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半夜,又是方醒,白惜时亦没有顾及那么多,就着解衍的手走了下来。
两手交握之际,男子呼吸一顿,莫名紧了下掌心。
“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白惜时问,其实她没想到自己能真的睡着,在潜意识里,自己对解衍竟已经这般信任了?
解衍闻言没有说话,微笑,就这么看向着对方。
很多事情其实不用说,一个眼神,两个人便都能明白。
白惜时也确实是明白了,他应该是想让自己多休息一会,“我睡了多久?你一直在外面站着?”
解衍:“大概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他就一直在外头站着吹风?
白惜时听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他吧,人家足足守了两个时辰,不说吧,又觉得他下次还能这么干。
兀自于马车边立了片刻,白惜时轻叹口气,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正欲进门,才发现还被什么东西牵制着。
垂首,又向下扫了一眼,白惜时抬眸去问解衍,“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跟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此刻见到二人仍交握在一起的手,男子反应过来,倏然松开。
继而发现白惜时仍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大半夜的,解衍突然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一会检查车轮是否有缺口,一会又去看帘幔有无破损漏风之处。
白惜时立于他身后,等了片刻,见他仍没有忙完的架势,不咸不淡盯着男子的背影,“没看出来,你对于马车维修这一块也有所涉猎?”
闻言没有回头,解衍继续在那探究缰绳与马匹的适配性,“略感兴趣。”
“你刚才在外头站了两个时辰,还没研究够?”
“……事关掌印驾乘安危,还是谨慎些为妙。”
听着他在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白惜时大发慈悲没有拆穿,斜眼又看了一会,“大半夜的,那你可真是有心了。我先回府去了,你也不要为了’略感兴趣‘,废寝忘食。”
着重强调了一下“略感兴趣”四个字,白惜时步伐一动,往府内走去。
解衍:“……好。”
直到白惜时的脚步消失在门庭之后,埋守于车轴间的男子才停下动作,一向沉静的眸子竟闪烁出几分懊恼,继而抬手,重新看向还沾染着温度的掌心,男子一根一根又握了回去。
片刻之后,男子面色如常跟着跨进了门庭,只月光下,耳廓还隐隐泛着红。
―
宦官因没有后代子孙,为了老有所依,因而在宫中都喜欢认个干爹干儿子、收收徒弟。
白惜时由于性别原因,不大能受得了旁人一口一个“干爹”的叫她,但收收徒弟还是可以的。
元盛与千闵均重武轻文,不是读书的料,让他两读书比杀了他两还难受,白惜时也就没有强人所难,继续让二人留在东厂。
所以在司礼监,他便预备重新物色两个小太监,培养一二。
皇宫中设有内学堂,是挑选有天赋的小太监着重培养的地方,自知道白惜时有了收徒的打算,明里暗里攀关系打点的不计其数,毕竟能跟上掌印,日后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白惜时最后挑中的,是两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
第一个白惜时很满意,是她自己从小太监中选的,名唤江小锁,是正宗的“泥腿子”出生,家中活不下去才将他送进宫中,也算是有了条活路。
此刻看着江小锁在门前桌边捧着个海碗,吃得满嘴流油,白惜时很难想到如此秀气有灵气的一个孩子,饭量如此之大,不仅饭量大,心也大,有时候白惜时觉得,他看得比自己都开。
吃完碗中的饭,江小锁将油嘴一抹,笑嘻嘻看向白惜时,“掌印,我还想再添半碗。”
白惜时:“……去吧。”
另外一个赵岳,白惜时其实不想收他,他是武将世家之子,因族中长辈被牵扯进了定国公谋反之案,他亦被送入宫中,处以宫刑,对一个志在四方的少年郎来说,太残忍了。
不过这个孩子是内阁首辅李大人拜托他多加照看的,李大人着重强调的是照看,而不是提携任用。
因为他担心这个孩子打击过大,已经没了生的欲望。
白惜时虽平时为人处世嚣张了些,但自任司礼监掌印以来,亦有意与朝臣,尤其是内阁缓和了关系,毕竟双方若是意见相左、隔阂不断,于朝政无益。
因而李大人一个小小的请求,她亦不好拒绝。
如此,司礼监监所内,近日来便时常能见到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太监,斯文秀气的天天眉开眼笑,结实强壮的日日郁郁寡欢。
眼看着江小锁新盛的半碗饭又快要吃完,白惜时示意了一眼赵岳,“你去问问他吃不吃?”
