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绎道:“快点今日,慢点就是明日,我们离猎场不远。”
他的笑容一闪而逝,秀美却冷淡。
“怕只怕等来的,不是救兵,而是杀人的刀。”
接着他转过头,平静嘱咐景涟:“回去之后,你一切推到我身上。”
景涟一惊:“什么?”
裴含绎道:“你受了伤,昏过去了,是我把你带进山洞,安置在此处,期间你反反复复一直在发热昏睡,什么都不知道。”
景涟愣了片刻。
她隐约猜出一些裴含绎的意图,太子妃是男人,那么为了保险起见,最好用自己信重的太医诊脉。但此刻身在恒春山,又是危急之际,即使裴含绎精于谋算,也没有办法确保来诊脉的太医一定是他信任的那个。
所以裴含绎必须尽量淡化众人的关注。
譬如,营造一个太子妃伤势极轻,而永乐公主病得极重,众人的注意力自然会集中在景涟身上。
到那时,裴含绎想换个太医诊脉,也会被众人对景涟的关注压过去。
但这解释仍然显得牵强,景涟想来想去也不明白。
“为什么?”
裴含绎转过头来看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那些刺客。”
他的手落在景涟发顶,安抚地揉了揉。
“那些刺客的招数……”
裴含绎顿了顿,将其中复杂的穆宗朝军中关系、朝臣关联剔除,最终化作一句简单的总结。
“那些刺客的路数,一看就和陈侯脱不了干系。”
第60章 猎场(完)
一把伞从雪地里飘了过来。
为首的校尉勒马:“柳大人。”
柳秋合上伞, 随手丢给身后侍从,淡淡道:“我和你们一同前往。”
校尉有些犹豫:“柳大人, 积雪未化,山道湿滑难行,有些危险。”
柳秋道:“这是圣上的口谕。”
听闻圣上二字,校尉自然只能住口,令人牵来数匹骏马。
不等侍从搀扶,柳秋一挽衣摆, 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后宫正司女官紧紧跟随,动作分外熟稔干练:“走吧。”
从当日太子妃与永乐公主遇刺算起,已经过去了两日。
大雪过后, 山路难行,风雪掩盖了一切痕迹, 搜寻变得更加困难。
绝大多数人口中不敢说, 心中却已经认定, 太子妃和永乐公主必定早已经死了。
两个柔弱女子, 连刺客都无法应付, 更何况又遇上这样大的雪。即使侥幸未曾死在刺客手中, 恐怕也要活生生冻饿而死。
皇帝命禁军统领、信国公、武德司各带一队, 又有言相公子主动请命, 故而共四队人马, 分散搜寻太子妃与公主下落。
两日里,派去搜寻的人马一无所获,反倒有人从山上滑下去跌死, 可谓是一切努力尽付流水。
永乐公主的失踪,尚且只能引得皇帝暴怒, 言氏公子主动请缨。
然而太子妃的失踪,却关乎皇帝精心设置的夺储格局动摇与否,乃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随时会波及整个东宫班底甚至朝局。
东宫的班底,是皇帝当年为明德太子精心挑选的,俨然便是一个小朝廷,背后与世家、勋贵、清流各自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太子登基,东宫班底直接可以挪到朝中来用。
然而明德太子死了。
皇帝为东宫亲手添置了莫大的势力,当东宫即将垮塌时,引起的朝局变动同样也会大的难以想象,甚至危及皇权本身。
因此皇帝才会在明德太子死前,立刻为他迎娶信国公的嫡长女为太子妃,试图稳住东宫。
太子妃当然做的极好,三年来,东宫仍然稳如泰山。
但如果太子妃死了,三年前明德太子薨逝时东宫中埋下的隐患,便会在此刻悉数爆发出来。
东宫皇孙年幼,没有人能接替太子妃继续坐镇东宫。
两日过去,太子妃与公主仍然不见踪影,皇帝的怒火也越来越炽,或许心中还存着无尽的怀疑,以至于连宫正司的女官都要派出来。
——校尉偷眼一瞥端坐马上的柳秋,如此想着。
他只猜对了一半。
.
