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惜时听完心下沉痛,所谓“伤口”,应当是尸身已然腐败溃烂。
侧首又看了眼那宫女,白惜时吩咐,“今日已晚,先将她带下去关押几日,剩下的咱家自会与圣上禀明。”
“是。”
……
白惜时于翊坤宫外一站便是一夜。
第二日,照常陪同天子上朝,在回到勤政殿后,天子看着新送来的折子,扭头对白惜时道了一句,“这几日便由你处置,不必再往朕这送了。”
白惜时恭声应是。
无力的一挥手,天子:“下去罢。”
然白惜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离开,而是深吸口气,上前一步,放轻了声音道:“圣上,按礼制,皇贵妃应当出宫安葬了。”
闻言,漠然的天子在下一刻突然暴怒,反身直指白惜时,“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啊,白惜时!朕要你回来擢你为司礼监掌印,就是要你提醒朕这些的吗?”
“到底是你听朕的,还是朕听你的?!”
此言一出,白惜时立即垂首跪于殿前,她亦听明白,天子应当是后悔当初处置俞昂了,相较于做一位明君,他更在乎俞贵妃的命。
而天子的质问仍在继续。
“白惜时,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你最能拎得清?你不过一个然拢做好你分内之事便是,朕今日便问一问你,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了吗?”
皇帝是在怪她,怪她没有替他分忧,而是一味公事公办,在这个时候甚至还要来无情打破他给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俞贵妃还活着,她还没有死。
可贵妃的尸身已经腐败溃烂,一日日见到贵妃如此,对天子的刺激和打击只会更深。
“奴才有罪,请圣上责罚。”
停了一会,未再等到天子的声音,白惜时抬首,向上望过去,“圣上觉得皇贵妃没走,她便没有走,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于您身边,并非局限于**。”
天子朝白惜时望过来。
“皇贵妃最爱体面,圣上,咱们便叫她的**,体面的去罢。”
白惜时理解天子当下的感受,爷爷张茂林去世的时候,她亦觉得他没有真正的离开,也许下一刻,爷爷便又会起身与她说笑。
其实直到今天,白惜时也并未觉得张茂林便是彻底消失了,她劝慰天子的是她的真实感受。
俞姐姐,应当也是舍不得天子的。
接下来,白惜时放下尊卑,与皇帝说了许多自己的体会。
再后来,天子落了泪,当着白惜时的面,哭得差点晕厥,门窗紧闭的大殿之内,白惜时陪着他,一起痛哭了许久许久……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言九鼎的天子也曾哭得像个孩子,撕心裂肺、彷徨无助。
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白惜时头脑昏沉,双腿亦麻木到快要没有直觉,通知小太监去放了昨夜那个宫女,她简单洗漱过后,时隔两日两夜,躺在了床榻之上。
心情亦受到贵妃薨逝和天子低迷悲痛的影响,白惜时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了许多关于以往的梦,一会是废院之中四个人如履薄冰,但互相关怀取暖;一会是权势在握,却已物是人非;一会又是魏廷川被发配充军,继而画面一转,世子笑着告诉她,他要定亲了……
儿时的许多人好似终究是留不住,或离开,或个人有个人的前程。
睡梦间,白惜时双眉紧蹙,直到不知多久之后,有一只手出现抚平了她的眉心,继而发酸的双腿也被人一遍一遍耐心地按压着,最后整个人被一圈温暖包围,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皂角香气。
沉重繁杂的心绪在这一刻终于舒缓下来,即便仍未醒,白惜时在睡梦中亦感觉到了安心,她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后半夜,白惜时没有再做梦,甚至第二日,她是被人拍着背轻轻唤醒的。
“需得早起准备上朝了。”睁开眼,一张清隽温和的脸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惜时注视着男子,许久之后,叹息了一声,“我理解天子的感受。”
这一刻,更加理解。
“什么?”