江小锁得令,立马勤快的去了,期间还特意将饭菜都盛好送至了赵岳的面前,但是没过多久,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江小锁:“掌印,他说他不饿。”
闻言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吃就算了,忙你的去吧。”
说罢白惜时亦起身,没有再管赵岳,回到内堂,去处理今日送来的批红奏折。
眼下她事务繁忙,在开导了赵岳几次收效甚微后,实在也再没功夫再日日劝慰,有些伤痛和心中的坎,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迈过去。
接过随身小太监汤序送来的一展清茶,白惜时浅浅啜了一口,继而翻开文书,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政务之上。
眼下天气渐热,暑季将至,今年疑有大旱之兆,因而朝臣呈送的奏章中,亦多以抗旱储粮为主,皇帝近来也在命各地粮仓统计上报余粮,做好统筹调配的准备,未雨绸缪,避免出现灾情。
户部仓科清吏司特意做了收集整理,看着奏章上密密麻麻的粮仓数字和人口分布,白惜时一顿加加减减,继而眉头稍松,若是各地所报均为实,平稳度过这个旱季应当是不难。
思及此,又特意翻看了一下奏章末尾的署名,这个鲍丞整理出来的文书倒是全面明了,白惜时将其挑了出来,预备呈送给皇帝亲自过目。
盖完红印,交给汤序晾干,白惜时正准备继续翻阅下一份,忽然感觉桌前的阳光被遮挡了大半,抬头望过去,才发现门口此时似乎是站着一个人。
汤序还没走出去察看,这个时候外头的小太监已经进来禀报,“掌印,锦衣卫指挥使到访。”
滕烈?
白惜时搁下手中的折子,冲那小太监一招手,得令后,没一会便见高大的男子被请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面熟的蒋寅。
滕烈今日一身剪裁利落的飞鱼服,冷峻挺拔,明显是来宫中办事。
“掌印。”蒋寅紧跟着跨进来,率先与白惜时打招呼。
见状亦从案桌前站起,如今已将滕烈划为可结交的范围,白惜时便也露出两分随性,“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滕烈:“蒋寅口渴,讨杯水喝。”
蒋寅:“……”
蒋寅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真的就是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与指挥使随口说了句一上午忙的连口水都没喝,他都没指望滕烈能够给个回应。
然而谁成想一向冷漠寡言的指挥使这次竟然破天荒回头,还问他是不是想要喝水。
蒋寅当然就如实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二人就出现在了司礼监,他们家指挥使大人,还亲自帮他找掌印要水喝。
果然,白惜时听完也多少有些意外,一边让人上茶,一边重新坐了下来,“啧,锦衣卫的面子可真不小,这是拿我司礼监当成了你们二人的茶水铺了。”
蒋寅闻言,一盏热茶端起来只觉烫手,一时间不知是喝好,还是不喝好。
白惜时见状扬了扬唇角,“说笑的,这里其他的没有,茶水还是管够的。”
既然已经将滕烈划分为可结交的范围,她倒是不反感此二人上她这里来坐坐,不过真的只是坐坐吗?
白惜时总觉得以滕烈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蒋寅猜测的亦是如此,他总觉得指挥使应该没那么闲,当是想要欲借讨茶水之由,与掌印有要事相商。
然而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滕烈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喝完一盏茶,继而搁下茶盏,就在白惜时以为他终于要开口切入正题的时候,男子将茶盖一掀,又让人续了一杯,然后,继续喝。
最后到第二杯也喝完,滕烈看了眼一直望向自己的白惜时,清了清嗓子,起身告辞,“叨扰。”
白惜时、蒋寅:……
他就真的是来喝水的!
连个天都不聊,就纯喝水。
白惜时突然觉得滕烈至今说不上亲也是情有可原,就这样连和同僚半天闷不出一个字来的,你指望他能跟姑娘说什么?
说诏狱,说今日又有抓了几个人?
多煞风景!
记着梁年、袁庆联手陷害自己时滕烈的暗中相助,此刻见二人要走,白惜时便也起身相送,只是没想到走至门口,恰好遇上赵岳经过,少年死气沉沉的目光在触及滕烈和他那一身飞鱼服时,突然闪动了一下。
白惜时看在眼里,停下脚步,又望向已经走远的赵岳。
“指挥使,且慢。”
突然叫住身前之人,白惜时:“我这有个孩子功夫底子不错,有空,你可否指导一二?”
―
因白惜时的一句话,滕烈近来入宫的频率比以往要高了一些。
赵岳虽拒绝与旁人交流,但在练武方面却极为醉心,因而在滕烈的几次指导之后,偶尔也会愿意与他说上两句话。
白惜时看到这一变化的时候都不得不感叹,这可能就是偶像的力量。
不过滕烈常来司礼监多少有些惹眼,白惜时便直接将赵岳调去了与锦衣卫会有所往来的御马监,只不过人还是保留在内书堂读书,如此滕烈偶尔于御马监指导赵岳也显得顺其自然。
白惜时每隔一周会去看一看赵岳近况,那孩子瞧着倒是比乍见时精神好了一些,至少有武艺这个爱好支撑着,没有再继续萎靡消沉下去。
只不过蒋寅跟去了几次,回来后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指挥使指导个小太监,比指导我们还要有耐心些?”