柳秋其实是自己主动请命随行的。
山道湿滑,不能疾行,越过一片又一片山林,平地风起,松散的积雪卷在风中,大如鹅毛。
众人不能冒险前行,不得不暂时停驻原地,等待风雪平息。
已近正午,校尉索性令人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地先吃午饭。
有宫正司女官随行,禁卫们不敢太过松懈,但一上午冒着风雪搜寻,嗓子都喊得哑了,又哪里是好玩的。好不容易趁着此刻狂风难行,一个个抓紧时间啃着干粮,神态已经十分放松。
柳秋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像是扎了根刺。
她唇角抹平,带着嘲意。
身后的侍从女官追上来捧出干粮。
宫正是天子近臣,品低而权重,柳秋的衣食用度比低位妃嫔还要高,女官捧出一叠包的严密热气未散的精巧宫点,甜香阵阵。
柳秋看着那叠宫点。
芙蓉乳酥的白像是漫天的飞雪,梅花糕的红仿佛溢出的鲜血。
红白交错,映在她的眼底,冰冷的血腥气沉沉压在柳秋舌尖,想吐又想哭。
但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的神情端庄平静,她的仪容依旧典雅。
柳秋拨开女官的手,朝不远处积满冰雪的林间走去。
羊皮靴子落地,没进雪堆里,沉甸甸的,沼泽一般拖拽着柳秋的心,一寸寸往下落。
她的脸在风中被吹得苍白,毫无血色,和身后的所有人一模一样。
柳秋脚下的雪地上,忽然落下一点圆润的水珠,将雪堆烫出一个小洞,转瞬间又被风雪抹平。
我把姐姐的孩子害死了。
她想。
柳秋转过头来。
她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
校尉走过来,关心道:“柳大人不吃些东西?下午路更难走。”
柳秋摇头道谢,又道:“下午不是往那边走?那边地势偏低,往下走总比往上走容易。”
校尉顺着柳秋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底一哂,还是很恭谨地道:“大人想错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更遑论山间积雪难行,恒春山地势起伏极大,摔进山谷里连人都未必能找到。
柳秋缓缓道:“恒春山太大,这样搜下去,不知要搜到什么时候。”
校尉道:“话是这么说,但总得仔细搜,要是落下哪些地方就不好了。那些逆党运气真是好,赶上一场雪,把后路全抹平了。”
柳秋睫毛微垂,轻轻咬着牙。
她心底还存着最后一份指望,因为她知道那些逆党没有离开这座山。
她存心借逆党作刀,设法为他们指出一条入恒春山的路,却没想到被反过来摆了一道,那些逆党自己留了后路,动手时用的招式、携的佩刀,都与陈侯当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柳秋不信他们能摸清自己的底细,她更倾向于那些逆党本就要披上一层伪装,以此避免查到他们身上。
岂料他们偏偏假扮成旧江南道驻军残部。
柳秋闭上眼。
那些逆党本就是有她相助,才能入恒春山。倘若他们出来,想要无声无息消失无踪,没有她的帮助根本不能做到如今这样天衣无缝。
所以他们很可能被雪困在了山里。
那公主呢?
柳秋心头抽搐起一阵熟悉的剧痛。
她顾不得去想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也顾不得考虑公主如果平安回去,会面临怎样艰难的境况。
她自负算计精妙,此刻却算不了更远更长久。
人总要先活着,才能叹其他。
她只要景涟活着。
.
言怀璧勒住马。
他朝前张望,只看到飞舞的雪片,远处的林野上白茫茫一片。
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上来,是言家的护卫。
言怀璧道:“怎么了?”