白惜时声音太小,解衍没有听清。
“没什么。”掀被起身,穿戴好官服纱帽,踏出暖阁的那一刻,白惜时知道,朝堂内廷,还有许多等着她去做之事。
第99章
皇贵妃按皇后的仪制举行了下葬之礼。
天子并没有一蹶不振,在低迷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照常上朝,照常处理政务,至少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这样。
不过,他开始重新信奉神佛,此后未再去过后宫其他妃嫔处留宿,偶尔去怡妃处看一看小皇子,除此之外,夜夜听颂佛法,高僧术士又开始频繁出入宫廷。
大臣们见此情状未再提出什么异议,只要天子还用心于朝政,夜里爱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总比前段时日连朝堂之事都懈怠的强。
众人以为皇贵妃的这一篇终于揭过去了,天子只是需要些时间,会一点一点好起来。
白惜时日日伴驾,却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如今这般,除了责任,还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那便是他并非高枕无忧。
在皇贵妃下葬后的几日里,天子浑浑噩噩,白惜时着人去清查了当时给贵妃敬献生子药方的谭永生,不过很可惜,贵妃落胎缠绵病榻之时,谭永生以及那术士便已经被皇帝下令问斩,但白惜时还是从谭的身边人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方术之士确实是旁人推荐给谭永生,而那药方也并非方士自创,而是偶然一次机会从旁处得来,那方士以为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第一时间呈送给谭永生,以为会是二人升官发财的捷径,却没想到这其实是旁人早就设计好的陷阱,是一道送给他、谭永生、以及俞贵妃的催命符。
甚至最后的矛头,可能直指当今天子。
而那道恰到好处出现的送子药方,兜兜转转查下来,源自于司礼监秉笔周子良。
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个孩子留不住,却可以击垮对此抱有太大期望的俞贵妃。
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然而当希望出现又再一次失去,才能真正叫人万念俱灰。
白惜时将探查的情况禀报给天子,彼时天子正于翊坤宫中静坐,听此缘由,冷笑连连,笑到外头候着的太监和宫女都惊惧到面面相觑。
继而当日午夜,睡梦中的周子良直接被曾江、千闵踹门而入,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押解去了东厂。
司礼监一时间灯火通明,白惜时一身官服立于长阶之上,目送着这位秉笔离开,在对方卸下伪装愤恨望过来之际,微微一颔首。
周子良是个不错的对手,可惜,跟错了人。
皇帝未再等待观望,着手开始了对太后及其党羽的清算。
滕烈归京,锦衣卫这小半年来证据亦已收集的差不多,一夜之间,几位前一日还出现在朝堂之中的大臣,第二日,便莫名不见了踪影。
端静长公主移出了慈宁宫,暂居于怡妃娘娘处。
太后亦被同步软禁在了慈宁宫,突如其来的管制叫她数次大发雷霆,直言皇帝不做天下表率,连孝悌之道都不遵不顾。
皇帝听到后连眼皮都没抬,孝道?
可笑!
在废院之中的时候,他的这位名义上的母后可曾管过他一回生死?
而在登基后,他羽翼渐丰,不再事事听从太后安排,有了自己的主张,这位母后又是如何表面慈爱,背地里阴险谋算?
皇帝振作了起来,致力于剪除太后这些年培养出的势力党羽,白惜时曾向天子提及,既已基本查明,建议一碗毒酒赐去慈宁宫,悄无声息的处理掉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但皇帝没有同意。
天子虽什么都没再说,但彼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白惜时,他不会让太后就这么轻易的解脱,他之痛,他要如数奉还给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太后最在乎的是权势,天子便要让她看着权力是如何一点一点离她而去,众叛亲离。
白惜时无声一叹,没有再劝,人能够从悲痛中重振旗鼓,往往因为一个信念支撑,眼下支撑着皇帝的便当是对太后的憎恶。
她亦不知一旦太后之事真正清算完毕,慈宁宫再无太后,天子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是会被时光抚平伤痛逐渐恢复,还是会……
白惜时闭了闭眼,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不好的结果便不要去提前设想了罢。
从皇帝的大殿内出来后,白惜时回到了司礼监,这里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她,坐于案几前听禀内廷大小事务,处理奏折,周子良下狱,新任的秉笔尚未有人选,她的事务也更加繁忙。
今夜解衍于御前当值,亦没有人能给她帮手,待到其余人等均退了出去,已经接近巳时,看了眼手边还剩下的一堆奏章,白惜时又喝了杯提神醒脑的浓茶,不知今夜还有几个时辰可睡。
然而没等白惜时再拿起笔,这时候汤序突然在外敲门,“掌印,方才御前张公公递来消息,天子往贵妃的陵寝去了。”
这么晚!
白惜时眉头一蹙,“什么时候的事?”
汤序推门走了进来,“刚出了西直门,说是天子特意吩咐没让通知您,您看……”
白惜时知道,皇帝这是又思念贵妃了,连夜前往陵寝之事,已不是近来的第一次。
但凡涉及皇贵妃的事,皇帝都不喜欢带上她,既然皇帝特意嘱咐,白惜时便不好跟去,以免到时候叫张公公难做人。
想了一下,白惜时道:“派人去通知东厂,多添些人手暗中护驾。”
“是。”
汤序离开后,白惜时隐隐有些心神不宁,概因此刻乃多事之秋,夜间出宫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但她又明白天子之所以会选择此时,一来当是不想耽误朝政,二来每到夜深人静,孤寂感更甚。
批完折子,告诉汤序皇帝回宫记得知会她一声,继而白惜时连衣衫都没有换,就这么合衣躺在暖阁中假寐,透过窗子向外望去,乌云遮月,天空中黑压压的看不到一点星光,暖阁内亦弥漫着一股滞闷之气,应当是快要下雨了。
可能是白日劳累,白惜时就这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是被当空划过的一道闪电惊醒,紧接着急促的叩门声传来,有人在外头大声道:“掌印,东厂来报,天子回宫途中遇刺客偷袭。”
闻言心下一惊,睡意即刻消散殆尽,白惜时第一时间从罗汉床中起身,打开大门,“天子可有受伤?是否查明刺客来历?”
