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灯花忽然爆开,映在墙边的影子猛地跳动, 光影晃动间,皇帝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手,替景涟压了压被角,借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缓缓梳理思绪。
半晌, 他忽而出声,招来宫人平静嘱咐:“好生照料公主。”
说罢, 他站起身来, 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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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的正殿里, 言怀璧正静静等在那里。
殿内层层帘幕隔绝了他的视线, 直到似有若无的足音响起, 渐渐清晰。
帘幕后的御座之上, 隐隐可见多出了一个人影。
言怀璧起身拜倒。
上首许久没有传来声音。
过了很久, 哗啦一声轻响, 应该是皇帝信手丢开一本折子之类的东西, 而后平声道:“起来。”
言怀璧依言起身。
此时已过夜半,正是人一日之内最易疲惫的时候。饶是铁打的人,不眠不休熬到此时, 也不由得倦意渐起。
皇帝先前已经召见过景涟的侍卫与武德司校尉等人,因而并不多问, 只对言怀璧道:“今日永乐遇刺,你最早赶到现场,竟比武德司来得更快。”
皇帝虽未发问,话中深意却已经极为明白了。
言怀璧微微垂首。
他的衣裳是青白的玉色,殿内亮如白昼,他的面容在明亮的灯火下折射出一种异样动人的光泽,仿佛深海中的珍珠生出柔和的珠光。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神态极为自若。
他道:“回圣上,近来京中不安,臣听闻公主出宫的消息,一直命人跟随公主鸾驾左右。”
这话说的委婉,李进却不由得瞠目结舌。
一言以蔽之,这不就是言怀璧暗中派人跟踪永乐公主吗?
皇帝不辨喜怒道:“你倒是大胆。”
言怀璧垂首静声说道:“宫禁森严,臣不敢窥探天家行踪,只是为公主安危计量,自公主辰时中出宫,到公主事罢还宫,时时留意公主鸾驾所在。公主身份非同寻常,臣时时挂心,还请圣上恕罪。”
李进的心霎时间砰砰乱跳。
要形容一位天家公主,尊贵二字足够了。但言怀璧却没有说公主身份尊贵,而是用了‘非同寻常’这个词。
他分明话中有话。
皇帝冷冷道:“这等话也敢说,真当朕不会发落你?”
言怀璧俯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妄自揣测。但臣行事历来只求无愧于心,圣上若要发落,臣恭听圣裁。”
殿内又是一阵静默。
许久,上首忽而传来一声冷笑。
“说说你今日所见。”
皇帝这句话说出来,便是要将言怀璧前面那些隐带不敬的言论一笔揭过。
言怀璧自然没有上赶着找死的道理,依旧神态恭谨,从他接到手下报讯,到赶去救永乐公主,再到武德司来人,事无巨细一一说来。
他没有半点含糊其辞之处。
果然皇帝道:“那个忽然出现的黑衣刺客,你与他交了手?”
言怀璧道:“是,但对方与刺客并非同一来路,反而与侍卫一同击退刺客。但在武德司即将抵达时,他又手下留情,致使数名刺客脱逃。”
皇帝道:“他的武功如何,你能看出端倪吗?”
