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有些别扭地抬眼看她, 接过汤匙后,听沈元柔道:“先许愿, 我为你点了蜡烛。”
裴寂望着她:“不是生辰,也可以许愿吗?”
“当然。”沈元柔温和地道。
裴寂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鼻尖动了动, 将那股香甜的味道吸进肺腑。
他看着沈元柔, 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才放心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许愿。
少年纤长的睫羽低垂, 柔顺的墨发也乖顺垂在身后, 那一截儿细白的颈子被遮掩住, 被墨发衬得更为瓷白。
裴寂虔诚地许愿,沈元柔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闭着眼睛许愿很久, 唇角也小幅度地翘起,长睫也轻轻颤动, 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湿润润的唇瓣抿了抿,少年睁开眼眸,眸底还藏着笑意。
“好了吗,”沈元柔看着他,“吹灭蜜烛。”
裴寂依言鼓起唇,将摇摇晃晃的烛火吹灭。
一缕清浅的烟气飘飘荡荡。
裴寂看了她一会儿,道:“您真好。”
“怎样才算好?”沈元柔将那只蜜烛取下来,丢进一旁的银渣斗里。
裴寂一噎,嗫嚅道:“就是、就是好,义母心里记挂着我就好……”
“那你今日不用膳,就是说先前我不好了?”沈元柔淡笑着看他。
裴寂心中仅剩的那点酸涩也消散了:“我才没有呢,您怎么如此曲解我的意思。”
“裴寂,这些时日你是受谁欺负了吗,”沈元柔眸光柔和的看着他,“不要瞒着义母,好吗,我会为你撑腰的。”
裴寂面上的笑微微凝固了一息,随后他很好的掩饰过去,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我很好,您不用担心。”
沈元柔微微颔首,没有再问,只安静地看着他吃那块新奇的糕点。
“……您要吃吗?”裴寂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在看到沈元柔摇头后,敛眸思量一瞬,起身为她斟了一盏茶,“那您喝茶。”
沈元柔喜欢阳羡雪芽,却不要滚水冲泡的,七八分烫的会更合她的口味。
那盏茶被素白指节持着,递到沈元柔的面前。
裴寂的手艺并不比太子逊色。
沈元柔接过那盏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喉:“绒绒方才许了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还灵验吗?”裴寂问,随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这个不能说的。”
“是吗,没准你告诉我,我就可以帮你实现了。”
沈元柔随口道。
她看着裴寂清润的眼眸亮了一瞬,随后那束光又消沉了下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愿望能是什么呢。
少年的心思多变,兴许是一些漂亮的衣服、精美的饰品,但基于裴寂与寻常少年郎有些不同,对她的心思,好像也有些不同,所以沈元柔姑且猜测,裴寂是想要自己如往常般摸摸他,抱抱他。
往常他就是这般的,偶尔会红着耳尖耍个赖,要她多抱一会。
当时她如何就没能看出来呢。
沈元柔不再回想此事,倘若当时有人告诉他,她养的小义子,对她存了这样的心思,她也是不相信的。
裴寂太乖顺的,像绒绒一样,他很清楚一个怎样的动作会让她心疼。
“不行的,”裴寂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的好意,“这个不能靠义母实现。”
“还有我实现不了的吗?”沈元柔微笑着,带了些细微诧异。
看来这个愿望是与她无关了。
裴寂唇角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乳白的香甜,他没有察觉,认真且严肃地向她解释:“对,这个是不可以说的,我想要神佛来帮帮我。”
看着他这幅分明还有一些没有褪去的稚嫩、青涩,却格外严谨的模样,很莫名其妙的,沈元柔脑海中就浮现出“小猫捕快”一词。
很贴切眼前裴绒绒的形象。
“看来,我们小猫捕快也有自己的秘密了。”沈元柔微笑着看他。
裴寂不知道她想到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被称作是“小猫捕快”,但他莫名就觉得这是沈元柔对他的爱称。
她没有叫过旁人“小猫捕快”,也没有用很亲昵的称呼唤过旁人,这何尝又不是偏向他呢。
裴寂很高兴,但还是矜持地点头:“它一定会实现的。”
沈元柔便顺着他道:“对,会实现的。”
政事还没能处理完,沈元柔并没有多留,关切他后便离开了。
裴寂将她送到院门口,看着沈元柔离去的背影,心口似乎要被什么撑破了。
