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绎动作一顿。
鼻尖唯有极其清淡的香气分外熟悉,景涟迟疑唤道:“时雍?”
裴含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温声道:“是我,怎么样了,有哪里难受?”
景涟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
然而她此刻大梦初醒,正发着高热,顿时天旋地转,还未能坐直身体,往前栽了过去。
帐内无光,裴含绎一时间也只能模糊看个轮廓,尚未来得及抬手,肩头一重。
景涟捂着头,有气无力:“嘶——”
裴含绎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好笑。
他抬手将帷帐拉开一道缝隙,光照进来,不至于令景涟睁不开眼,也足够帐中辨物。
“疼吗?”裴含绎碰了碰景涟额头,“你发热了,头晕目眩很正常,先来把这盏药喝了,还有哪里不舒服,身上的伤疼吗?”
伤!
景涟混沌的思维骤然清醒,她慌乱地抬手去摸:“我的脸,我的脸怎么样了?”
她从来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极为爱惜这张脸,语气中立刻带出慌乱来。
裴含绎眼疾手快,抢在景涟抬手触及眼下伤痕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别碰,上过药了——只是一道很浅的伤痕,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景涟着急道。
她声音稍一抬高,立刻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裴含绎扶住她:“不要紧,先把药喝了。”
那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被端过来,景涟立刻眼前发黑。
她咬着牙喝了两口,顿时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裴含绎用小银叉叉了几枚梅子,在一旁看着宫人喂药,只要景涟皱眉别开头,立刻便是一枚梅子塞进景涟口中。
最后一枚梅子喂下去,景涟也总算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药,她掩住胸口,不断咳嗽。
裴含绎真怕她吐出来,犹豫片刻,还是亲自给她顺了顺气:“先躺下,你还有哪里疼吗?叫医官进来看看?”
景涟勉力摇头:“全身都疼——对了,兰蕊呢?”
裴含绎当然不会留心一个不熟的宫人,转头看向竹蕊。
兰蕊并没有什么大事,和景涟一样,她们二人的伤全是在马车里撞出来的。景涟当时用力拉扯了险些跌出马车的兰蕊,因此手臂受伤,比兰蕊还要更重些。
景涟根本没有发觉自己手臂也受了伤,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一意识到伤的存在,疼痛顿时席卷而来,痛的她面色煞白。
“已经敷过药了,耐心养一养就好。”裴含绎宽慰她。
他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睡了一夜又一日,真够久的。我今日就不多留了,宫门快到下钥的时辰,我得先回去。”
东宫与含章宫虽然极近,实际上却有内外之分。含章宫尚且处于内宫,东宫则是外宫,一到晚上宫门下钥,东宫与含章宫之间便彻底隔绝,不能再走动了。
景涟却不肯放他走。
她活了二十一载,此前遇到过最可怕的事,不过是宜州国公府中那个仿佛预示未来的梦境。
对她来说,这次毫无预兆的遇刺,即使没有受到格外严重的伤害,只凭马车中的遭遇,也足够她做上许多噩梦,许多时日余悸难消了。
此刻天色渐暗,夜色将临,正与她昨日遇刺的时间相差仿佛。
景涟只往帐外看上一眼,瞥见帐外暗淡的天色,就觉得心脏砰砰乱跳,缩回帐中:“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攥住裴含绎衣角,往帐内又缩了缩:“我的床睡两个人足够了。”
裴含绎不意她作此邀请,按着眉心道:“其实……”
景涟看他似是想要拒绝,立刻道:“你要是不惯与人共寝,叫人把外间的榻搬进来,我睡榻,你睡床。”
裴含绎哑然失笑:“这怎么行,你还病着。”
景涟竭力向他证明自己不具备威胁:“我只是发热,又不是风寒,并不传人——你要是担忧,我把自己裹在帐中,绝不和你多说话行不行?”
