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怀璧握着缰绳,目光掠过天地间的白色。
他有些疲惫,还有些眩晕,不知是不是两夜没有睡着的缘故。
今日离开千岁苑前,父亲既恼怒又担忧的神情再度浮现在眼前。
这一次,言怀璧没有再径直走过去,只平淡地道:“回去吧。”
“等公主回来,我会向圣上求娶公主。”
他越过言尚书,完全不在乎父亲惊愕恼怒的神色。
他知道父亲在恼怒什么,但他毫不在意。
圣心猜疑也好,朝中风波也好,即将加诸永乐公主身上的一切,他都愿意共同承受。
言怀璧按住眉心,借此抑制住眩晕,目光却依旧清明,定定投向远方的山林。
他不认为景涟会死。
这种笃定来自于一种玄妙的直觉,就像过往二人曾经情深时,时时心有灵犀,事事琴瑟和谐。
言怀璧从不信命数,但那时他几乎要相信陪母亲去上香时,佛性圆融的大师恭贺他与永乐公主定婚,称赞他们天定姻缘、天生般配。
后来言怀璧新婚夜打马急奔入宫解除婚约,跪在大殿冰冷的金砖上请罪时,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当日那个好笑的念头。
什么天定姻缘,意合情投。
倒不如说是血脉相通,所以心有灵犀。
不管是意合情投,还是心有灵犀,他们终究那样默契过。
以至于暌违三载,再度在刘府中相见时,不发一言,仍然能同行那么长久。
言怀璧想,景涟当然不会死。
他们曾经那样默契,人人都称颂天定姻缘,心有灵犀。
他还坚信她仍在,她怎么可能死?
骏马甩了甩头,长嘶一声,惊醒了言怀璧的短暂出神。
言怀璧静静望着远处,缄默不语。
忽然,他的脸色渐渐变了,既似惊疑,又似警惕。
.
景涟睡了很久。
她睡过去,没多久就开始高热。
那时候外面天色昏沉,洞里更暗,裴含绎不知从哪里寻来些可燃的树枝,将奄奄一息的火堆重新燃起,揉着一捧雪擦拭掌心沾染的灰尘。
他一转头,只见景涟和衣卧在火堆旁,一张娇艳的面容绯红如霞,倘若不仔细看,很像是火光映出的颜色。
裴含绎觉得不对,探手过去一摸,手中的雪球砸在了景涟脑门上。
景涟自己倒没觉得多么难受。
她在睡梦中也不安稳,裴含绎拧了块冰冷的帕子回来,只见景涟差点滚到火堆里去。
太子妃从来八风不动,今日差点被景涟吓死。
裴含绎支颐坐在火堆旁,用那两件刺客的外袍把景涟牢牢裹起来,守了景涟一整夜。
冰雪融了不知多少,景涟颊边云霞般的绯色渐渐退下去,却仍然还在发热。
好消息是,这个热度不至于烧死人。
坏消息是,裴含绎解决不了问题。
裴含绎意识到,景涟的发热应该和她受伤的左臂有关,或许还要加上多思多虑的缘故。
这里缺医少药,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饶是裴含绎后手颇多,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怎样引来搜山的禁卫。
倘若没有下雪,裴含绎自己就有把握回去,最多不过是多费些时间,多找一找路。
然而大雪封山,景涟还在发热,裴含绎并不准备自寻死路,所以等待救援是唯一的出路。
景涟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倚在那里:“水。”
裴含绎给她喂了些水,把景涟无意识挣开的外袍又裹回去。
“我热。”
裴含绎忙着去拧湿帕子给景涟降温,一边要弄些干净的雪水,还要分出一只眼睛留意景涟,生怕她一头扎进不远处火堆里。真恨不得多生出两只眼,闻言按住眉心:“等一等,祖宗。”
祖宗终于又靠了回去,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裴含绎托腮轻轻叹了口气,随手捡起一把细小的树枝,充当占卜的蓍草。
年少时,裴含绎学《易》时,研习过一点星象占卜,虽然学的不怎么样,起卦十有十不中。
卦象大吉。
裴含绎木然片刻,默默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一次算对了,信手把树枝往火堆里一抛,站起来走了。
不得不说,这是裴含绎研习占卜以来,第一次算中。以至于他瞥见远处风雪中的那一队禁卫时,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
裴含绎预想中最好的情况,是信国公能亲自找到他们。
他也设想过最坏的情况,那就是最想杀他的人先找到这里。
相较之下,被言怀璧找到,已经很不错了。
禁卫们欣喜若狂,纷纷拜倒行礼。
如果找不到太子妃和公主,负责搜山的禁卫都要受到牵连;但太子妃与公主被找到了,那就是天大的功劳。
行礼拜见的声音像是海浪,涌动在狭窄的山洞口。
裴含绎目光流转,眼看言怀璧匆匆行礼起身,便要越过他往山洞中去,立刻道:“言公子!”
