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心去猜想那是谁的血。
他只希望下一次出现的,不要是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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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靠在床头。
床帐完全挽起,寝殿内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旺盛,十分温暖。
她穿了件烟霞色的衣裙,分外明丽,映衬出她格外苍白的面色。
“公主。”兰蕊端来一碗清粥,“总要吃点东西。”
景涟摇头避开:“还是没有消息?”
兰蕊顿时苦了脸:“是,奴婢无能,还是没能探听到东宫的情况。”
竹蕊净了手,又用细布仔细擦拭过,才道:“公主既不想饮食,奴婢来给公主换药可好?”
景涟有气无力道:“不是才换过?”
竹蕊道:“太医说这药格外灵些,只是两个时辰需得一换。”
景涟有些烦躁。
她闭了闭眼,压住心底的焦躁不安:“换吧。”
淡绿色的药膏匀开,薄薄一层,带着苦涩的药香。触及伤口的那一瞬,景涟抖了一下,因为它极其冰冷。
景涟最不喜欢苦,自从在雪地里待了两天回来,她也格外怕凉,强忍着没有躲开:“这是什么药?太医院的?”
竹蕊说不是:“公主忘了,这是李公公奉命送来的三春膏,生肌止血有奇效,据说坚持涂抹,伤口半点疤痕都不留。”
被她一说,景涟顿时没有那么抗拒了。
但很快,她那点刚浮上唇角的笑意又像水波一样消逝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能得天子赐药,自然是极大的恩典。
但景涟自幼就习惯了这份恩典,比起江南道进贡的灵药三春膏,景涟还是更想父皇能亲自过来,见她一面。
尽管初初醒来,身体与精力都极为不济,但景涟仍然从兰蕊等人的口中大致问出了消息。
皇帝如今对她的态度很奇怪。
他并不来探望景涟,却赏下珍贵灵药,御医日日亲自过来诊脉,比民间富商家里自己买断身契的小医士还要殷勤。
景涟毫不怀疑,她每日的脉案都会被立刻送到皇帝桌头,一份不落。
他唯独不愿意过来看看她。
景涟忽然很怀念年幼时。
那时有一次,她去御花园中玩雪的时候太过忘形,宫人们劝不住,果然当夜景涟就发起高烧,哭闹着要母亲和父亲。
当时含章宫的宫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哄住嚎啕不休的景涟,不得已冒着获罪的风险,到福宁殿前求见君主。
皇帝当夜正在熬夜批阅奏折,金黄杏黄浅黄各色封面排得足有一人多高。然而听说景涟发起热来,皇帝也顾不得其他,丢下手中的奏折过来陪在景涟床边,守了两日,直到景涟退烧后才肯放心离去。
然而现在,皇帝不肯过来看她,只一味敷衍。
即使努力克制,景涟仍然忍不住想起在那座山洞里,太子妃提醒她的话。
陈侯真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那拨追杀她和太子妃的刺客,真的与她的生母有些渊源,所以皇帝的疑心一并延伸,最终化作对她的提防和忌惮。
景涟抬起手,用力按住眉心,借疼痛来让自己不要多想,控制思绪。
“那太子妃呢?”
