淡淡道:“我与大人一同入宫。”
护卫牵来坐骑,言怀璧翻身上马,行动间左臂微僵,透出几分薄薄的血色。
他毫不在意,单手挽住缰绳,催动骏马,眸光朝着护卫一瞥,紧接着向黑衣人隐没的夜色深处望了一眼。
眸光寒凉似雪,转瞬即收。
只那一眼,他的态度便已经清晰传达给了属下。
——抢在武德司之前找到郑熙。
——然后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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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中寂静的夜色被打破,外宫中一盏盏灯火次第亮起,直从宫门口亮到了灯火通明的福宁殿。
景涟意识混沌,昏昏沉沉。
全身上下越来越疼,那些伤口处一阵阵冰凉,像是抹了一把盐水上去,疼痛格外尖锐。
景涟挣扎起来。
几个为景涟上药的女医官满头大汗,急忙以柔软布条裹住伤口,又连声催促宫人:“安神汤熬好了没有?快点端过来。”
宫人捧着盛水的银盆出去,水里泡着沾血的白布,将整盆水都染作了淡红色。
皇帝眉心紧蹙,沉声道:“公主怎么样了?”
宫人讷讷无语,还是医官赶出来禀报:“公主身上有多处伤口,需得小心调养。其中最要紧的一处,伤在公主左眼眼尾下方,长约半寸,怕是要留下明显疤痕,若以玉容生肌膏日日擦拭,许是能好得快些。”
景涟身上其实没有什么重伤,尽是在马车中磕划出来的创口。但宫中太医医官治病,总要尽量将病情往大处说,更何况女眷身娇肉贵,最忌讳留下疤痕,与其担忧来日找他们算账,不如将话说在前面。
玉容生肌膏是宫中珍品,养颜愈伤均有奇效。
皇帝毫不迟疑,道:“李进,你去取药来。”
话中之意,俨然是要将剩下的玉容生肌膏尽数赐下。
医官不由得暗自咋舌。
皇帝又道:“公主敷完药了?”
见医官点头称是,皇帝举步朝内室走去。
宫人纷纷拜倒,皇帝的脚步停在了床前。
景涟合眸睡在锦被中,眼梢下多出了一条朱红的伤痕。
那碗安神汤效力显然平平,景涟睡得并不安稳。
她眉心紧蹙,眼尾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缩在锦被中,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睡梦中还在落泪。
皇帝撩袍坐下,就像景涟年幼时夜间哭着要父皇时那样,静静坐在床边,等她睡熟才离去。
他的掌心落在景涟额头,试她额间的温度,像一个真正的、慈爱的父亲。
第40章 共寝
皇帝长久地坐在床边。
他望着景涟眼下的伤痕, 眼神柔和,既是怜爱, 又是痛惜。
那目光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却又像是透过景涟,注视着自己记忆中的一部分。
殿内寂静,唯有烛焰轻轻摇曳,投下或长或短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