言怀璧道:“对方使刀,招式身法臣看不出来路,但力道强劲之余,身法仍旧轻盈迅捷,二者长处兼而有之,想必非高手教授不能有此武功。”
他稍稍一顿,又道:“能将轻灵身法发挥到极致,对方年纪不会很大。”
一个使刀,身法轻盈迅捷的年轻高手,永乐公主遇刺时从天而降,又成功脱逃。
皇帝双眼缓缓眯起,像一头警惕的猛兽。
他若有所思,朝旁一瞥,李进已经小步趋前,等着皇帝吩咐。
皇帝提笔,在一张信笺上写了数行字。
李进不敢怠慢,连忙仔细收入密匣中,双手捧着密匣,无声从殿后退了出去。
紧接着皇帝道:“你去传朕口谕,令武德司急召政事堂诸相,即刻入宫,到议政殿等候议事。”
天家公主还宫途中遇刺,那些逸散在外的乱党绝不能再留了。
言怀璧微怔,迟迟未曾听到皇帝身边的侍从应声,明白过来,再次俯身道:“臣领命。”
言怀璧退了出去。
皇帝朝殿后走去。
他再度踏入了殿后静室之中。
阔朗的静室里,列祖列宗的画像笼罩在轻纱后,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皇帝。
皇帝径直越过祖宗们,来到了最后一幅穆宗皇帝的画像面前。
他与冰冷的画像对视。
“你身体从小就不好。”皇帝淡淡道,“不能弓马骑射,不能过分劳神,本来就该待在福宁殿里,不听不看,朝野自然运转无虞,垂衣拱手治天下。”
“你是嫡长子,占据嫡长的名分,再有父皇的偏心,便立于不败之地,自己寿数不能长久,亦可极力静养延寿,为子嗣铺路。”
“你本来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该做,从生到死,位居绝顶。”
“是你自己葬送了自己,皇兄。”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画卷落款上,凝视着那对紧密相依的名字。
“自己葬送自己,也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血脉后人。这些无谓的事,真不知道你们做来有什么意义。”
他的唇角渐渐露出一丝嘲意,眼底却有疲惫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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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做了一个梦。
她的眼前是一架栏车。
名为栏车,其实是一种悬起来离地不远,可以轻轻推动的幼儿睡榻,四周有围栏,避免幼儿摔出去。
景涟看着栏车,心里有些奇怪。
她自己没有生育过,但当年出嫁时,公主嫁妆何等豪奢,凡所用者一应俱全,足够她从十五岁用到八十五岁,嫁妆中自然也有一架极为精细的栏车。
这既是为公主未来生育所备,也隐含着求子的意思。
但不知怎么的,在景涟眼中,她总觉得眼前栏车与她过去所见很是不同,有些奇怪,似乎太大了。
她有些迷茫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
下一刻,她骤然发现,不是栏车太大,而是她太小了。
耳畔响起了轻轻的歌声,并非官话,反而像是方言歌谣,分外悦耳,低柔宛转。
伴随着歌声,景涟感觉到身下栏车开始摇晃,倦意如潮水般袭来。
但不知为什么,景涟忽然很想落泪。
她竭力探身伸出手去,想要冲破视野上方笼罩的层层雾霭,一窥歌者真容。然而无论她怎么用力,怎么挣扎,都无法支起这具幼小的身体。
景涟忽然很想落泪。
下一刻,歌声停住,原本摇晃的栏车也渐趋缓慢。
上方仿佛永远也看不穿的雾霭,忽然散开了一线。
一双手出现在景涟眼前。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纤细修长,手腕上戴着一条珠光莹然的金丝手链,摇曳时仿佛能散出柔润光芒。
十指纤细,很是好看,它的主人必定身份不低,因而不需体力劳作,才能养出这样一双好看的手。
但这双手又有些奇怪。
除了一条手链之外,它再无任何佩饰,不像景涟、也不像宫中长久养尊处优、无事可做的妃嫔们层层叠戴各色手镯戒指,素淡得有些过分。
这双素淡的手令景涟想起另一个人。
太子妃的双手也是这样,并不佩戴任何首饰。
不劳于身,却劳于心。
终日繁忙的人,不会有闲心戴满双手的首饰。
“哭什么?”手的主人将她抱到怀中,轻轻拍抚着,声音柔和,不带恼怒,反而噙着丝丝笑意。
但景涟仍然看不清她的脸。
景涟面颊贴在柔软的丝绸上,女子的手轻轻拍抚她的肩背:“我的小永乐,你哭什么?”
