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生病那日,当日是她将令牌交给月痕,派她入宫来请陈太医,温崇明必然是知晓的,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劳陛下记挂,他如今大好了。”沈元柔道。
只是提起裴寂,沈元柔便会想到今日的卦。
她同李遂独做了十年友人,很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今日李遂独是故意引导她产生这样的想法的。
可偏偏想到此事,那股莫名的情绪便涌了出来,仿佛在提醒她,她的教导方式产生了问题,才导致裴寂对她生出如此心思。
李遂独今日说的很明确。
倘若这是一段有违伦理的感情,便不会是士农工商的其他女子了。
这些女人的年纪都同她相差无几,不少都有了主君女儿,只有极少数主君的位置还空悬,那也是因着主君因病去世,裴寂如何能过去做续弦。
再者,只是年纪相差极大,却算不得有违伦理。
沈元柔支着手肘,指骨抵在额角。
“近些时日,你这个动作出现的格外频繁,”温崇明见她没有看册子,便知晓沈元柔又是有什么烦心事了,“因为谁,裴寂?”
在她与沈元柔相识的这么些年来,沈元柔很少如此。
被皇帝看透,沈元柔没有回答,只许久道:“陛下今日召臣入宫来,还有什么要事?”
“先前李道长同朕提过此事,”温崇明面上带了些笑意,对此热衷极了,“绝舟啊,你年纪也不小了,究竟什么时候成婚?”
“……陛下,”沈元柔额角一跳,“此事不急。”
她如今还没有处理好裴寂。
沈元柔不是一个会被琐碎影响的人,但裴寂与其余男子不同。
像吴真棠、李遂独,她都可以疏远,而原玉、温思凉的感情她可以忽略,但裴寂不行。
他是裴君英的儿子,是她的义子。
依着裴寂那倔强的脾气,只要她再冷落他,这孩子只怕是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一味地疏远,让裴寂自我反思,并不是最优解。
“还不急,怎么,你不会当真同传言所说那般吧?”
皇帝靠在软塌内,被名贵的香料和温暖柔软包裹,随手拿起一只去核的枣,看着沈元柔问。
沈元柔无心思考这些事,只问:“什么?”
她这些时日不曾关注什么说法,照理来说,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传言,否则她身边的亲卫都会告知她的。
“你当真不知?”看她这副模样,温崇明有些诧异,她收回逗弄金丝雀的指节,“就是关于你那小义子的。”
“裴寂?”沈元柔眉头微蹙。
这些天她并没有听闻裴寂如何,皇帝又从何得知了什么。
温崇明几乎是确信了她不知此事:“你那小义子迟迟不肯定亲,又是否对你存了什么心思?”
“陛下,”沈元柔打断她的话,面色凝重地道,“您从哪儿听来的,这样的话,也能传到君王的耳朵里吗?”
这样的闲言碎语,皇帝居然也拿来说。
皇帝没成想她会这副模样:“朕也就是说一说,你瞧你。”
寻常她也会叫耳目来收集些臣公们的趣事,或者民间的传言,沈元柔一直都是神色淡淡的、听她提起,偶尔发表一下观点。
哪里如今这般过。
“此事关系到男子的名节,终究是不好的,陛下是天子,更应知晓这一点,如何能同她们一般胡闹?”
沈元柔顿了顿,转而问,“陛下如何处置的?”
“……朕为你将流言压下去了。”皇帝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眸,而后面上浮起一丝兴味,
“绝舟啊,朕也并非迂腐之人,虽说有着义母义子这层关系,听起来有悖人伦,可到底来说,你与他又并无亲缘,到底是你养着的公子,人品贵重,你也放心。”
沈元柔将茶盏放置在桌上,玉盏与木几发出一声脆响:“实在是荒唐。”
温崇明摇头:“非也非也,裴寂终究在你府上,若是有些不同,你应当瞧得出来,只看你有没有情意了。”
沈元柔揉捏着指根的玉戒,温润的玉料像极了少年瓷白的玉颈。
少年的肌肤过于细嫩,裴寂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即便从徐州来京城投奔她的路上受了苦,归根结底,也是只娇气的家养猫儿。
春猎场时,只是他分神,撞在她的身后,额角就渐渐浮现出了一小片儿红,眼眸也跟着湿润起来。
沈元柔从没见过哪家公子像他一样娇气,可回想先前种种,裴寂说的也没有错,是她太娇惯裴寂了,这会儿才惯坏了他。
沈元柔毫不怀疑,倘若她的指腹落在裴寂的颈子上,稍稍用力,便会落下一个红印子,裴寂就会委屈地湿着眼睛看她。
“……陛下,莫要再同我说这样的话了。”沈元柔当即回绝。
她不知道温崇明怎么会借着如此荒谬的话题,与她展开这样的谬论。
所以,待沈元柔回到府上,见到曲水时,便问:“裴寂呢?”