护卫低声劝道:“公子,雪又下起来了,不如先停一会,这样的山路,马摔一跤就爬不起来了。”
言怀璧转过头。
他的目光掠过身后来路,远处深刻的马蹄印已经被风雪掩盖,只能隐约辨认出三两点曾有人走过的痕迹。
禁卫们已经喊得喉咙干涩,出不了半点声音,就连护卫也是口干舌燥。
见言怀璧望来,一个个都露出忐忑的目光。
言怀璧沉默片刻,道:“先原地停下,继续。”
他说的含糊不清,护卫却立刻听懂了,一挥手招呼所有人原地下马暂歇,另一手举起一样东西,凑到唇边。
“嘀嘟嘀嘟嘀嘟!”
鬼哭狼嚎般的唢呐声再度响起,破开呼啸的风声与飞雪,仿佛能传到千里之外。
禁卫们竭力克制,仍然忍不住露出痛苦神情。
言怀璧是唯一一个没有下马的人,唢呐声起的那一刻,他的那匹马已经朝更远处走去。
护卫的唢呐停了:“公子?”
言怀璧道:“吹着。”
护卫领命,立刻再度奋力吹奏起唢呐。
言怀璧策马,慢慢向远处走去。
风雪寒天,陌生山路,独自一人贸然离队实际上非常危险。言怀璧自幼受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自然明白。
他倒不是为了躲开难听的唢呐声,而是循着本能行事。
呼啸的狂风扑面而来,割在脸上像是钝的刀锋。
一捧飞雪扑到言怀璧脸上,他缓缓眨眼,拂去颊边雪沫,怔怔望着寒风卷起更多的雪,继续向远处轰轰烈烈吹过去。
远远望去,风雪仿佛永远不会休止,像天地间一张飘扬的白纱。
又好像他见到永乐公主那日,她臂间笼着的白绸。
言怀璧勒住马,微微失神。
崇德十六年的宫墙下,公主轿辇招摇而过。
轿辇上的公主仰着一张娇艳的面孔,衣裙却白如霜雪,发间别着素色的珠花。
像一尊高居莲台的冰雪雕像。
美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所有人低头,恭谨地避开目光。
直到轿辇远去,言怀璧抬起头来。
引路的内侍善解人意,抢先对他道:“言公子,方才那位贵人是圣上爱女永乐公主。”
言怀璧点头。
他轻声道:“我知道。”
内侍没有听清,追问一句:“公子说什么?”
言怀璧不答,只道:“我看公主一身白衣……”
他话音恰到好处地顿住。
宫中不禁白衣,但素淡衣裳多是丧期穿着,说来不吉。妃嫔们为了讨个好意头,也怕惹得圣上不快,故而除了宫正司极少有人穿白,更何况是如永乐公主一般,全身上下通身雪白。
内侍唇角抖了抖,像是很怕犯了忌讳,低声道:“哎,公子您可别多提,公主那是和圣上怄气,说要……”
他舌头抖了半晌,抖得言怀璧眉间渐渐拢起,才叹气道:“要穿孝呢。”
“驸马……”内侍说了两个字,又咽回去重新道,“郑侯世子受郑侯牵连,先是抄家下狱,后来直接流放了。新婚燕尔的,夫婿没了,据说公主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内侍此言已经是为尊者讳,隐去了很多。
事实上,宫中人人皆知,圣上不许公主和罪人郑氏再有半点瓜葛,不要说出宫,连派个人去探看都不许。
据说永乐公主冲进福宁殿求见圣上,父女二人不知在殿内说了什么,只知道永乐公主哭着从福宁殿走了,第二日就声称要为郑熙戴孝,穿了一身白衣出来。
圣上自然不许,不但不许,还立刻召集宫中画师作画,开始热火朝天为公主寻找下一任夫婿。
宫中物议纷纷,明面上却没人敢将至尊父女的矛盾提起,讳莫如深之余,又在私下里悄悄交换着饱含深意的眼神。
言怀璧静静听着,忽然很轻地道:“郑熙获罪流放不久,圣上便有意新择驸马了吗?”
内侍道:“是啊。”
言怀璧不再开口。
内侍以为他不感兴趣,识趣地换了话题,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引言怀璧向远处走去。
言怀璧却回首。
他望向轿辇离去的方向。
宫道空荡,唯余风声。
一如今日恒春山上永无休止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