原本干涸的,将要死去的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湿润蜜糖浸透,此刻再度饱满起来,被蜜糖灌满的心脏过分饱胀,叫他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真坏。
沈元柔真的很坏,裴寂大逆不道地想。
他明明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理她了,明天都不要去给她请安了,反正沈元柔也不喜欢他,迟早要安排他嫁人,不如他自己早早选定一个女娘,就这样嫁过去,再也不碍她的眼了。
可裴寂又想到尚风朗的话。
裴寂不甘心,尚风朗说得对,他不能头脑一热,草草断送了自己的后半生,他生在徐州裴氏,徐州裴氏的公子要嫁就嫁最好的女娘。
“这不能怪我的。”裴寂屈指虚虚抵在唇瓣,遮住轻微动作的唇形。
曲水怕他吹风染上了风寒,上前为他披上了一件鹤氅:“公子,天儿冷了,我们回去吧。”
“好。”
屋内燃着地龙,如春日般煦暖。
裴寂望着那盏冷掉的茶,就想起沈元柔方才问他许了什么愿。
他方才求了漫天的神佛,只求她们保佑,保佑他顺利地嫁给沈元柔。
裴寂捧起那盏茶,仿佛手上是什么珍宝,他的软唇小心翼翼地贴在沈元柔喝过的位置。
唇瓣触及冷掉的杯沿,心音顿时轰隆急切,裴寂的面颊与耳尖很快就红了。
他以前有太多太多的愿望了,现在却只有一个。
“母亲。”
裴寂握紧了那枚玉佩,推开了半扇窗,让冷月洒进来,感受着渐渐冷冽的秋风,如往常一般合掌,求母亲保佑。
“母亲,求您保佑绒绒,保佑绒绒嫁给沈元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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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沈元柔正听着月痕的叙述。
“属下去问了公子身边的曲水。”
“曲水起初什么都不肯说,只说公子不许他说这些,后来属下威逼利诱,曲水才肯开口。”
“他说,老太君方入府的时候,公子就派曲水给慈康院送去了糕,老太君没有收下那盒糕,曲水还被老太君身边的李公公赶了出来,说他拿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沈元柔道:“后来。”
“后来,老太君还曾制止公子上树,那些槐花都是公子和身边的下人们亲手采的。”
沈元柔:“……”
她静默着,想了一瞬,还是不能够想到裴寂是会上树的。
这点要比绒绒强一些,绒绒是一只敦实的小猫,不能爬上那棵槐树。
“不过那次老太君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他身边的李公公,说公子顶撞尊长,作为太师义子,有辱门楣。”
孟氏就是如此的。
他总是表现得贤良淑德,温柔可亲,这样的形象深入人心,久而久之,自有人愿意替他当这个坏人。
他同身边的李公公李采祠,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将年幼的沈元柔哄得团团转,她便真的当只有孟氏是对她好的。
那时的她没有去想,如果不是孟氏准许,如果不是孟氏要求,李采祠在亲近,也是一个下人,又如何能越过自家主子,去对小主子说些什么。
但裴寂不同,他不是年幼的孩子了,他应当看得出孟氏意图的。
孟氏也不会在裴寂这里伪装,他甚至不屑于对裴寂做些什么,只有李采祠替他说些心里话罢了。
“还有这次,公子为您做了糕,您一直……忙于政务,老太君身边的李公公便来过,不许公子去打搅您,却也是绵里藏针,暗中讥讽。”
李采祠那日抱臂,对忙活完,方得知沈元柔不在府上,面上还带着失落的裴寂好一顿讥讽,初听言辞恳切,实则字字锥心。
“公子可切莫忙活了,您也知晓,咱们府上的主子是何等的忙碌,你这又是何必呢,看在亡母和家主之间十多年前的情谊上,如今在这府上好生待着也就是了,怎么就非得折腾呢……”
“若是家主乐意也罢,可您瞧瞧,家主都忙成什么样了,公子还要给她送糕,我的天尊呦,您如此知书达理的世家公子,最是体恤长辈,快叫她安心处理政事吧。”
不论李采祠如此说,裴寂都不曾出声。
沈元柔持着裴寂誊抄的卷宗,这是当初为了安定他的心,让他抄写的那些,与国祚、朝政毫不相干的东西。
小山般的一摞,裴寂不但完成了,每一本都是娟秀又有力的簪花小楷。
沈元柔:“去见见老太君。”
慈康院位置较偏,先前她将老太君接进太师府的时候,只说这个位置安静。
老太君喜静,将他安置在这个位置再合适不过了。
在得知沈元柔到来之后,老太君被李采祠搀扶着,穿着极为单薄的出来了。
“绝舟,咳咳……”
孟氏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急咳。
沈元柔面色不改:“老太君,这是怎的了。”
孟叶影掩着唇,苦笑:“无妨,就是染了风寒,我年岁也大了,如今入了秋,天也寒,这就病了,身子骨也比不得从前了。”
“老太君这是哪里话,”沈元柔眸色冷了下来,她极少会在府上露出这样的神色,此刻刺骨凌冽的眸光落在李采祠的身上,
“作为老太君身边的人,李公公是照顾人都不会了吗。”
沈元柔的语调平静,却带着渗人的压迫:“而今老太君染了风寒,我竟不曾听闻你来请府医,怎么,李公公是吃干饭的?”