按道理来说,如果皇帝疑心她,那么完全没有必要连带着太子妃一起禁足,甚至比对景涟还要苛刻些。
毕竟景涟身为锦衣玉食的富贵公主,即使禁足一年半载,也没有任何影响。而太子妃则不同,她肩上挑着东宫的重担,多禁足一天,带来的糟糕影响很可能就会完全无法挽回。
明知如此,皇帝依然一意孤行,连带着太子妃一同关在了东宫里。仿佛东宫群龙无首,即将迎来新的风雨。
景涟心底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太子妃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很快,她摇摇头,把这个前所未有的恐怖想法甩出脑袋。
——倘若裴含绎扮做女子入宫当太子妃的消息走漏出去,皇帝立刻就会在愤怒与后怕交织下,直接将裴含绎处死,然后对外声称太子妃暴毙,哪里还会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相较之下可称温和的禁足令惩处裴含绎。
想到这里,景涟竟然禁不住替他松了口气。
第64章 风起(三)
清晨起来, 惟勤殿的院子里飘着朦胧的薄雾,缭绕不散。
廊下有很多宫人来来往往, 极是忙碌。
年节将至,东宫遵循往年的惯例,开始更换各处殿宇的装饰,以及悬挂许多朱红绸纱,连花房中养着的娇贵花木都逐步挪到外面,尽管它们可能只熬过一夜便要死去。
但即使如此, 东宫的气氛仍然显得有些窒闷。
谢良媛拢了拢披帛,莹润的脸颊埋在领口镶嵌的雪白皮毛中,显得更加年轻娇俏。
她也的确很年轻,明德太子死得太早, 东宫中留下的女人都很年轻。
谢良媛回首看着身后惟勤殿紧闭的宫门,默默抱紧了手中暖炉。
她觉得这个冬日很冷。
就像三年前, 明德太子薨逝那年的冬天一样。
怀贞看着守门的宫人重新合上惟勤殿大门, 折身回去。
进得殿中, 暖意扑面而来, 怀贞原本被风吹白的脸迅速升腾起一层血色。
“殿下, 谢良媛已经回去了。”
裴含绎一手支颐, 翻过新的一页书卷, 淡淡嗯了一声。
他的眉眼间带着些倦意, 按理来说, 清晨刚起,是不该这么疲惫的。
不过惟勤殿的宫人对此习以为常,自从太子妃猎场遇刺归来后, 总是精神倦怠,太医每两日一请脉, 却又诊不出什么疾病,只说殿下受了惊吓,心气郁结,多喝些安神汤,多静养即可。
怀贤很快又从殿外进来:“殿下,太医来了。”
宫中贵主两日一诊脉,是沿袭已久的惯例。
原本东宫有自己的医官,用不上太医请脉,但自从太子妃遇刺归来,皇帝特意下了恩旨,令太医院为太子妃请脉看诊。
这是极大的恩典,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裴含绎起身,进了侧殿。
侧殿中摆着一扇极大的屏风,屏风上镶嵌各色金玉珠翠,又有金丝银线绣出重叠繁复的绣纹,隔着这扇屏风,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
后宫女眷身份贵重,太医请脉时,多以这种屏风或帷帐隔开。
这恰恰为裴含绎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太医在屏风外躬身行礼,而后屏风内探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
怀贤上前,在腕间搭上一块轻薄的绢帕,太医隔着绢帕诊脉后,又行了个礼,退下去开方。
很快,又有一位年轻的医女走了进来。
宫中女眷虽说不能轻易与外男会面,但治病讲究望闻问切,总不能一味拘泥男女大妨,耽误了贵主的病情。
所以太医院中,还有几位医女,若需要细察贵主面色、近身为贵主换药看诊,便由她们随太医前来,入内看诊。
这些医女被尊称一声医官,却没有任何官职品级,平日里在太医院中也不受重视,处境有些尴尬。
但离奇的是,正是这为数不多,地位尴尬的医女,要承担起上至皇后,下至末等妃嫔的看诊。
医女来到屏风后。
屏风后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宫装华贵、作太子妃装束的女子。
隔着屏风,侍奉在殿内的宫女只能窥见屏风上闪动的人影。
医女一丝不苟跪下,替那坐在椅中的女子更换几处伤药。
奇怪的是,这女子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医女却似乎毫无察觉,只有条不紊地换完药,又合拢手中医箱,退了出去。
身穿华丽宫装的女子低眉敛目,无声退至帐后,不见踪影。
裴含绎走了出来。
他走出屏风,神情倦然,回到寝殿里,待宫人端上安神静心的汤药,喝了一碗,不多时便要再度安歇。
怀贞遣出殿内宫人,怀贤跟过来,替裴含绎放下床上的帐幔。
她的声音极轻,却很急促:“殿下,这样不是办法。”
隔着描金帐幔,裴含绎倚在床头,十指交叠,并不作声。
“不是个办法啊。”怀贤焦急道,“宫外递进来消息,国公府上下也被盯着,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图穷匕见。”
信国公府世袭罔替,与国同休,这等尊崇的地位,除非板上钉钉牵涉谋逆大案,否则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会轻易发难。
如今朝局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皇帝连调头的机会都没有了,最该做的事是抓住世家,重视勋贵,至少保住皇权的基础。
在这个关头,武德司仍然紧盯着信国公府,可见皇帝的疑心已经到了无法掩藏的地步。
放在平日里,以信国公府的地位,裴含绎当真无需过多忧虑。
然而人面临险境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不要看京城格局如今摇摇欲坠,但皇帝依旧是皇帝。
只要他还是皇帝,发起疯来就意味着极大的危险。
裴含绎静静听着,只道:“不急。”
怀贤急的头上都要冒汗了。
裴含绎又道:“含章宫如何?”