汤序立马道:“万幸天子无碍,听东厂的意思,刺客当是那边的人。”
说着,他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方向。
太后?
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眼下太后党羽虽大多被革职下狱,但亦有少数漏网之鱼,看来是知晓自己即将被清算,竟打算铤而走险,直接刺杀天子!
白惜时神色凝重,“天子眼下人在何处?可还有其他人受伤?”
解衍今夜当也随驾而行。
“正在归宫途中,其他的奴才尚未来得及细问。”
“东厂传消息的人呢?叫他来见我。”
“是。”
白惜时没再停留,快步跨出暖阁,正待去西直门直接迎驾,这时候汤序与那东厂小太监急急追赶上来,“掌印,有不少御前侍卫重伤殒命。”
脚步一滞、骤然回头,白惜时来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都有哪些人?”
那小太监应是曾江带过去的新人,白惜时并不熟识,此刻见掌印有此一问,又经汤序提点,才像是反应过来,立即回禀,“天子遇刺,解大人为天子挡了一刀。”
白惜时:“他现在人在何处?”
“当是……当是……”
那小太监答不出来,概因刺客被控制住之后他便急急被派来传递消息,只知最惊险的一刻是两个刺客拼死一搏,双双持剑一前一后向天子飞扑过去,是当时距离最近的解大人眼疾手快推开天子,继而那两把剑一把被躲过,另一把却从后方没入了解大人的身躯之中。
至于重伤与否,甚至是死是活,他没有来得及确认。
此刻见掌印有此一问他才追悔莫及,早就听闻解大人颇受掌印赏识,他怎么就忘记查探好解大人的伤势再来。
然而那小太监尚未想好说辞,一道降至冰点的声音已然传来,“备马!”
改变主意不再于西直门迎候圣驾,听到解衍为天子挡刀,白惜时的头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继而许多事情均凭着本能驱使,根本来不及思考,便已经下意识那么去做。
出了宫门,以最快的速度持缰上马,在午夜的京城之中策马疾驰,直到看到前方那护送御驾的队伍,白惜时才后知后觉手脚冰凉,生出一股后怕之意。
这个时候又有另外一阵马蹄声传来,怔怔回头,是滕烈与锦衣卫。
他们应当也是听闻圣上遇刺,此刻匆匆赶来。
与锦衣卫一同下马,白惜时面上尽量保持平静,两方人马一齐上前向天子问安请罪,直言护驾来迟。
目光在低头的瞬间从人群中扫过,没有解衍!
而她远远瞧见,在与圣驾隔了一段距离的后方,有侍卫正抬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首,一脸悲戚的缓缓向前。
而抬尸的其中一人,白惜时甚至认得,正是常与解衍结伴而行的董飞。
一股从未有过的战栗感从脚底直冲头顶,在天子宣道“平身”的时候,白惜时怔愣片刻,才缓缓直起弯下去的脊背……
解衍眼下,身在何处?
第100章
白惜时退至御驾之后,天子眼下心绪极为不佳,概因那些叛党便藏匿在皇贵妃的陵寝之外,显然是已经摸清楚了天子习性,连日蹲守,有备而来。
皇帝怒于逆党的胆大包天,更愤于他们在皇贵妃死后,竟还用她来当作算计自己的筹码。
连一息安寝都不曾为她保留。
天子脸色阴沉的可怕,风雨欲来,而随行之人见状各个低头敛目,寂静的夜里,唯剩车马和脚步之声。
没有人敢说话,哪怕是一句低声耳语。
白惜时张了张口,却知眼下未必有人应答,其实内心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意左右着她,叫她话到嘴边,竟发不出声。
她承认她害怕,害怕有人告诉她,解衍就在后头的那堆尸首之中。
目光不受控制的盯向后头董飞一行,白惜时逐渐坠于队伍末尾,但当真要走过去,又觉足下有千斤之重,她竟迈不动腿。
她设想过解衍很多种离开的方式,外派、娶妻、渐行渐远……她觉得不管过程有多难熬,但最终她一定都能接受,但这一种,她接受不了。
然,当白惜时将目光投向后方之际,另一道视线,也同样注意到她。
大脑处于一种麻痹的状态,平日里雷厉风行之人也生出一股迟缓,白惜时身形凝滞,而就在此时,一个人越过她,率先向董飞一行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