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皇帝康健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眼下看来魏廷川手握西北兵权,如若再与兵部尚书之女联姻,的确会越发加重天子的疑心忌惮。
白惜时蹙眉,“你是猜测世子与刘姑娘的婚事恐有变数?”
解衍:“不确定。”
这种事,谁都说不准。
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不过能有变数,则代表天子暂且未下杀心。”
第108章
魏廷川奉旨,只身回到京城。
相较于镇北将军上一次回京的声势浩大,这一次归来,显得冷清了许多。
至少明面上是冷清的,朝臣们感知到风向不对,这个时候多的是明哲保身之人,需知若是稍有不慎被牵连其中,丢的不仅是自己的生家性命,还有可能连累全家老小乃至整个宗族的兴衰。
不过私下里是怎样,那便不得而知。
但魏廷川眼下最明智是当是不与任何官员结交走动,只因锦衣卫自他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全程盯梢,不放过任何异动。
天子多少知道些白惜时与魏廷川的交情,所以在魏廷川之事上,他并没有让白惜时参与其中。
但白惜时还是寻机会,在魏廷川进京之前着人给他带去了几句话,至少让他清楚当下的形势。
与世子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天子的寝殿之前,看着风尘仆仆而来之人,白惜时略一低头,错开了二人已然交汇的视线。
白惜时的心境其实很复杂。
在天子与魏廷川之间,她体会到了一种深刻的矛盾。
她一边希望不辜负皇帝的信任与栽培,她明白在主仆之间,天子对她实在算得上宽厚,他们之间亦有十几年的感情,白惜时能说天子的担心没道理吗?
有道理。世子是有抱负的,站在一个帝王一个父亲的角度上,势必会忌惮。
天子会想,如若魏廷川在小皇子登基后起兵夺权,朝臣们是愿意拥立一位德才兼备的成年帝王,拼一拼从龙之功?还是愿意守着一位正统继位,但又不是那么聪明的小皇子?
很多事情难以预料。
但另一边,白惜时更不愿意看到魏廷川有危险,这是私心,亦是情感使然,即便她已经放下了对魏廷川的爱慕,可年少的情谊不会变,魏廷川明明眼下什么都没有做,又凭什么只因为疑心就要有性命之忧?
但在朝堂,在政治斗争面前,有时候很残酷,不讲道理,更不需要一句“凭什么”。
所以她错开了目光,这一刻,再也体会不到原先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世子,然后再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走向自己的心境。
唯剩矛盾与沉重。
四周亦有旁的人,白惜时不欲将不该呈现的情绪被人窥探,所以干脆低下头,错开了目光。
但在他引魏廷川进入寝殿之际,男子趁着间隙对她道了一声“没事。”
那声音很轻,但白惜时还是听见了,不过等她偏过头去,魏廷川已然步入内殿没有再看白惜时,正躬身向病榻之中的天子请安。
白惜时又退回了寝殿之外,这一次的谈话只局限于天子与镇北将军二人,他们说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
世子已有万全之策?
大半个时辰之后,魏廷川重新从内殿走了出来,表情与进去前无甚变化,白惜时有心将人送到台阶处,亦想知道眼下情势,却不料魏廷川刚一出来,她又被天子召回了殿内。
半靠在床上的天子告诉白惜时,眼下已是春暖花开,他预备在宫中举办一场赏花宴,邀请群臣及其家眷参加。
在这个时间这个节点,又以天子现下的身体状况,白惜时知道此事必定没那么简单。
白惜时:“圣上您的身子……”
“无碍。”病床上的天子摇了摇头,“这事就交给薛嫔去办罢。”
―
三日后,赏花宴于皇宫之内举行。
自皇贵妃去世,太后的计谋败露,一向侍奉太后殷勤的皇后亦同步被打入冷宫,如今六宫无主,则由薛嫔代为打理。
今日按照天子要求,四品以上官阶的臣子均携家眷前来赴宴,倒是一时将近来冷清的皇宫衬托出几分春意盎然。
天子尚未到场的时候,场面一时有些乱哄哄的,薛嫔的位份和资历摆在那里,不大能镇得住场,臣子们不知皇帝此举何意,凑在一起难免议论个两句,而家眷们则带着对皇宫的好奇,忍不住四处张望,窃窃私语。
这种情况,直到白惜时到场之后才得以控制。
众人皆知,掌印一出现便意味着天子便快要来了。朝臣们纷纷回到席位之中,正襟危坐等待御驾亲临。
果然片刻之后,皇帝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走上了高台,不过叫人意外的是,此次随在天子身后的,还多了两人。
端静公主正牵着小皇子的手,亦一步步走上高台,继而在天子的左侧落座。
自怡妃去世之后,小皇子最亲近的便是这位皇姐及怡妃生前的大宫女扶疏。
许多官员都是第一次见到皇子,这时候便怀揣着好奇之心向这位未来皇位的继承人打量而去,小皇子看上去很怕生,瞧见高台之下这么多人,悄悄往皇姐身后躲去,端静公主见状很是耐心安抚了一番,继而小皇子才重新坐回椅凳,双眼不敢再朝下望,只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盘食。
