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种无声的抚慰。
默默在后头看了二人半晌,白惜时在心中轻叹口气,阻止了汤序上前通传,预备悄无声息的离开。
这个时候贸然上前反倒像是打扰。
不过离开的时候,汤序一不小心踢到颗碎石子,练武之人听力极好,很快,滕烈便循着声音望了过来。
白惜时无声与滕烈对望了一眼。
继而,男子便朝这边走了过来。
看着仍一无所觉,背对着众人沉浸在自己悲愤情绪当中的赵岳,白惜时:“指挥使做了什么,将咱家新收的徒弟欺负成这副模样?”
闻言,滕烈有些无奈地看向她,明显是觉得白惜时是在曲解自己,又没有开口去解释,只能这么看着。
唉,这人听不出来玩笑话。
白惜时一摇头,换了种方式,“其实能哭也是件好事,哭出来发泄过了,心中便可减少些阴霾。”
滕烈:“他不喜被人同情。”
白惜时闻言,细细思索片刻,确实,少年人自尊最是强烈,有时候善意的同情对于当事人来说,也是一种温柔的残忍。
望向此刻仍在痛哭的少年,白惜时:“只要他不同情自己,就没人能同情的了他。”
“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看得起自己,内宦也罢,女子也罢,照样可以上阵杀敌,驰骋四方。谁规定的能够建功立业的就一定不能是这些人?”
白惜时:“天无绝人之路,指挥使觉得呢?”
“掌印说得是。”
滕烈也跟随着白惜时的视线望过去,“这些话,掌印为什么不对赵岳说?”
白惜时说到这就想叹气,“我说了,他不听我的。”
“不过我发现他倒是比较会听你的话,那就只能请指挥使替咱家多多费心,开导一二。”
虽然白惜时也不确定像滕烈这种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能不能起到劝慰的作用,但兴许男人有男人之间的沟通方式呢,赵岳瞧着确实是比先前好了一些。
滕烈:“掌印对赵岳很好。”
“李阁请托照看的,咱家当然得对他好。”
滕烈却突然一摇头,“掌印很好。”
“……?”
很难想象这话竟然是从滕烈口中说出来的,白惜时瞪着瞳仁,侧眼看向他,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阵,最后问出了一句,“指挥使,昨夜喝酒了?”
这人她记得喝多了才会变得好说话。
听到这,滕烈的表情出现了丝裂纹,“……没有。”
只有男子自己知道能说出刚才那四个字,他克服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但白惜时,好像根本就没听懂。
“没有你竟会夸咱家?”
白惜时更为惊异,一副鸭蛋里孵出了只麻雀的新奇之感。
他还知道她很好?她救他命的时候他难道不就该觉得她很好了吗?到现在才觉得她很好?
白惜时一直都搞不懂滕烈的点,不过人都是喜欢被夸的,白惜时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还是面前这个惜字如金之人。
因而在离开的时候,白惜时颇为受用地一挥手,“冲指挥使这段时间的相助,赵岳若是真能从阴霾中走出,到时候咱家请你吃饭。”
―
白惜时回到司礼监没多久,又有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来通传,“掌印,圣上正在找您,宣您速速去勤政殿一趟。”
闻言起身,白惜时不知皇帝所为何事,在小太监的殷勤引领下,又见到了龙椅之中的帝王。
看见白惜时进门,皇帝将一封折子放至桌角,“看看这个。”
走过去将折子拿起来,翻开。很快,白惜时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这是一封弹劾朝臣的折子,而里头弹劾之人,正是前几日递上粮仓清查数目的户部仓科清吏司,鲍丞。
折子里头列举了鲍丞此人借职务之便,为其亲属在衙门们谋得了数个小吏的差事,还有其兄长在老家仗着弟弟于朝中做官,倾占他人良田的行径。
一条条,一目目,均有据可查,所列清晰详实,一看便不像是捕风捉影。
但,怪就怪在,此人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偏偏选在皇帝有意向任用鲍丞,派他下去清查各地粮仓的时候。
除此之外,朝臣们每日递上来的折子会分轻重缓急分别交由皇帝本人、司礼监来批阅处理。而鲍丞之前呈上来的那封奏章,在白惜时看来算得上重要,却并没有送至皇帝的案桌,还是白惜时看到后挑出来,亲自呈送皇帝过目。
但这一封弹劾的折子,却没经她手,直接摆在了皇帝的面前。
种种迹象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是此人不知,白惜时竟又将那鲍丞的折子重新呈了回去,因而这一招现在看来,便实在算不得高明。
白惜时沉吟半晌,筹措着言语,“圣上是怀疑,各地粮仓恐有虚瞒谎报之嫌?”