景涟的泪水流得更急更凶。
金丝牡丹从她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划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攫住景涟整颗心脏。
“母亲。”景涟无声地唤。
她的口唇不住翕动,却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母亲轻轻的拍抚渐渐淡去了。
来自母亲怀抱的温度逐渐消散,摇晃着的栏车与耳畔的歌声都失去了踪影。
景涟开始发冷,她蜷缩起来,用力抱紧自己,然而寒意如影随形,就仿佛母亲远去后,那些被挡在她怀抱外的风雪终于毫无遮蔽地落在了景涟身上。
景涟终于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渐渐远去的怀抱。
景涟泪如雨下。
她无声嚎啕,痛如撕心。
然而什么用处都没有。
泪水不能挽留母亲渐渐远去的影子,甚至不能抓住半丝残余的温度。
她在睡梦中无声哽咽,泪水一串串沿着面颊滚落,将枕上绸缎浸出两片鲜明湿痕。
一只手落在景涟肩背处,轻轻拍着,是个柔和安抚的动作。
太子妃在床畔落座,望着景涟不断滚落的泪水,抬手试她额间温度,旋即秀眉紧蹙,转头欲斥,又硬生生忍住。
“公主高热未褪,太医是如何诊治的,叫他进来。”
可怜的太医擦着额间的汗,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倒真没敢偷懒,亲自去盯着宫人熬好药,就听说公主又发起高热,太子妃急传,两条腿跑出四条腿的速度,急急忙忙赶回来。
裴含绎有心斥责,但这时不是责备太医的时候,亲自接过药碗来,仔细辨别药物气息,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想令宫人过来喂药,自己先起身让开。
他的衣摆一沉。
裴含绎微怔,低下头去,却见景涟牵住了他的衣角。
永乐公主一手攥住他的衣角,另一手还在虚虚抓握,像是梦里不安到了极点,想要去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裴含绎不愿硬将衣角从景涟手中取出来,只得顺着力道重新坐回床畔,隔着锦被轻拍景涟:“永乐醒醒,起来喝药。”
裴含绎刚刚顶着太子妃的名头嫁进东宫时,明德太子已经病重。
按理来说,身为新妇,裴含绎理当亲自侍奉太子,以此展现太子妃的贤德。所以那时裴含绎摸索着处理完东宫事务,就要到明德太子床前侍疾。
说是侍疾,东宫内宫人无数,总不会当真让太子妃端茶倒水、熬药煲汤。
裴含绎要做的,就是在太医诊脉时陪在太子床畔,宫人熬好药时叫醒太子,谨慎留意太子病情,并且无微不至地禀报帝后。
彼时皇后同样重病,少了一双自上而下时时盯着东宫的眼,这省了裴含绎很多事。
他坐在太子床前批阅东宫政务时,很是闲适。
明德太子虽然病重,心中依然清明。他知道母后已经病重,自己薨逝后,皇后未必能再活多久,娇妾子女们不能依靠皇帝的良心生存,所能依靠的只有太子妃。
所以明德太子在病榻上的最后时光,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将东宫势力逐一告知裴含绎,将东宫事务尽数交托于他,不指望裴含绎能立刻站上朝堂和秦王齐王大战三百回合,只求她能看懂公文,懂些基本政事,不要被下面的人肆意糊弄,把东宫所有家底都丢出去。
这对裴含绎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他毫不客气地笑纳明德太子的部分势力,并且乐此不疲地从太子口中掏出更多东西,以至于最后一段时日,他几乎时时刻刻守在明德太子病榻旁,宫中人人交口称赞,说太子妃贤惠有德,不愧出自名门,堪为东宫储妃。
明德太子尚在的那段时日里,裴含绎多多少少学到些照顾病人的法子。
他轻拍着景涟肩背,动作不轻不重,既不至于使景涟受惊,又能将她唤醒。
果然,不出片刻功夫,景涟合拢的睫羽扑闪两下,眼睛慢慢睁开。
她睡得久了,神志昏沉,一时间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夕阳西下,殿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沉。但即使只有寥寥几丝光影,景涟依旧双眼刺痛。
裴含绎眼疾手快,遮住了她的眼睛:“把帷帐放下来。”
竹蕊连忙上前,厚重帷帐顿时哗啦一声,层层落下。
帐内只剩一片漆黑。
景涟昏沉的神志略清醒了些,她眨动眼睫,泪水情不自禁便从眼眶中淌出,温热的泪珠滴落在裴含绎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