“家主,公子喝醉了,曲水实在劝不住,您去看看吧。”曲水在府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此刻搓着有些泛冷的指尖。
沈元柔微顿:“喝醉了?”
曲水讷讷:“是,是啊,家主,您快随曲水去看看吧……”
沈元柔翻身下马,缰绳被递交到仆从手中,她随曲水前往玉帘居:“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里有酒给他喝?”
方才还冷得打抖的曲水,此刻已然冷汗津津:“家主恕罪,是曲水,曲水为公子……”
此刻不必再听他说些什么,沈元柔已然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饮酒无节制,作为长辈,沈元柔已经想好了,待会儿看见裴寂后,要如何劝导,甚至是斥责他。
可待她瞧见醉醺醺的裴寂时,还是沉默了。
少年面上带了些许酡红,耳尖也红的发烫,此刻闷闷地喝着酒。
他好像刚哭过,面上的珍珠粉上还有泪水的痕迹,下颏还带着水光,青白的衣袖也被濡湿了一片。
又流了很多眼泪。
沈元柔坐在了裴寂的对面。
她没有开口,只看着裴寂,醉酒的人则迷迷蒙蒙地抬眼,撑着头,似乎是在慢吞吞地辨别,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谁。
“你喝吗?”裴寂嘟哝着将那盏酒端给沈元柔。
醉酒的人动作不稳,那盏酒晃到沈元柔的面前,漏了些酒液在她胸前的衣襟上。
“……啊,浪费了。”裴寂蹙着眉尖,有些惋惜地看着她胸前的酒渍,然后谴责沈元柔,“你真讨厌,和沈元柔一样讨厌。”
四周倏地寂静。
远处等着被主子传召的仆从,闻言,面上的神情无不是慌乱的。
公子最是知礼守礼,如何能直呼家主的名讳。
“我哪里讨厌?”身前的湿润并没有浸透,没有为她带来湿冷,沈元柔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都、浪费了。”裴寂见她没有接那盏酒,将酒盏收回,抵在唇上一饮而尽,将唇瓣浸的濡湿。
沈元柔伸手,要收回他的酒盏:“不许再喝了。”
“不要管我!”裴寂一面抗议,一面要将酒盏藏起来。
沈元柔面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绒绒,听话。”
裴寂警惕地看着她,像只奓起毛的猫,只等沈元柔出现要同他争抢的意思,裴寂就会跳起来,带着酒盏,逃到别的地方去。
秋风阵阵,裴寂不知在此坐了多久,指节瞧上去温度很低,有些僵硬,那只瓷盏随时可能从他指间溜掉,摔得四分五裂。
沈元柔眸光落在一旁的小酒坛里,已然见底了。
裴寂居然是自己喝了一小坛烈酒。
最是持重的人,此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或是委屈,此刻醉醺醺的,为着酒盏的归属,同她幼稚的僵持着。
“乖,绒绒,不闹了,好吗?”沈元柔嗓音温和地道,“天太冷了,再这样待下去,你会生病的。”
裴寂身子本就不大好,如今喝了许多的酒,又吹了冷风,回去要染风寒的。
裴寂抿了抿嘴,见她没有再提酒盏的事,才慢慢放松了警惕。
“我不回去,”裴寂小声道,“我还是很难过。”
沈元柔屈指抵着额角,问他:“为什么?”
“讨厌她。”裴寂垂着还有些濡湿的眼睫,轻轻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低哑,“她坏……”
沈元柔耐着性子,回想着今日发生之事。
“哪里坏?”
裴寂突然凑近了许多,他闻了闻那股沉而又沉的熏香,随后撑着石桌起身,想要继续辨别味道,或是寻找香气的来源。
“好香啊。”
裴寂撑着桌案,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走来:“你也喜欢用沉香吗,好香……”
醉鬼的逻辑与常人并不在一条线上,沈元柔试图跟上他的思维:“对,这是沉香,你也喜欢吗?”
裴寂脚步虚浮,宛若蹒跚学步的孩子,随后扑在她的怀里,像猫儿似的在她的颈窝拱。
就是这里。
“喜欢,好喜欢……”
第42章 啃咬上她的脖颈
裴寂在她的颈窝处蹭个不停。
他在外面待的太久了, 此刻鼻尖还带着凉意,显得唇齿间吐出的气是那样炽热。
“好香,好喜欢……”
裴寂在她颈窝小声地道。
他醉得厉害,身子又软, 在裴寂扑过来的时候, 沈元柔只好抱住他, 裴寂抱的很实, 她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脊背。
“我们回屋去,好不好?”沈元柔哄道,“乖, 听话。”
“……你怎么、怎么和她一样?”裴寂嗅着她颈窝肌肤,被沉香浸透的味道, 抱怨道,“我刚觉得你很好, 再提她, 我也要连带着讨厌你了。”
沈元柔还是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 只好问:“你说的‘她’是谁?”