冯有程路过听见,一副阅尽千帆的过来人模样,点拨蒋寅:“指挥使那是另辟蹊径,拉关系。”
“和谁拉关系?”
“掌印啊。”
蒋寅:“冯副使,要说拉关系您还差不多,指挥使是什么样的人您不知道吗?宁折不弯。”
“不弯吗?”
冯有程质疑了一声,继而又兀自咂摸了会,“我看他见那姓解的会拉关系挺不高兴的,有一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跟家被偷了似的。”
“对,就像家被偷了!”
冯有程正为自己能找到这么一个贴切的比喻沾沾自喜,这时候却发现对面之人一反常态,突然开始向他疯狂眨眼,紧接着一个寒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冯副使,你说谁家被偷了?”
第46章
傍晚时分,旁听完皇帝与朝臣们议事,皇帝去了俞贵妃处用晚膳,白惜时回到司礼监,准备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来处理剩下的奏章。
然而进了监所,隐约听见会客的外堂有谈话之声,白惜时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的汤序,汤序躬身回禀,“掌印,是俞副总领来了,不让奴才在里头守着。”
闻言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自白惜时掌管司礼监,俞昂时不时也会登门,他仗着有姐姐这层关系在,一直觉得与白惜时交情不错,在外头也时常吹嘘与掌印相熟的很。
有贵妃娘娘这棵大树,司礼监的小太监们也确实不赶拦他,因而他每每前来,下头人也都客气小心的伺候着,他既然出言让汤序出去,汤序自然不敢不从。
但,汤序不在里头,俞昂又是在与谁说话?
掀袍走上台阶,举目望进去,这时候只见俞昂正没什么正形的坐于椅凳之上,目光上瞟,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而江小锁笔直站在俞昂跟前,小心赔笑着与他说话。
眼见俞昂的茶盏里头没水了,江小锁十分有眼力见地拎起茶壶就要给他蓄水,谁知俞昂似是故意将茶盏一挪,那茶水就溅出几滴落在了俞昂的官服之上。
小锁吓了一大跳,立马去找布巾想要给俞昂去擦干,这个时候俞昂难得一见的大度,口中说着无事,手上却有意无意摸过小锁那抓着巾帕的手。
看到这里,白惜时脸色倏然沉了下来,直接迈进门槛,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俞昂一见来人,立马收回手站了起来,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与白惜时打招呼道:“掌印,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等你等了许久,肚子都快等饿了。”
白惜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率先看向对面的小太监,“小锁,去通知汤序传菜。”
“是,掌印。”
江小锁聪明伶俐,如果说第一次见到俞昂,当他得知此人是禁军副总领,又是掌印朋友的时候,想要表现表现,给人伺候好留下好印象。
那么当俞昂摸上他手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有点不对了,具体怎么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对。
所以一得白惜时的令,江小锁点点头,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俞昂以为白惜时传菜是要留他一起用饭,面上笑嘻嘻继续套着近乎,“掌印,刚才那就是你准备培养的小太监?我瞧着不错,长得也够标致,果然能入掌印法眼的人都如掌印般……”
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俞昂意味深长又回味下刚才滑溜的触感,目光一转,才发现白惜时此刻阴翳的眼神,心中骤然一抖颤,把未说出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白惜时耷拉着眼皮,“副总领既湿了官袍,便快些回去换了,免得身为禁军衣衫不整,有损皇家颜面。咱家亦准备沐浴用饭,恕不远送。”
说罢,他召来汤序送客,自己径直走入内室,挥不去心头那股嫌恶。
待打发走了俞昂,等到菜已布好开始用饭,这时候江小锁磨磨蹭蹭走了进来,脸上难得没有了以往的笑模样,怯生生望向白惜时。
“掌印,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白惜时拿起筷子,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他年纪还是小了些,遂只看着他道:“以后记得离俞昂远点,有什么事,告诉我。”
“是。”江小锁认真点了点头。
“去吃饭吧。”
望着少年离开时单薄纤细的背影,白惜时隐感担忧,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内宦长得太过白净惹眼,未必是件好事。
―
第二日早朝后,白惜时从御前回程路过御马监,想起赵岳,便顺路走进去看望一二。
没成想一进门,就看见那孩子正双膝跪地嚎啕大哭,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宣泄模样,滕烈寡然立于一侧,片刻之后,高大的男子走了过去,伸手,重重按在赵岳的肩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