她扑闪着纤长的睫羽,恳求地望向裴含绎,就像一只皮毛柔顺的小动物,又像一只蔫头耷脑的小孔雀,躲在树丛中不安地张望。
裴含绎心头一软。
景涟的话已经算是央求了,再推拒下去,着实不好看。
裴含绎不忍也不能拂她的面子,微一沉吟,只好道:“我夜间睡不安稳,怕惊扰你,这样好了,令人把榻搬进来,我睡榻。”
景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仍然虚情假意地客套:“这不好吧,那张榻窄,要不还是我来……”
二人相处日久,景涟的城府在裴含绎面前和一池浅溪没有任何差别,裴含绎已经很能摸透她的性情,闻言眼梢微扬,似笑非笑看着景涟。
景涟往后挪了挪,极力摆出无辜真诚的神情。
“不太真诚啊,公主。”裴含绎揶揄道。
景涟是当真被吓到了。
裴含绎看竹蕊等宫女守在一旁,于是放心地出去吩咐安排诸样事务,听说皇帝正与政事堂丞相在议政殿议事,又命怀贞派人候在殿外,等皇帝议事结束,立刻便将公主醒了的消息报上去。
怀贞应是。
裴含绎没有立刻回内殿,而是立在廊下,凝眉沉吟。
他来含章宫之前,刚去议政殿参与完一场规模更大些的议事,秦王与齐王、楚王皆在场。而今皇帝遣走朝臣宗亲,只余几位政事堂丞相,显然是有更为隐秘机要的事要谈。
不必埋下的钉子传话,裴含绎也能将这场小朝会的内容七七八八猜个大概。
但他仍然不太想得明白。
现场死了好几名刺客,刺客的身份并不难查,全都是裴侯旧部。这些人旧主已死,饱受打压,故而心怀怨恨,伺机行刺。
这都是很合理的,唯一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刺杀永乐公主?
永乐公主固然深受帝王宠爱,煊赫天下皆知。
但说到底,她仍然是个公主。
公主与皇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可能相等,但在天下人的眼里,皇子能继承大统而公主不能,所以皇子当然比公主要紧。
秦王齐王乃至楚王长居王府,动辄外出,携带的亲卫远不及永乐公主多。
无论怎么看,如果一定要行刺,刺杀一位亲王都比刺杀永乐公主更合理。
这些裴侯旧部在京城中躲藏许久,惶惶如丧家之犬,为什么今日突然甘冒奇险,出手行刺永乐公主?
裴含绎眉头紧蹙。
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在武德司与禁卫军的清剿下躲藏这么久,朝臣口中不说,许多人心中都猜测朝中有人在暗中帮他们。
若真是如此,他们行刺景涟,背后会不会有更大的推手?
他们为的是什么?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太多。
裴含绎想到此处,思绪简直无穷无尽,已经想出了十万八千种阴谋算计,每一种都无比诛心诡谲。
他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殿下。”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含绎转头,竹蕊正小心地看着他:“殿下,公主有些不安。”
裴含绎暂时斩断思绪,转身进殿。
殿内已经点起了数盏灯烛,明亮的灯火中,床前帷帐闭合大半,缝隙里露出一只朝外张望的杏眼。
有些鬼祟,像躲在树丛中谨慎观察四周的小孔雀。
“怎么了?”裴含绎柔声道。
景涟探出头来,像只伸出脑袋等着讨糖吃的小孔雀:“你在这里陪我行么,别出去。”
裴含绎失笑。
既然景涟怕他走了,裴含绎也不是非要出去不可,眼看着那张榻已经被宫人抬进来,正忙忙碌碌布置,裴含绎索性再度坐到景涟床畔:“小厨房一直煮着粥,要不要喝些?”