所以才会有人害怕鲍丞递交这份详实的折子,也怕他会就此问题深挖下去,因而先下手为强,索性让鲍丞丢了这顶乌纱帽。
皇帝听完没有说话,但蹙紧的眉峰显然已经认可了白惜时所说。
白惜时:“那圣上准备……如何处置鲍丞?”
毕竟罪证已经列举在此,总要对朝臣有个说法。
闻言又看了一眼那折子,皇帝直接下令,“就交由东厂去办吧。”
“是。”
很明显,皇帝这是不想追究,甚至想要假借东厂拿人,暗中让白惜时安排属下陪同鲍丞去彻查粮仓之事。
见白惜时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皇帝没有再多言语,直到白惜时准备告退,才又看向他,“白惜时,记住,你既已经是掌印,这司礼监你不仅要管事,也得管人。”
“下次,朕不想再见到送错折子的情况发生。”
白惜时低头,肃容应“是。”
“退下吧。”
一个人走出勤政殿,白惜时立于高高的大殿外,垂目,遥望了一眼司礼监的方向。
沉寂了这么多日,她也放任了这么多日,似乎终于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冒头了。
第47章
回到司礼监后,白惜时彻查了分发呈送折子的小太监,起先还有人想要蒙混过去,只说是一时疏忽不查,呈送错了地方。
作为东厂厂督,白惜时这点本事自然是有的,只使了些常用的手段,那两个小太监便哭天抢地,磕头承认他们是收了朝中两位大臣的好处,才将折子偷偷从中调换了过来。
那二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认为掌印是新来的应当发现不了。没成想,为了那点好处,却直接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被杀鸡儆猴当场打了板子,继而如两个破布口袋般驱逐出司礼监。
一众大大小小的太监望着那昏迷的二人被拖出去,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印迹,继而几桶清水一浇,便再也了无痕迹,心中惧怕之余,纷纷将头压得更低。
白惜时端坐高台,居高临下,俯览众人,“咱家说过,司礼监乃内庭机要中枢,承辅佐天子之责,若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扰国祚社稷,下场各位今日都看到了。”
“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咱家看来,内宦与朝臣并无不同,既被选入司礼监,便当无愧于心、秉公于行,亦不可被有心的权贵臣子牵制左右。”
“若是受到威逼利诱,或是棘手之事难以决断,大可告知秉笔与我,我处理不了,上头还有天子。”
说到这里,白惜时目光透彻,看了一眼下首之人,“周秉笔,你说是也不是?”
周子良本坐于侧边的椅凳上,闻言,立即起身,“掌印所言极是,我等谨遵掌印教诲。”
审视了此人片刻,白惜时收回目光,继续朝下头望了过去,“总之,咱家不想看到今日这般情况再次发生。若是都听懂了,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吧。”
等到众人躬身应“是”,白惜时才缓然起身,又扫了一圈在场低垂的头颅,抬步,回到了内堂之中。
待掌印离开,大大小小的太监们噤若寒蝉、尽自散去,江小锁从内学堂回来,亲眼所见方才一幕,双手捧在胸前,难掩心潮澎拜。
“掌印真的好厉害啊,对,内宦也是人,凭什么就要被人看低了去?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掌印这样的人啊。”
江小锁正在兀自憧憬,周遭的小太监听了去,面露嘲笑,“江小锁你别做梦了,你拿什么跟掌印比?”
白惜时是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司礼监掌印,二十一岁,捉奸细、平匪患,参与平叛定国公谋反,这几点,便让无数人望尘莫及。
不过江小锁这人心态好,不能比吗?好像是有些差距。
可是他今日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被人前呼后拥的大将军,那大将军得知他是掌印新收的徒弟后,还特意停下脚步,夸他和掌印小时候有些相像。
说来那将军似乎跟掌印很是相熟,温声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那些文臣武将看不起内宦的傲气,江小锁觉得他可好可好了,就像掌印一样好。
既然大将军都这么说了,那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以后也可以成为和掌印一样的人?
白惜时独坐于内堂的案几之前,不知小徒弟的憧憬幻想,而是在思索周子良此人。
周子良作为司礼监秉笔,对她算得上是配合服从,平日里折子有什么异议,二人也可有商有量。
但,户部鲍丞的那封折子,由周子良亲笔朱批,却听之任之,看到后没有任何反应。
而那两个犯错的小太监,实际上也是隶属于周子良之下。
白惜时不知道他到底是疏忽糊涂,还是刻意放任……姑且,再看看吧。
索性鲍丞如今已经由千闵带入东厂,不日,便应该瞒着众人耳目前往各地清查粮仓事宜。
―
除了朝堂之事,白惜时近日倒是迎来了一件小小的喜事,那便是她的二十二岁生辰快要到了。
她自己其实不甚在意,但是孟姑姑已经托人递了好几次消息进来,让她那日抽空回府,大家好一起给她庆贺庆贺。
生辰当日旁听完早朝,又陪同皇帝一起回到勤政殿处理了些政务,天子在用膳前,突然对白惜时道:“今日没什么事便回去吧。”
闻言抬眼,白惜时有些错愕地看向龙椅中的天子。
皇帝:“今日不是你的生辰,朕记错了?”
