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怪你。”她的声音缥缈,像是随时会化在风里的烟雾,“你是为了瞒住天下,保住我们,但你还有他们,我什么都没有了。”
“殿下是我最后一点念想,如果事败,我舍了这一身锦绣,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她放下掩面的双手,神色亦如声音一般缥缈,如梦似幻。
“如果到了拼死一搏的那一日,先告诉我。”
第62章 风起(一)
福宁殿前的回廊下, 宫人们手捧托盘,依次而来。
殿门处, 站着大太监与女官各一名,一左一右面无表情,像庙门前两尊阴沉的门神。
宫人们停在两尊门神身前,门神身后走出几名木着脸的宫人,一一检视托盘中物事,返身禀报。
门神听完, 才肯放行。
熹微晨光里,寒风扑面,托盘与食盒中那些饮食汤羹即使精心保温,一番折腾下来, 送进殿内也凉了大半。
饶是如此,进得福宁殿茶房后, 还要由侍膳太监亲自试过, 再等上一刻钟, 确定御膳洁净无毒, 再在殿内众目睽睽之下, 隔着盘碟汤盏热过, 才能奉至圣上面前。
即使山珍海味, 龙肝凤胆, 这样折腾下来, 也剩不下几分滋味。
有些宫人看着这些越发繁琐的御膳规矩,私底下忍不住议论:“天子的饮食,竟还比不得皇城外平头百姓有滋味。”
这等话当然是僭越, 是忤逆,绝不能落进高高在上的圣天子耳中。
但出现在多事冬日的这些私语, 每一次被提起,便是一次毫无疑问的、对天子权威的消解。
宫人们身处红墙之中,探不清宫外风波,只凭着福宁殿日趋繁琐的御膳规矩隐约捕捉到一点异样。然而宫墙之外,自穆宗皇帝末年时隐现的危机,在被压抑二十余年之后,终于走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京城北市的一家茶馆里,言敏之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
身边的数张桌椅都很空荡,衬得言敏之越发孤单。
这当然不是因为言相贵为政事堂诸相之一,威势凛然,虽然只穿着寻常棉袄,然而气势迫人,凡人不敢上前就坐。
同样,这家茶馆在京中名声不小,自然也不会是因为快要倒闭所以无人光顾。
事实上原因很简单。
天冷,窗边透风,没人愿意冒着风寒的风险坐在那里。
侍从苦着脸,小声劝慰:“老爷,咱们换一处坐吧,这边最冷,您身份贵重,可不能吹风。”
言敏之充耳不闻。
非但不应,他还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于是寒风更加猛烈地吹进来,二楼一时更冷。
远处不少客人怒目相向。
言敏之专注地看着那道窗缝。
确切说来,他是透过那道窗缝,在看楼下的街道对面。
街道对面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大门紧闭。
店门外系着一匹高大神骏、来回踱步的白马。
那匹马言敏之很熟悉。
许久,对面店铺的门开了。
一位身披天水碧锦衣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
他有一双非常动人的眼睛,以及一张十分动人的面容,像是远山,又像是秋水,却始终蒙着一层浅淡的雾气。
或许是察觉到高处投来的视线,年轻公子抬起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茶馆二楼那道开了一线的窗缝处。
言敏之不闪不避,静静看着。
年轻公子也平静看着他。
下一刻,他返身上马,策马远去,化作灰白街景间一抹夺目的碧影。
风更大了。
狂风卷起远处碧色的衣角,也呼啸入窗中。吹动言敏之花白的头发,将年迈的面容吹成一张平滑的纸,看不出表情。
侍从侍立许久,不敢轻易出声。
直到那道碧色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再看不到半点踪迹,侍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老爷……”
言敏之挥了挥手。
刹那间,他的神情变得很是疲惫,像个辛苦耕作一年却收成不佳的老农。
“走吧。”他说。
言夫人步履匆匆而来。
她往常很少到外院书房来,因为走得太急,披风的带子有些松脱,鬓边落下一缕碎发。
言敏之闻声回首,仔细打量着妻子。
尽管保养精细、养尊处优,但年纪摆在那里,言夫人的眼角已经生出了细密的纹路,就像扇骨。
言敏之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看着妻子乌发下精心掩藏的一缕白发,抬起手,拨了拨她的头发,将那一丝花白掩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温存的动作了,难免有些生疏。
言夫人愣了愣。
她有些讶异:“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叫我过来。”
言敏之定定看了妻子半晌,直到看得言夫人皱起眉来,才缓和声音:“正忙着?”