怀贤立刻道:“说不上好。”
旁人看来,永乐公主只是在宫中静养,朝中忙乱,皇帝一时不去看望,十分合情合理。
唯有景涟受宠多年,对皇帝隐晦的态度变化最为敏感。
她意识到不对,但她如今困坐含章宫,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怀贤当然不如景涟了解皇帝,但她是太子妃的心腹近人,当然知晓景涟的身份。
一旦知晓景涟的身份,以及此次猎场刺客与陈侯旧人的关联,那么皇帝看似寻常的举动,立刻就会变得很不寻常。
帷帐内一片寂静,裴含绎许久不言。
良久,他道:“晚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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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在睡觉。
和裴含绎不同,她是真的在睡。
长日无聊,伤病未愈,除了睡觉似乎也没有别的消遣。
至少宫正司是这样报给福宁殿的,对此,皇帝不置可否。
皇帝的态度实在有些令人费解,不过落在柳秋眼底,却很好解释。
——皇帝太忙了,而猜疑是需要时间的。
恰好,皇帝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每逢水旱灾年,民间各地总会冒出些起义造反的乱民。对于朝廷来说,要镇压这些乱民并不费太多力气,毕竟那只是一群群没有受过训练,饿得半死不活的寻常农民,衣衫褴褛,武器又极差,往往成不了太大气候。
在各地驻军眼里,这些乱民是很容易解决的,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可以借此向朝廷哭穷,索要更多金银粮饷。
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
不知怎么的,这几年来,各地水旱灾害虽然一如往常,并没有多出太多,但乱民却越来越多。
即使对于各地驻军而言,这些乱民就像田边的野草一样,挥刀轻轻松松便能割倒,但要割的野草太多,也是很累人的。
更何况,这几年的乱民,渐渐不像野草那样容易割倒了。
数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动乱,已经极大损伤了朝廷的元气。那些看似被轻易镇压的乱民起义之下,仍然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人预见过这场不知何时会来临的风暴。
那些人敏锐地断定,这场风暴或许能被拖延、被压制一些年头,但它一旦爆发,便会将整个景氏皇朝拖入无边深渊之下,再也无力挽回。
于是他们筹划了一场变法,却最终功败垂成。
如今,这场被压制拖延了二十余年的风暴,终于在崇德二十一年的冬日,渐渐浮现出了它可怖的真身。
柳秋在福宁殿的门口遇见了武德使。
她稍稍颔首,后退半步,礼让武德使,目光不易察觉地从武德使手中一叠卷册上划过。
她的心不轻不重地提起。
片刻,一张托盘从柳秋眼前飘过。
它被捧在一位内侍的手中,不知经过了几道检验,才得以出现在福宁殿门前。
不久,皇帝的口谕从殿内传了出来。
柳秋携着手中案卷,进得殿内。
武德使依旧未曾离去,正肃容向皇帝禀报着什么。柳秋不动声色侧耳倾听,原本悬在空中的心扑通一声落了下来,沉入殿门外冰冷的风里。
武德使起身告退,踏出殿门。
内侍将那张托盘奉上,盘中是一只精巧的玉瓶。
皇帝打开玉瓶,倒出一把丹药。
淡淡的丹香逸散开来,柳秋屏息,掩盖住眼底的厌恶之色,看着皇帝将丹药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