白惜时这才相信,继而,低头笑了起来。她以为在这宫中,除了张茂林,没人会再为她记得这种事。却原来皇帝也是记得的。
儿时的情谊,还真是,弥足珍贵呀。
行礼谢了恩,白惜时下午的时候便离开司礼监,回了府中一趟。只是没想到外头消息传得这么快,她才出宫不久,便陆续有人提着贺礼登门拜访。
大部分白惜时都着人谢绝了,生辰宴不过是府中小聚,难得放松的时刻,她亦不想掺合进去复杂的朝堂人际。
但有两波人,白惜时想了想还是让彭管事请了进来。其中一个是镇北将军魏廷川,另一波,则是锦衣卫一行三人。
待到几人相继于厅堂落座,又着人上了茶盏,白惜时才好奇问道:“三位怎么知晓今日是我生辰?”
魏廷川知道很正常,滕烈、蒋寅、冯有程又是从何得知?
能够被请进府中,冯有程满面都泛着红光,微微倾身道:“是属下进宫办差,偶听宫人提及,所以特意与指挥使禀报赶来为掌印一起庆贺生辰。”
白惜时:“宫人?”
冯有程点头,意问深长地又看了白惜时一眼,“扶疏姑娘。”
白惜时:“……”
扶疏,怡嫔的那个宫女扶疏,确实不知道上哪打听来的白惜时生辰,今日一早还特意给白惜时送去了一碗长寿面。
可能是冯有程的目光太过意味深长,意味深长到解衍、魏廷川、滕烈此刻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三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看向冯有程。
魏廷川率先开口,“哪个扶疏?”
“这个,这个……我不大好乱说,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冯有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着又朝上首的方向望了一眼,下定决心抓住这次拍马屁的机会,遂感慨一声,“只能说,还是掌印风采照人,不得不让万千女子倾心啊。”
白惜时:“……”
冯有程这张嘴还真是……
感受到堂下几人相继投过来的视线,或探究,或隐忧,白惜时一盏茶送到嘴边,想喝都喝不下去,有一种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的冤大头感。
眼看魏廷川和蒋寅都有想要继续往下问的迹象,这个时候孟姑姑满面含笑来请,说是生辰宴已经准备好,请掌印和几位贵客入席。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竟松了口气。
前往用饭的路途中,因为人多,又有热闹的冯有程在场,场面倒一直还算热络,连带着白惜时与魏廷川都少了几分之前的尴尬生疏,如同老友一般,几人聊了些近来之事。
白惜时询问滕烈赵岳的情况,魏廷川亦说在宫中见到了白惜时新收的徒弟江小锁。
解衍坠于最后,没有融入几人的话题。
待进了用饭的庭院,白惜时看了眼左右,继而像是发现少了什么,回过头去,停下了脚步。
“走啊。”她唤了一声隔了几步之遥的男子。
滕烈与魏廷川见状也皆是一顿,回眸,望向落于最后的男子。
滕烈不动声色,魏廷川莫名蹙了蹙眉。
解衍的面容本来隐藏在树影之下,看不真切表情,听见白惜时的这一声唤,才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想什么那么入神。”白惜时问他。
“没有。”
闻言露出惯有的微笑,解衍目光掠过到访的一行人,继而示意了眼厅堂之内,“掌印先行,我给孟姑姑帮完忙就来。”
圆桌之前,白惜时与几位宾客相继入席,滕烈、冯有程分立于白惜时两侧,冯有程见镇北将军在场,本要让位于他,魏廷川此刻却看了一眼白惜时,回想起寿宴择位的那一幕,他能感受到了白惜近来时对自己的回避……
因而,男子退让一步,改为将冯有程推至上首。
冯有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站在原地与魏廷川僵持,“哎呀,将军,这可使不得,您这不是折煞我么?”
魏廷川留意片刻,见白惜时并没有异议,遂调整了一下表情,扬起笑容道:“惜时的家宴而已,没那么大的讲究,随便坐便是。”
但没奈何,冯有程在这方面还真就是个讲究人,他认定了官职在下就不好越过了人去,继而二人又是一番推让,直到解衍走进来,尚且没有定下来谁坐于掌印一侧。
滕烈凉着一双眸子,静观其变,而白惜时,多少是有些为难的。
她知道,魏廷川在等她的一句话。
世子此番回京,其实已经十分配合迁就,这是白惜时能够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