言怀璧一怔:“殿下?”
裴含绎朝他走过去,低声道:“你别过去,永乐受了伤,还在昏睡,仪容不整。”
不知为何,当太子妃走近时,言怀璧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警惕。
他抬眼,第一次看清了太子妃的容颜。
雾鬓风鬟,清美如画。
那是很美的一张脸,像一幅静美的画卷,不带丝毫攻击性。正如太子妃说话的语调,低柔清润,从容有度。
言怀璧眉心不易察觉地一蹙。
他一时摸不清心底忌惮警惕从何而来,只平静道:“微臣与公主旧有婚约,何况事急从权,并不必顾忌太多。”
裴含绎淡淡道:“可以不必从权,牵匹马来。”
二人双双遇刺,景涟处处带伤,裴含绎伤的轻些倒也罢了,如果再生龙活虎非同寻常,那真是令人侧目。
裴含绎眉梢微压,与言怀璧一同走进洞中。
裴含绎贵为超品太子妃,比言怀璧身上挂着的虚职高出太多。然而言怀璧显然心急如焚,根本顾不得礼让太子妃,匆匆奔到火堆旁,唤了声公主,想要伸手去抱,目光落在景涟左臂上,又顿住动作。
裴含绎快步跟过去:“公主身上有伤,当心。”
他蹲下身,先抬手试了试景涟额头的温度,眉尖微蹙,心知不能再拖。
言怀璧只看裴含绎的动作,也明白了景涟的情况并不太好,立刻伸手去抱。
然而二人此刻都围拢在景涟身边,景涟昏昏沉沉间,本能地往裴含绎身边靠。
言怀璧动作一僵。
裴含绎揽住她,摸她的脉象和颈侧,抬起头温温柔柔对他道:“你聋了吗,牵匹马来。”
第61章 风波
昏昏沉沉中, 景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在不住颠簸。
她的意识尚且模糊,还不能清晰地思考自己身在何方。但这种感觉显然并不好, 与山洞中梦境里马车中的颠簸相差仿佛。
有一双手从身侧伸来,将景涟抱了起来。
这个怀抱像一朵轻柔的云,冰雪般清冽的淡香飘来,萦绕在景涟鼻尖。
分外熟悉。
她本能地抬起手,抓住那人的衣角。
那一角冰冷柔滑的绸缎,很快从她掌心脱开了。
景涟慌乱起来。
她的睫毛不断眨动, 手指在空中摸索着,面颊烧得绯红,半开半合的眼底倒映出一片虚无茫然的散乱光影。
那样柔弱。
裴含绎低下身,轻轻握住景涟的手。
他将景涟的手指一根根合拢, 放回锦衾之中。
身后的寝殿里,有着很多人。
含章宫侍从、惟勤殿侍从、半个太医院的太医、以及宫正司的女官们, 甚至还有福宁殿的宫人。
丽妃与贤妃同样派出身边的大宫女前来探望, 然而以她们协理六宫的身份, 大宫女足以横行半个后宫, 却连挤进寝殿来探望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立在殿外廊下打听情况。
寝殿的最远处, 殿门一侧的阴影里, 还站着两个面目模糊的宫人。
他们身上的衣饰分外简素, 掖庭最低等的宫人都会尽可能在衣角不起眼的地方悄悄织上一角花纹, 而他们的衣裳甚至比最低等的宫人还要素淡。
看着床榻上的景涟,裴含绎静默片刻,替她将颈边的被角压紧。
“睡吧。”他无声地道。
紧接着, 裴含绎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太子妃所过之处, 殿内所有人分出一条道来,垂手恭谨立在两旁。
裴含绎穿过人群。
殿门处,怀贞与怀贤为首的东宫侍从恭谨侍立,眼底却微带忧虑。
他们迎上来,将裴含绎簇拥在正中。
裴含绎微微侧首,平静道:“走吧。”
他这句话不是对东宫侍从说的。
殿门阴影中,那两名面目模糊的宫人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暴露在殿内灯火、殿外天光之下,那是两张非常普通,普通到即使看过,也根本记不住的脸。
“太子妃殿下。”
面目模糊的宫人侧身行礼:“请。”
一顶太子妃的轿辇已经停在宫门之外。
怀贞怀贤分立两旁,搀扶着裴含绎登上轿辇。
辇上垂落的金黄绸缎映在冬季苍白的日光下,折射出一缕惨淡的余晖。
殿门处,兰蕊踩在门槛上,犹疑望着轿辇离去的方向。
床前帐幔落下,唯有一只雪白的手探出帐子。