“你不知道吗,”裴寂的声音闷闷的,他的唇瓣濡湿而柔软,在往她的怀里钻、蹭着沈元柔颈窝这个动作的时候, 不可避免地贴在她的颈部, 留下温软, 湿暖,“嗯……能出现在太师府的人,怎么会不认识沈元柔呢……”
沈元柔蹙眉,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不论是在义母子这层关系上来说, 还是在女男关系之上,当裴寂带着酒气与青竹、桂香的热气喷洒在她颈侧时,就仿佛在试探,试图冲破道德、伦理,冲破她心中的道义,来达到这个可怕的临界点。
“裴寂。”沈元柔出言制止她。
她的语气重了些,怀中的裴寂迟钝地停下,随后抬头,看着她,带着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何被她凶了。
他很不清醒,能够在喝下一坛烈酒的情况下,还保持着言辞清晰,裴寂依然很厉害了。
“为什么斥责我?”裴寂微微偏头,问。
沈元柔道:“不要闹。”
裴寂停顿着,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含意,在反应过来后,蹙着眉头:“为什么要凶我?”
“……我没有凶你。”
“你凶了,为什么?”裴寂原本便有些泛粉的眼尾,此刻颜色更为艳丽了,湿润的眸中也缓缓聚起一层水膜,直到眼眶存不下那样多的水分,一大滴眼泪顺着腮边,滚落至她的身上。
沈元柔随后意识到,不能去跟这个醉鬼讲道理。
醉鬼是听不懂道理的,还是要强硬一些。
在裴寂唇瓣有些细微的动作,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是,沈元柔的手垫在他的后腰,将身前的少年打横抱起,引来一阵惊呼。
“啊……”
天旋地转,裴寂慌乱地搂住她的脖子,试图将自己埋进去。
沈元柔吩咐道:“去煮些姜汤。”
这附近有仆从候着,只要主子下达命令,他们就会很快地去准备主子要的。
他的发冠都松散了,此刻几绺青丝坠在身后,裴寂呼吸急促着,搂着她脖颈的手也不安分,将她的常服抓得皱了。
一贯一丝不苟的沈太师,此刻身上沾了酒渍、大滴大滴咸涩的眼泪,肃丽的面庞沉如寒潭,一旁的仆从纷纷垂着头,各个胆战心惊,无人敢抬头去看。
裴寂委屈得要命。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错了,在他看来,自己在府上好好喝着酒,本来就有些不高兴了,谁知道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女人,竟如此待他。
“你、你毁了我的清誉……”裴寂眼泪流的更凶了。
沈元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抱着怀里不太安分的人,还要小心他掉下去,大步朝着玉帘居而去,一路上,无人敢抬头看家主的脸色。
沈元柔不打算再同裴寂解释些什么,他现在不理智,也不能很好的明白她的话的。
裴寂在她怀里抽抽搭搭,一直不停地榨着自己的水分,她的常服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
正当沈元柔以为他要消停时,裴寂哑声道:“你毁了我的清誉,是要娶我、对我负责的。”
心头突然传来一阵温热,沈元柔并不喜欢这种感受。
像是心口被什么打湿、浇灌,要将极深处的萌芽逼出来。
她垂眸,便见胸前衣襟被裴寂的眼泪浸透了。
“……安静些。”
沈元柔很想腾出一只手,惩戒地打在他的屁.股上,就像她惩戒小猫少主绒绒一样。
裴寂其实是很容易流眼泪的,可真当流出眼泪后,又很难止住。
他已经哭过几次了,沈元柔又将他的眼泪招了出来,裴寂在喝了一坛酒后,好容易觉得整个人不那样干巴巴了,这会儿又要将自己哭干,缩在她的怀里,不知该如何反抗。
“若是你不肯娶我,我就、我就……”
裴寂哭起来不会很大声、很吵闹。
他总是默默的流眼泪,偶尔传来几声呜咽、急促的喘息,沈元柔没有见过谁哭还要换气的,以往精明坚韧的人,哭起来就显得有些笨拙了。
也很惹人心疼。
沈元柔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就如何?”
“我不知道,”裴寂怔怔地道,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他吸了吸鼻子,“如果你不娶我,我还能怎么办呢……”
沈元柔有时会觉得,裴寂也很了解她,因为他总能做出让她心软的举动。譬如此刻,他就算将她认成旁人,真的很难过,也不会大声哭闹,仿佛知晓这样会更招人心疼似的。
凉亭离着玉帘居很近,沈元柔方至院子,便听他问:“你真的不能娶我吗?”
院子里没有仆从,很安静。
沈元柔脚步放慢了一些,垂眸看着怀中水淋淋的俊脸。
她一时间竟不能说出拒绝的话。
所以沈元柔稍缓,放缓了语气道:“不可以。”
得到她的答案后,方才怀中还扬着水眸看她,小声哭求着要嫁给她的人,顿时朝着她亮出了尖利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