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柔道:“老太君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此刻叫人送去慈康院安置。”月痕答。
“嗯,慈康院收拾妥帖,将他身边的老侍看严一些。”
沈家关系并没有比朝堂简单多少。
沈元柔并非是在府上长起。
沈家家主宠侍灭夫,父亲病死后,她随祖母流落在外,祖母临终前拿出最后的体己,要她考取功名。
但她用这些银子安葬了祖母,此后也过上过身无分文的乞讨日子。
后来她遇上了裴寂的母亲,穿金戴银的女娘似乎看到乞儿衣衫褴褛,却捧着残书很是有趣。
后来,她便随她入了府,与她一起科考。
有了银钱的支持,她将心思用在功课上,最终三元及第。
沈元柔的地位影响水涨船高,先前沈家那些人也渐渐有了音信,也是百般讨好。
“还是主子仁慈,”月痕颇有些不平,“您待身边人实在太好了。”
沈家主支如今就剩老太君,却是小爹,哪里值得接到府上。
如今小爹入府,旁支定会扒紧太师府,都要狠狠撕下一块好处来。
沈元柔抬眼看她,淡声道:“确实,若非如此,你也不敢当着我的面批评我。”
“是主子不跟我们计较,还是我们主子好。”
做沈元柔的贴身护卫就是有底气,看出她没有动怒,月痕嘿嘿一笑。
她知晓,主子这么做有她的道理。
“主子,公子来了。”花影来报。
沈元柔整个人周身透露着一股倦怠:“嗯,让他进来。”
不多时,修长挺拔的身形规矩行至她身旁:“义母。”
“怎么了。”即便琐事缠身,沈元柔对他也是格外耐心。
“义母先前安排裴寂誊抄,那些卷宗在义母这里。”他温顺地答。
沈元柔揉捏着指根,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她给了裴寂一些事做。
再如何无关紧要,到底是卷宗,是不能被他带回玉帘居的。
沈元柔细细端详着眼前少年,他面色还带着些病态的苍白,那双眼睛却格外的亮,薄唇微抿,像是生怕她拒绝,却又不愿露出软弱。
沈元柔合上了字迹干涸的卷宗:“你的病好了?”
裴寂垂首道:“劳义母记挂,裴寂好多了。”
沈元柔却并没有相信他的话。
他的面色实在不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所以带着恐惧来见她,想从她的手上讨一件事做,以此来安抚内心的不安。
沈元柔洞察了他的心思:“那些卷宗不打紧,你是听旁人说了些什么吗?”
这些时日徐州的消息抵达京城。
太师府并非铁桶,裴寂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见,这孩子可能是被那些流言吓到了。
“不是。”裴寂袖中的手倏地绷紧,飞快地答。
他今日听到原谦的话后,便一直担惊受怕。
他对危险格外敏锐,裴寂知晓,自己去了尚书府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义母体谅我,我却不能惫懒。”他固执道。
沈元柔静静地看着他。
他总是这样,瞧上去听话乖顺。
但裴寂认定了的事却格外执拗。
她抬眼看向月痕,后者当即为裴寂布置小案。
斜阳将少年笼罩,他沐浴着光,神情严肃地抄写卷宗。
“主子,老太君要的人参燕窝也都送了去。”花影前来道。
沈府的小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真拿自己当主子了,上来索要一堆上好的补品。
偏沈元柔也给他。
“尚子溪到哪了?”沈元柔问。
月痕:“尚小姐已抵达京城,只是今日已晚,尚小姐身边的人道,小姐明日再来见您。”
“也好,她与她母亲也许久未见,理应先回府去看尚寺卿的。”
裴寂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惊异。
尚子溪,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尚子溪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女娘,母亲为当朝大理寺卿,她是个万花丛中过的主儿。
即便如此,还是不少男子想要嫁入尚府。
听起来,他的义母与尚子溪很相熟。
也是,义母虽居高位,为人却很好,她这样耐心的长辈,应当是很多人都喜欢她的。
裴寂小心翼翼地竖着耳朵,面上仍是那副正色抄书的模样。
窃听非君子所为。
可是,可是月痕声音那样大,他哪里能做到两耳不闻。
“尚小姐的弟弟也随她回来了,明日小姐她们便将少主带回,跟主子团聚。”
月痕笑道:“府上众人都很喜欢少主,少主不在的这些时日,手巧的仆从做了许多小衣裳,如今乍寒,小少主穿正好。”
小少主。
裴寂持笔的手顿住一瞬。
他的义母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
也是,义母今年三十有三,这个年纪的女人如何能没有孩子呢,寻常人家怕是早已夫女成群,为人母,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裴寂还是思绪纷飞,乱糟糟的。
兴许是因着义母待他温和,兴许是因着她周身沉重的权势味道,裴寂有些不能相信,他并不能想到,究竟怎样男子才有幸能站在她的身边。
她已有女嗣,明日就到府上了,这样的认知莫名叫他心乱了起来。
她的女儿是否会讨厌他呢,他这样的不速之客,本不该来打搅沈元柔的生活的。
若是他不得人喜欢,又该何去何从呢。
裴寂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怪异的情绪。
他垂着眼睫,愈发颓然。
“裴寂。”
沈元柔看他心不在焉唤他,却不想少年惊惶不安地攥紧,指骨也沾了一点乌墨。
“义母。”
裴寂默默承受着她的压迫与目光的剖析:“你在想什么呢?”