竹蕊将一方巾帕覆在景涟腕间,屏风外的太医们依次入内,隔着帕子诊脉,而后恭谨退出寝殿,在外殿商议药方。
另有两名女医官入内,拨开帐幔,为景涟更换伤处覆着的药物。
竹蕊守在床边,直到女医官换完了药,相继垂手退了出去,才令两名宫女继续守着帐幔。
她退出去寻兰蕊:“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当心跌下来扭了脚。”
兰蕊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攥着帕子。
隔着庭院和宫门,太子妃的轿辇仪仗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她却依旧站在门槛上,神情茫然飘忽,乍一看便像是躲出来偷懒。
听得竹蕊发问,兰蕊下了门槛,道:“太子妃殿下走了。”
竹蕊没好气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要你来说。”
兰蕊双手绞着帕子,低声道:“那两个宫人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好像专是等着太子妃殿下的。”
竹蕊说:“是啊,福宁殿的宫人,多半是圣上传召太子妃。”
兰蕊道:“福宁殿的宫人我认得熟了,却没见过那两个人。”
此言一出,不但兰蕊,竹蕊也静默了。
福宁殿的宫人是天子近侍,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粗使洒扫宫人,走在内宫里也要平白被其他宫人高看几分。更不要说能奉命跑腿传话的,宫里最不缺聪明人,都将他们的脸记得牢固,断不会认不出来。
竹蕊又何尝没有意识到问题。
她只是无暇多想,更不愿多想。
此刻兰蕊一语叫破,竹蕊终究不能假作不见。
她手扶在殿柱上,目光朝身后殿中一扫。
宫人们忙碌中有条不紊,进进出出,各自做事,分明是极为热闹又静谧的场面,竹蕊日日看着,早该习以为常。
但这时,她望着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景象,忽然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身上的小袄,感到有些寒冷。
她没头没脑地道:“今年京城怎么这么冷啊。”
兰蕊手里精细的绣帕已经被绞得皱皱巴巴,变成了一块破布,闻声跟着低低附和:“是啊,竟然比宜州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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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睡了好几日。
这几天里,她偶尔醒过来两次,竹蕊兰蕊为她喂水换药后,就又睡了过去。
后宫高位妃嫔大都前来探病,如丽妃、贤妃等人,不知是真心还是为了做面子,亲自来了好几次。
只是都被竹蕊等女官做主,请进外殿恭恭敬敬奉茶,又恭恭敬敬送走了,并没有一个人能进寝殿。
后妃来的不少,文充仪混在其中,也并不引人注目,所以兰蕊照例将她请进外殿,奉了一杯茶。
“公主还没醒吗?”
兰蕊冲她点了点头,意思是没错。
她稍一犹豫,又凑近文充仪,低声道:“之前圣上隐约提过,年下是准备大封六宫,散散喜气的。”
文充仪身在内宫,自然更清楚此事,闻言微微点头:“刚出了刺客的事,大封六宫不知会不会搁置。”
兰蕊倒很笃定:“我看不会。”
她平日里冲动泼辣,但到底是跟在景涟身边十余年的贴身女官,如今端起态度来,倒也很像模像样。
“公主从前说过,越是多事之秋,才越要花团锦簇粉饰太平。”兰蕊悄声道,“依我看哪,只要不是库里实在没钱了,这事都要办。”
她停了停,又道:“去猎场之前,公主就想过这件事,娘娘你今年刚升了充仪,按理说再升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