瞧着……就是胆子小,倒并没有像想象那般痴傻。
实际上,小皇子也确实只是开智比平常孩童要晚一些,两岁的年纪虽还不会说话,但能听懂一些简短的语句,除去发病的时候,瞧上去与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时之间,臣子们对小皇子的印象有所改观,外头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险些要将他传成一个傻子,可见谣言不可尽信。
天子今日宴请的目的之一,应当也是为了破除这种谣言。
宣布开席之后,丝竹响起,歌舞助兴,但皇帝显然意不在此,强撑着身体望向台下一众大臣及家眷,待一舞毕,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魏廷川的身上。
“魏将军归京,朕才听闻你常年征战在外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即将步入而立之年,如此实在不妥。不如朕今日便为你指上一门婚事。”
“俞四姑娘。”说着又朝另一侧看过去,瞧见那女子与贵妃相似的面容,天子疲惫的面容才露出几分真正的笑意。
“皇贵妃在世的时候便常宣你进宫伴于左右,她也一直叫朕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今日朕看你与魏将军倒是般配,不如便替你二人定下这段姻缘。”
此言一出,场内鸦雀无声。
概因大家都知道魏廷川已经有婚约在身,正是兵部尚书的次女刘晚禾,但这个时候皇帝说你没有,并亲自指婚,谁又敢说一个“有”字?
魏廷川第一反应是朝刘晚禾的方向看了一眼,女子今日亦随父亲进宫,而刘二姑娘显然还没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中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根本不愿意相信方才听到的言语。
那是她盼了整整两年的归人啊!
看向刘晚禾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瞬,魏廷川很快收回目光,继而出席,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声线平稳,未闻任何异样。
“臣魏廷川谢主隆恩。”
从始至终,他没有朝俞四姑娘那边看上一眼,他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不谢恩又能如何?自身安危尚且不确定,何故再拖累刘晚禾,拖累尚书一家陪同自己涉险?
白惜时立于天子身侧,望着魏廷川与刘晚禾。
虽然解衍已经提醒过她,甚至判断如若世子与刘姑娘的婚事不成反是一件好事,代表天子未下杀心,但看见世子躬身行礼的脊背,以及刘二姑娘眼角沁出的泪花,她亦未觉有丝毫庆幸放松,反倒心下叹然。
可能源于她如今也有了心意相通之人,便越发能够感同身受。
白惜时明白,皇帝的这桩指婚与其说是结亲,不如说是监视。
俞家是绝对听命于帝王的。
当机立断结束魏廷川与兵部尚书的联姻,撤其军备后盾,并安排俞四姑娘时刻监视魏廷川的动向,这是天子的阳谋。
意图谁都看得出来,但谁又敢于置喙?
不过皇帝似乎并未打算就此而止,待魏廷川与俞四姑娘回席,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刘易。
“刘爱卿,这是你的女儿?”如同没看见刘晚禾已然隐忍红透的眼眶,天子透着虚弱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刘易很快起身,“是。”
“可有婚配?”
“……没有。”
“我瞧着倒是不错,今日不若一并指婚便是。”
说完这句话天子看向的不是刘易,反是魏廷川。
男子目视前方,盯着面前的那樽清酒,半晌都没有移开视线。
顿了片刻,刘易低头谢恩,“能得圣上赐婚,是小女百世修来的福分。”
天子当是满意兵部尚书的答复,略一颔首,目光便向席下百官扫视而去。事实上许多年轻官员并不排斥与刘晚禾结亲,她才貌双全,家世显赫,是十分不错的联姻对象,因而甚至有几位臣子抬起视线,代表了自己的态度。
然而天子却掠过这些人,当白惜时惊觉他视线定格的方向,心下顿时一颤,再没功夫将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只因他此刻看向的不是别人――正是解衍。
解衍亦被天子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不想他竟欲让解衍与刘晚禾?
皇帝的目光自落在解衍的身上后便没有再移开,看样子已选定了人选,男子此刻亦预感到了天子之意,置于膝上的手掌瞬间捏成了拳。
不可!
眼见天子已有开口之势,他亦欲起身提前将想好的脱辞说出,然这个时候却有人已先他一步,在天子即将唤出男子名讳之际有了动作。
背对着众朝臣,掌印将一盏热茶突然递了过去。
睨着近在眼前的那方盏瓷,天子转而望向白惜时,这一望,是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白惜时在打断他的言语!