言夫人道:“年下各处产业都在盘账,刚刚叫进来几个铺子里的管事,就被你叫过来,有什么事?”
言敏之道:“有件事要和你说。”
言夫人看着他的神情,心中蓦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颤声道:“怎么?”
言敏之道:“你我没有第二个孩子,今日就开了祠堂,叫族里抱个孤儿过来,养在咱们膝下吧。”
他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神情无喜无悲,乍一听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言夫人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颤声问:“你再说一遍?”
言敏之平静道:“我们再抱个孩子回来。”
书房中一时死寂。
当啷一声脆响,一个侍从不慎撞倒了花瓶,惶然跪倒不敢出声。
侍从们全都低垂着头,像是化作了一尊尊僵硬的雕塑,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齐齐无声地跪下。
言夫人向后退了一步,踉跄间身体摇晃两下。
“你说什么?”
言敏之没有再开口,只沉静地注视着妻子。
言夫人怔怔望着他的双眼,终于确定言敏之不是在开玩笑,她扬起手来,就要朝言敏之脸上打去。
言敏之不闪不避。
手掌即将落到言敏之脸上的那一刻,言夫人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眼神像一只绝望的垂死母兽,哀然道:“当真如此?”
言敏之眼底同样浮现出哀色。
他蹲下去,扶住妻子慢慢向下滑落的身体。
“没有别的办法。”他轻轻地道,“没有别的办法。”
言夫人倚靠着身后的书案,刹那间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气。
她怔怔看着言敏之,目光虚浮。
言敏之有些担心,轻轻摇晃她的身体。
言夫人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分外凄楚,有如啼血。
.
言怀璧回过头,看向身后高峻的城门。
京城的城墙很高,也很巍峨,倒映在言怀璧的眼底,像一座山。
不知为什么,他心底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
一匹快马从身后赶上来,马背上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在越过言怀璧时,两匹马靠的近了些。
言怀璧的马扬起蹄,发出一声长长的、不悦的嘶鸣。
那大汉转过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看口型似乎是在骂人。
言怀璧却没有理会。
他的眉梢慢慢压紧,一抖马缰,策马离开。
直到骏马奔驰出一段距离,他才勒住马缰,缓缓自袖中摸出一块黑色的令牌。
不必细看,只以指尖在袖底摩挲,言怀璧就能辨认出这是什么。
他幼年时,曾经无数次在父亲手中看见过这块令牌。
言敏之有时会将他抱到膝上,将这块象征着言氏一族数百年传承权势的令牌放到他手中,任凭幼儿把玩,然后告诉他,总有一日,言家家主的位置要交到他手上。
从前的很多年里,言怀璧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他握着这块冰冷沉重的令牌,有些嫌恶,又有些叹息,像是握着一件珍贵的脏东西。
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这块令牌了,也并不是那么想见到它。
这是擦身而过的瞬间,那大汉借衣袖的遮掩,塞进他手中的。
言怀璧低首,看着那块令牌上交错描金的纹路,蓦然一笑。
笑意中讽意无限。
第63章 风起(二)
“圣上。”
李进走进来, 手中捧着一卷书册。
“奴婢把永乐公主的脉案取来了。”
重重纱帘极轻地摇曳,袅袅白烟升腾。
安神香放得多了, 殿内香气格外浓郁,令人禁不住昏昏欲睡。
李进捧着脉案上前,闻到过分馥郁的香气,险些犯起困来。
皇帝倚在榻上,道袍广袖,臂挽拂尘, 意态飘然若仙。
唯一有些突兀的,是他眼底明显的青黑之色。
那卷脉案就摆在皇帝手边,他却没有翻看,只淡淡问:“公主如何了?”