景涟胃里一阵翻涌,连连摆手:“刚喝了药,我什么也吃不下去。”
裴含绎并不勉强,给她又扎了颗梅子。
景涟含着微甜的酸梅,任凭竹蕊捧来湿帕,为她擦洗双手和脸。
她还有些头晕,索性伸手环住裴含绎的颈部,靠在裴含绎肩上,是个极为亲近的姿势。
她如云的长发落在裴含绎颈间,萦绕着淡淡幽香。裴含绎低头,正好撞入景涟的发丝间。
她正闭着眼,雪白面颊因为发热,泛着一层朦胧的绯红,神情依恋而恬静,只这样静静合着眼,就像一幅可以传世的名画。
不知是不是秋日暑气未散的缘故,裴含绎忽然觉得殿内关着窗实在不好,有些炎热窒闷。
他轻轻动了动,景涟便察觉到了,有些迷茫地睁开眼,仰头望向裴含绎,眼底是惺忪的倦意。
裴含绎望着她,柔柔一笑。
“我不走。”
太子妃清润低哑的声音在景涟耳畔响起,柔声安慰:“别害怕。”
景涟有些不好意思。
她到底不是小孩子了,要亲口承认自己吓得不能安枕,还是有些难为情。
“也没有很害怕。”
话虽如此,她抱着太子妃的手却紧了紧:“就是心慌,一个人睡不着。”
晚间自然有守夜的宫人在,但一来景涟并非未出阁的少女,已经几年没有让宫人在房中守夜了,并不习惯;二来宫人能给她的安全感不多,远不如太子妃可靠。
但这些话自己想想可以,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为情。
景涟偏过头,面颊贴上太子妃肩头衣料,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情。
头顶传来低低笑声。
“好。”太子妃语声带笑,“你不怕。”
第41章 夜谈
绵延的灯火如蛇一般, 自含章宫门向外渐渐远去。
殿内一片寂静,宫人们次第退去。
裴含绎披了件长袍, 发丝垂在胸前,还未干透。
他也不在意,一手挽起长发,踱步到墙边,并不假手于人,一盏盏熄灭殿内烛火, 只剩下靠近殿门的角落里一盏铜鹤踏云灯台幽幽亮着。
做完这些事,裴含绎转头望去,只见床帷紧紧闭合。
他本该松口气,微一踟蹰, 还是来到床帷外,轻声道:“好啦, 仔细哭的太多, 明天早上眼睛肿了。”
帷帐内传来轻轻的抽噎声。
裴含绎道:“倘若不是政事堂丞相们都在议政殿里, 实在脱不开身, 圣上听闻你醒了的消息, 必然要亲自过来看你的。你看李进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回去禀报之后, 圣上必然又要心忧痛惜。”
说着, 他抬起手, 稍偏开头,象征性拨了拨帘幕:“来喝口茶水,喉咙不疼吗?”
一声轻响, 帷帐被拉开了。
景涟抱膝坐在床头,锦被从她的头顶罩下去, 盖住她的全身,像只忧愁的淡青色蘑菇。
她分明是哭过,即使隔着锦被,依然能听到极轻的啜泣声。
裴含绎的心稍稍一沉。
永乐公主对皇帝的依恋,比他设想中更要深。
这是很自然的事,宫中人人皆知,皇帝对贵妃用情极深,又怜惜永乐公主没有母亲照顾,待她自幼便千娇万宠,无所不准无所不予。永乐公主受宠之深,已经到了连当年皇后尚在时,竟都不敢履行嫡母职责,约束教导永乐公主。
紧接着,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李进走了这么久,他连头发都绞得半干了,景涟竟然还在哭。
明天早上起来,眼睛该肿成什么样子。
这样想着,裴含绎伸出手指,戳了戳床榻上裹得严实的蘑菇。
景涟从小就很会假哭,因为皇帝很吃这一套,只要看见她伤心,不管是真是假,立刻便会轻易答应她的请求,所以景涟早早学会了说哭就哭,眼泪收放自如。
但倘若她当真伤起心来,泪水往往便不由她控制了,正如此刻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倒不是为了假扮一朵长在床上的蘑菇,而是她一时半会实在止不住泪水,又不好意思在太子妃面前哭得狼狈。
裴含绎又戳了戳。
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来,金链下摇曳的珍珠在昏暗的殿内仍然闪烁着柔润动人的光泽。
那只手动了动,手心向上。
裴含绎一怔。
他试探性地拍拍景涟掌心,击了个掌。
“……”
景涟哽咽:“帕子。”
裴含绎从袖中取出绢帕,却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走到殿门一侧,从金盆中沾了些干净的温水将帕子打湿,才折回来,将叠好的湿帕子放在景涟举了半天的手心。
那只手立刻缩回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