第7章 冷香
裴寂心头一跳,受到刺激的人感官格外敏锐。
鼻尖满是沈元柔的清冽味道。
他在短暂的静默中,飞速思考要如何说谎。
他总不能告诉沈元柔,我害怕义母的女儿不喜欢我,我害怕义母的女儿回来后,义母会不喜欢我,这太傻了。
裴寂不擅长说谎,他没有受到过这样的规训。
“我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他捏紧了指骨,斟酌着用词。
沈元柔看着他这副模样,好笑道:“好孩子,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责罚你。”
裴寂微诧,他如此微不可查的动作,也能被沈元柔注意到吗?
“我闻到义母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裴寂仓促地滚了滚喉结,而后意识到这话的不妥,“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女男有别,他谈论这些,终归是不合适。
但这是他在紧张中能给出最好的答案,至少比起实话,不显得傻气。
沈元柔微微颔首,面上仍是和善的模样:“那是什么意思?”
“是,是……”
裴寂有些无措地看着沈元柔。
方才原本就是他的无心之言,照理来说,沈元柔是不会追究的。
可他对上沈元柔的眼眸,她眸底的那一丝笑意,便莫名叫他有些被欺负了的错觉。
沈元柔会欺负他吗?
她怎么会与这个词沾边。
他给自己挖了好大的坑,裴寂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极为克制地攥着袖边儿,只露出绷紧的指骨:“不是……”
沈元柔还在等着他的解释:“不是什么?”
他一个来投奔义母的孤子,如此谈论尊长,实在是逾矩。
裴寂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发难,他摸不透上位者的脾性,对她的害怕也多了几分。
他在被纵容的瞬间迷失了方向,忘却了自己随时能被赶出去。
“在这里不必拘谨,”沈元柔并不知裴寂静默的一瞬,将自己的错误上升到了这样的高度,毕竟她也只是逗弄孩子,“想要什么同我说。”
“既然你说这香好,待会儿叫他们给你送过去便是。”
裴寂讷讷:“多谢义母……”
竟是他想错了,他就知道,义母不是那样的人。
偏生是他将好好一个人,想成了那样,说来真是他的不对。
沈元柔没再说什么,只垂首梳理着才送来的公务。
她方才的逗弄将这孩子吓到了。
满口的“是与不是”的。
“将少主寻常用的东西备好,下去准备吧。”沈元柔下达了命令。
她安静下来,裴寂才大着胆子小心打量她。
后半晌的斜阳带着余温,毫不吝啬地倾撒在她靛蓝鹤纹衣裳上。
裴寂想起了仆从们的话,此刻看来,也难怪无人不肖想这位太师大人。
她是顶好的人,分明是那些人罪有应得,却要将她传得无比可怕,叫人避之不及,连带着他也误会了沈元柔。
他为义母打抱不平,转而又偷偷打量起她来。
沈元柔身上是久居高位,权力熏陶出的雍容气度。
裴寂不由得去想,她当年是如何杀出重围,成君王重臣,最终登上这样高位的,又是怎样的男子才有资格为她诞下女嗣,最终站在她身边。
做她的孩子,会很幸福吧,义母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他的眸光定在了沈元柔的侧颜。
沈元柔生了双含情目,兴许是因着身在高位,这双眼眸总是不含温度的。
此刻斜阳为她增添了柔和的温度,却让裴寂忘了自己的目的。
“怎么,可是有哪里看不懂?”