李进禀道:“公主如今精神还是不济, 太医说这是躺的久了,身上的伤慢慢养着即可, 唯有左臂需得仔细, 是半点也不能轻忽的, 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将来弹琴女红这些精细事, 怕是会有些妨碍。”
他揣摩着皇帝心意, 又笑道:“公主金枝玉叶, 尊贵无比, 这次是伤的狠了, 又有左臂从前受伤未愈的缘故,所以起不来身,再三要奴婢向圣上代为请安, 只说让圣上担忧了,待能起来, 一定立刻来向圣上请安。”
他话说完,却许久不见皇帝应声。
李进不敢抬首,微微撩起眼梢,偷眼瞥去,只见皇帝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忙又低下头。
“既然太医说要养着,那就好生将养。”皇帝道,“去库里挑些秘藏药材,捡好的送过去,不要吝惜,养好之前就多躺一躺,不要误了养病。”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李进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侍奉皇帝多年,深知未必疾言厉色才是不悦,只听皇帝言下之意,分明是要永乐公主不必再出含章宫了。
这不是明发旨意的禁足,因而留足了面子,但若要有人以为这就可以阴奉阳违,或是假作不知,那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取死之道了。
李进连忙应声:“奴婢这就去给公主传话,圣上一片慈爱,公主听闻,必然感动不已。”
皇帝又道:“裴家呢。”
李进道:“武德司那边一直盯着信国公府,近日来若说异样,那就是信国公夫人命人往宫中递了好几次折子求见,都没能成行。其他倒也没什么,信国公府还是一如既往,并不大和其他人家走动。”
“太子妃殿下卧病宫中,两位良媛过去侍疾,也被太子妃殿下遣走,现下东宫宫务有两位良媛主持着,暂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
只是王谢二位良媛能打理宫务,却半点奈何不了东宫政事。
无论身份、地位、家世还是手腕,如今能压制东宫不生动乱的,除了太子妃,便唯有明德太子复生。
这些话自然轮不到李进来说。
于是他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停住。
皇帝手撑着头,神情依旧平淡,道:“太医怎么说?”
李进道:“太子妃殿下没有大伤,还是冻伤与擦伤,只需慢慢养着,太医并没有什么好法子。”
皇帝笑了一声。
那笑容意味深长,李进脊背生汗,只低头不言。
直到退出去,李进躬着的脊背才慢慢直起来。
他一手握拳,锤了几下已经酸痛麻木的腰背,寒风吹干他额间渗出的细汗。
殿外天空苍白而辽远,李进的目光越过红墙,追随着天际掠过的一只孤雁,消失在惨淡的云层后。
一个内侍小跑而来:“义父,义父,周相、陈相与大将军到了。”
李进拉住他,低声道:“如何?”
内侍如实交代:“脸色不甚好看。”
李进当机立断道:“我正奉圣命去含章宫送药,你赶紧去开库房给公主取药。”
说着,他招手叫来另一个懵懂的小内侍,道:“进去通传,周相、陈相、傅大将军到了。”
那小内侍年纪太小,机灵有余经验不足,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出头露脸,哎了声一溜烟往殿内去了。
旁边宫人瞟了一眼,眼底微带不忍,终究还是不敢得罪李进,什么都没说。
待得从含章宫送药回来,李进在殿门外一站,便有识趣的宫人上来低声汇报,只说皇上方才召见几位大人,又动起怒来,小六子连带着吃了挂落,刚打死了。
李进听得心惊。
皇帝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
不过想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各地叛逆争相起事,朝廷甚至难以同时顾及多处,镇压不及,当真是为难到了极点。
他再度进殿去复命。
殿内仿佛狂风过境,杯碟瓷器碎了满地,皇帝烦躁地来回踱步,宫人们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既不能上前去叫皇帝让开自己扫地,又生怕皇帝伤着,满殿宫人都要受责。
面对满殿狼藉,李进只做不见,恭恭敬敬道:“公主谢过恩典,看着很是感动,泪如雨下,连声说自己不争气,让圣上因己而劳心。”
皇帝森然冷笑。
李进顿时头皮发麻。
冷笑过后,又是片刻的沉默。
李进低下头,认真盯着脚边的瓷片,发觉其中几片瓷片上沾着未干的、淋漓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