孟叶影面上有惊惶一闪而过,却听沈元柔道:“既然办事不利,就不要办了,膳房缺帮手,李公公去再合适不过。”
李采祠登时面如土色。
他求助地看向一旁的孟氏。
“绝舟,”在沈元柔话音刚落,孟叶影便语气严厉地唤她,一如小时候那般,可在沈元柔眸光扫来之时,孟叶影又恍惚地回神,意识到沈元柔已经不是那个还年幼,可以被他左右的人了。
“绝舟,”孟叶影掩唇轻咳,一副被病气掏空的模样,语气也低了下来,“你也知晓,小爹这都是痼疾了,同他没有关系的,莫要为难他了。”
不怪李采祠,言下之意就是要怪她了。
孟叶影的痼疾究竟是如何落下的,在场众人再清楚不过。
当年不过几个月便要产女的小爹,在一个冬日,陪沈元柔出来赏景,却不甚跌倒,压迫了腹部。
而当时,无一人在两人身边。
所以沈元柔的母亲几乎是确信,她因着此事,心生记恨,故而对孟氏做了这等事,可孟氏还要护着她。
早产下一个女儿,孟叶影也大出血,差点一尸两命,自那以后,天稍冷一些,他便经常性的关节痛,痛起来整个人都要死了一般。
他望着沈元柔,却没有从她的眸光中,捕捉到一丝心疼与痛惜。
在沈元柔平静地看着他的时候,孟叶影倏忽觉得,他已然不能再用当初的方式同她周旋、对抗了——她们早已不在同一层面。
“老太君就是太仁慈了,您总是这般,却不知,刁仆仗着您的势,在背后欺主呢。”月痕不咸不淡地道。
孟叶影有些慌乱,不可置信地看了身旁的李采祠一眼,随后转向沈元柔,求情道:“绝舟,小爹虽不知他究竟说了什么,可你看在他跟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饶了他吧。”
沈元柔示意他回屋坐,同他面对面道:“我为您找个乖巧的仆从。”
从来没有谁,能让沈元柔的话有回旋的余地。
此事已是定数。
孟叶影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可沈元柔对他,总会宽容几分,而今却不知为何,她不打算放过李采祠,如今要将他身边的人打发去膳房。
“……好。”孟叶影牵强地扯了扯嘴角。
他如今虽是老太君,却不是正经的生父。
孟叶影察觉得到,沈元柔对他有些冷淡,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被她发觉了计划,小爹的身份,不足以他在太师府安安稳稳待下去。
秋风的寒凉还没有消散,老太君身边的李公公犯了事,被发配去了膳房。
仆从们只道主子仁慈,下头人犯了事,非但没有打出去,反倒是看在老太君的面子上,将人留在了膳房。
那位李公公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下人们再清楚不过了,一个常造口业、为人不善、为老不尊的老东西,早该被打出去。
老太君为了自保,也不能再留下李采祠。
沈元柔没有完全砍掉老太君的臂膀,她还准许孟叶影去寻原谦,如何能没有李采祠这条忠心的狗呢。
前世,孟叶影给原谦递出消息,她死在土石流里,其中也少不了孟叶影的手笔,而她生父的死,亦是孟叶影一手造成的。
在知晓主君不许小姐去接触他这个小爹后,孟叶影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生父面前,却对她关切,要在她心里压生父一头。
后来不停地往院里送补药,她的父亲不肯受孟氏的好,沈元柔便求着父亲喝药,盼着他早些好,谁知那些药与她生父平日治病的药对冲,这样的补药一剂一剂喝下去,叫他身子愈发亏空。
父亲的死,也同她有关。
只可惜,当年她太过于信任孟氏,敬他爱他,待她查出,生父的死另有蹊跷时,已然来不及回击,就被埋没在湿冷的土石流里长眠了。
因着夜里下了一场雨,清晨的水珠还带着湿冷,天也明显寒了起来。
“主子,李道长还在正厅候着。”
花影为她打理好鹤氅,理着袖口:“裴公子这些时日好多了,主子不必挂心,暗卫们都看着。”
沈元柔晨起正犯着头痛,闻言面色稍霁:“嗯,老太君那边,也看着些。”
花影应是:“那此番去见原大人,要属下出面阻拦吗?”
“不必。”
铜鉴映出沈元柔肃丽威严的侧脸,女人望着落在树冠上的山麻雀:“由着他去。”
原谦既然想要打探府上的事,那便让她来打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说得准呢。
原谦与孟叶影联系的密切,可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李遂独坐于前厅,身后的道童还持着拂尘,见沈元柔来,他笑着端起茶盏:“绝舟,你瞧,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