她的目光与少年的陡然相接。
她温和地凝望着他,宛若世间最温柔的师长,只要裴寂开口,便会为他解惑,裴寂被这话唤回神,堪堪错开眼眸。
“没有。”
这种被当场抓包的感觉实在不好。
沈元柔看着少年耳尖的绯红逐渐弥漫到脖颈与面颊,笑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晒着太阳,有些热。”他扯了个蹩脚的谎。
沈元柔没有怀疑,只道:“那便坐过来些。”
她所在的位置时不时有穿堂风过,将她的鬓发吹得飘荡。
处于高位时间久了,沈元柔说话总有不容置喙的味道,裴寂不会大着胆子忤逆。
他乖顺地挪到沈元柔身边,刻意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沉香的味道存在感是那样的强烈,裴寂逐渐分神,誊抄的速度也慢下来。
裴寂清楚听见自己轰隆而急切的心跳声。
他简直要被自己吓到了,裴寂没想到他对香气如此敏感。
这一夜,裴寂失眠了。
沈元柔不知晓这孩子心中过了怎样的想法,她照旧起早,此刻靠着檀椅,少主伏在她的膝上:“一路可顺利,你母亲说了些什么?”
尚子溪方从颍川回来,为她带了许多补品:“母亲只问我的功课!”
想起这事儿,尚子溪便气恼:
“至于我有没有遇到危险,母亲只字未提,柔姨,这真是太伤人心了。”
“为人母怎会不关心女儿,这些时日大理寺忙,你母亲是大理寺卿,难免为公务疏忽你。”沈元柔道。
尚子溪撇了撇嘴。
柔姨同样忙,却有时间关切她,今晨她便如归巢的鸟般扑进太师府。
这个年纪的女娘欢脱,尚子溪想跟她撒娇,却畏于她周身的沉稳肃杀,最后道:“我惦记柔姨,为柔姨带来了不少东西呢!”
沈元柔递给她一方帕子:“脸好脏,擦擦。”
尚子溪浑不在意地抹了几把:“都是稀罕物,柔姨看看。”
“你给了你母亲些什么?”她问。
尚子溪蹙了蹙眉,还是道:“一箱补药。”
沈元柔侧眸,瞧见尚府女卫搬进第三个红木箱子。
“子溪,那是你母亲,你这样做恐伤了她的心。”
她鲜少情绪外露。
尚子溪并不能看出她的柔姨究竟有没有生气。
好半晌,尚子溪试探道:“柔姨,母亲不在乎这些,您是生气了吗?”
沈元柔不置可否:“你要讲人情世故,送我的东西怎能超过你母亲。”
尚子溪垂首应是:“我多给她些,柔姨别生我的气。”
她小心地觑着沈元柔:“柔姨,为何不许她们抬去北院啊?”
“故友之子在府上,怕你吓到人家。”
她如此直言不讳,毫不客气,尚子溪捧着心口:“柔姨,我好歹为了生意与消息,忙活了数日。”
沈元柔没有松口,北边是玉帘居,是会吵到裴寂的。
知晓沈元柔没有生气,尚子溪也放松了一些。
“柔姨,给你看看这个。”
朝堂这些时日无趣得紧,沈元柔兴致缺缺地撑着额角,看她变戏法一般从袖口抽出八宝锦盒。
“这是兰陵的养颜粉,可谓万金难求,”她喋喋不休,“玉郎养颜粉有奇香,可是难得的稀罕物。”
沈元柔淡道:“的确不错,东西留下吧。”
原本还要再介绍下去的尚子溪:“……”
“柔姨,您是有正君的心仪人选了?”尚子溪狐疑的看着她。
毕竟是男子用的,沈元柔寻常不会留,这个念头方一出,尚子溪瞪大了眼眸:“柔姨当真是闷声做大事。”
沈元柔慢悠悠地睨她:“你最近的功课可曾懈怠?”
尚子溪原想打探下去的欲望瞬间消减。
她却并未打算放过尚子溪:“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我,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但课业不可落下,明年的状元,你可有把握?”
“子溪知错了,”尚子溪蔫头巴脑,“我定会努力功课,不给柔姨丢脸。”
要知道柔姨会提起该死的课业,她说什么都不会打她的趣儿。
尚子溪面上的好奇之色再度浮现:“柔姨,那是个怎样的儿郎?”
怎样的儿郎。
沈元柔的脑海中浮现出少年微微泛红的眼尾。
他是一根倔强的,刚抽出新芽的嫩生竹节儿,带着克己复礼的小古板模样,倒多了几分可爱,叫人不由得怜惜他。
但沈元柔想起他昨日被她逗弄的,有些无措懊恼的模样。
她并非不曾见过少年郎,只是裴寂给她的感觉并非寻常。
这种感觉有些奇异,受人相托照顾义子,但沈太师却并没有教养孩子的经验。
“啊,看来这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尚子溪若有所思道。
能叫柔姨思量一阵再做评价的,她直觉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