短暂的迟疑之后,白惜时原本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继而迎着天子不悦的目光,朝他望了过去。
天子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话一旦说出去便绝不可能再更改收回。这一点白惜时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想要赌一赌,至少做到……尽力。
她亦想要为自己争取一回。
顶着压力依旧望向帝王,白惜时什么都没有说,她相信这么多年的情分天子能看得懂,主仆二人的视线在高台之上交汇,在旁人看来可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甚至都没察觉上头有什么异样,但在白惜时看来却如同一个世纪那么久。
除了解衍,察觉到短暂的停顿,滕烈、魏廷川亦朝高台上望了过去。
几个呼吸间,天子收回了视线。
接过茶盏,啜了一口,片刻之后,他又将那杯热茶还回白惜时的手中。
继而目光重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天子越过解衍,伸手一点那微抬头颅的男子,“我看便姚玉舟罢。”
第109章
天子在指完这两桩婚事后便离开了筵席,命他人代为主持。他的身子本就疲乏,今日是强撑着而来,因而在达到意图后便由小太监搀扶回了寝殿。
端静长公主亦带着小皇子准备离席,白惜时见状命扶疏牵过皇子,转而对公主道:“薛嫔应对这些文武百官有些怯场,公主可否暂且留下帮一帮她?”
公主有些诧异,又确认了一遍,“我?”
白惜时:“是。”
公主虽没有再接话,但眼睛已然告诉白惜时她的不自信。
“凡事都有第一次,公主亦要学会如何真正做好大魏的长公主。”
言毕,白惜时伸出小臂,将端静长公主重新送回了高台之上。
对于掌印的此番举动,文武百官诧异非常,需知司礼监掌印眼下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皇宫中也只对天子俯首称臣,今日为何会对这一位公主另眼相看?
大臣们不懂,而白惜时自有她的考量,她曾私下与天子提及过相关想法,天子沉吟许久没有作答,但亦没有当即否决,显然是听进去了白惜时的言语,并权衡思考。
因而在白惜时送端静公主回席之际,天子甚至回头看了两眼,继而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寝殿。
送回公主之后,白惜时加快步伐跟在天子身后,眼下她最关注的显然不应在公主身上,而是如何向皇帝解释方才之事。
寝殿之内,龙涎香混杂着药味充斥鼻尖,天子靠坐于于床头,在宫女的伺候下喝完两碗浓浓的汤汁,闭目休憩了片刻后才重新睁开眼,抬手挥退众人,天子看向寝塌边始终垂首而立之人。
“说罢。”他的声音透着乏,亦带着薄怒。
身为天子,绝不喜欢有任何人忤逆自己的决定。
白惜时闻言什么都没说,一掀衣摆、双膝跪地,一副任由天子责罚之态。
天子看她这副样子神色越发不好,“你是哑巴了吗?”
白惜时:“奴才……不知从何说起。”
天子听得不耐烦,直接问出了口,“你有龙阳之好?”
白惜时依旧低头,不说话。在这对主仆之间,白惜时的沉默往往就代表着默认。
天子见状眉头拧得更紧,“解衍也是?”
白惜时听到这,抬头望了皇帝一眼。
这一眼,已经叫皇帝完完全全看清楚了白惜时的未尽之意。
“好得很,好得很!朕的臣子与朕的内侍在朕的眼皮底下……”天子面容严厉,拍了把床板,“成何体统!”
“难怪当初怡妃托朕将扶疏那宫女指给你,你怎么都不肯收,却原来……”
天子显然不大能接受这般癖好,语速说得快了竟直接咳嗽起来,白惜时见状连忙起身,伸手一下一下帮他顺着后背,“奴才罪该万死,圣上您千万别动气,小心龙体。”
闻言又睨向此刻装乖卖好的白惜时,天子抬手将人拨开。
但拨开了,白惜时又回来,待天子咳得没那么厉害了,她想了想,还是低头谢恩道:“奴才谢圣上方才成全。”
“住口!朕听不得这些。”
身体不适其实懒得再于这些细枝末节上劳神,天子气发完后越发精神恹恹,还能怎么办?还能因为这种事把掌印免了?
思及此又一瞥了白惜时,天子烦躁地挥了挥手,“你给朕出去,罚半年俸银,换个顺眼的进来伺候。”
“是。”
依言退出天子寝殿,白惜时稍稍松了口气,她看得出来皇帝虽对自己发火却并未真正动怒,应当就是瞧着有些膈应,实在对龙阳之好接受无能。
但白惜时更知道这种火基本发完就没了,不会伤及主仆之间的根本,最多这段时日天子都不大想见到自己。
其实自皇帝愿意更改人选她就已经没有那般担心与惴惴不安,因为愿意更改,实际上已经代表了皇帝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