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洞穴里,身下睡的是铺着厚厚兽皮毯的石床,床边点着一盏昏黄烛灯。
意识慢慢恢复后,姜醉眠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手摸了下自己腹部,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却忽然袭来,不止来自于受了伤的手臂,还来自于她的小腹。
姜醉眠心里忽得一空。
一直趴在床榻边守着她的青彤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连忙靠近过来问道:“姐姐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了?”
姜醉眠额间满是冷汗,语气还轻飘飘的发虚:“我,孩子……”
青彤眼眶忽然就红了,握着姜醉眠手臂趴在了她身边:“姐姐,白师父说,因为你身子太虚,而且刚才又受了太大惊吓,孩子,没了……”
姜醉眠呼吸一窒,顿时感觉身体里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像是已经习惯了腹中有个嫩芽一般的小生命存在,她虽然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孩子在她身体里已经一月有余,她们母子的骨血早就长在了一起,融为了一体。
或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在隐隐保护着这个孩子,这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她在这世间早已没有了血脉亲缘,只有腹中的这个孩子,跟她流着同样的血,也会是姜家唯一的血脉。
可是这个孩子现在真的没了,在这样一个意外的情况下。
“姐姐,你别太难过了,你不是也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吗?以后还有我和白师父陪着你呢,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的,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青彤虽然这么劝着姜醉眠,可她自己眼泪流的比姜醉眠还要多。
姜醉眠没有作声,只是无声望着黑漆漆的洞顶。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选择不要这个孩子,可现在她心里却这样难受痛苦,像是被人从心口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青彤望了眼榻上的人,她雪白瓷腻的脸颊苍白毫无血色,因为太过瘦削更加显得一双桃花眼盈润清亮,只是此刻里面盛满了摇曳泪光。
青彤看得不忍心,抿了抿唇:“姐姐,你也舍不得那个孩子的,对不对?如果,孩子还能回来的话,那你会留下它吗?”
姜醉眠闭了闭眼:“回不来了……”
陆昭珩性命垂危,应该是暹红之毒发作,没有师父给他配药解毒,他恐怕活不过一个月。
青彤攥了攥她的手指:“我是说如果,能回来呢?”
姜醉眠像是累极,小腹的疼痛此刻也缓和了些许,她听在耳边,却没有应声。
这世上哪有如果的事。
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更生端了碗药急匆匆走进来。
“先把药喝了。”
姜醉眠翻了个身,面朝里面躺着,嗓音有些闷闷的。
“师父,我不想喝药。”
白更生似乎轻叹了声,像是拿榻上的人没了办法,才缓缓道:“不喝药,怎么安胎?”
“我还是不想喝……”
姜醉眠忽然睁开眼睛,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身来,动作有些迟缓地望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她的衣衫已经尽数被鲜血染红,只是那血迹并不是自她身下流出,都是胳膊上的伤口淌的罢了。
纤细的眼尾顿时挂上了泪意,姜醉眠双眸被洇得红透,抬起来傻傻得看着白更生。
白更生将药碗递过来,对她道:“傻徒儿,现在能想明白了吗?”
姜醉眠心中乍然涌入一股温热暖流,将她被冰封的身躯都暖得慢慢回了温,想是泡在了一汪温泉池水中。
刚才心中的痛楚确确实实让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师父,”她开口说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话音刚落,便看见赵棠和赵楚洛都走了进来。
赵棠显然是知道了所有事情,也亲耳听见了姜醉眠刚才的回答。
他看向她的眼神中有不甘悔恨,但更多的是疼惜怜爱。
就算她怀的是陆昭珩的孩子,那也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她是受了陆昭珩的迫害,是他没有及时将她从陆昭珩的魔爪下救出来,才会酿成今日这般大祸。
赵楚洛看了看眼前这个情形,一手拉着青彤,一手拉着白更生,将两人都拽出了洞穴。
洞中一时间只剩下赵棠和姜醉眠两人,空气中都仿佛被凝滞住。
赵棠走到榻边,将那碗汤药端起来,用汤匙盛了,吹了吹,才递到她唇边。
姜醉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是垂下眼眸,长睫在轻轻颤动。
“将军,”她嗓音带着些隐忍的鼻音,“我自己来就好。”
赵棠不肯放手,仍旧将汤匙举在她面前。
“你刚醒,身子还虚,而且,”他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腹部,眸中带着些敛去的痛苦,“而且为了腹中孩儿,快喝吧,我喂你。”
姜醉眠见他执意如此,便启唇,将那汤匙中的药喝了。
赵棠喂着她把药全都喝尽,才看着她道:“茵茵,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也是生了场大病,我去府上看你,姜伯父说你嫌药苦怎么都不肯喝,后来也是我这么在床前一勺一勺喂着你喝完,你当时还说以后若是我病了,也要那般喂我喝药。”
姜醉眠没看他,只道:“那时候还小,说的话不能作数。”
赵棠忽然靠近了些,轻轻攥住她的手腕:“可我说的话从来都作数,茵茵,我已经跟魏家解除了婚约,我不会娶一个我不爱的人。”
“将军……”
“你以后还像以前那样叫我棠哥哥,好吗?”
姜醉眠抿着唇瓣,却有些难以启齿。
赵棠不忍逼迫她,只是望着她,眸中映着万分深情。
“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大着肚子多有不便,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和你腹中的孩子,”赵棠语气郑重,似是承诺,“等到你显怀之时,我便会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孩子,如此一来,不会再有人敢传你半句闲话。”
*
有了赵棠的庇护,姜醉眠这一路上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为了离京城远远的,她随西北军来到了大宴最北部的城池——漠城。
西北军还要继续向北行进,一直挺进西北荒漠地带,然后驻守在延边疆域,而荒漠地区条件艰苦,赵棠便命人在漠城将姜醉眠一行人安置下来。
赵楚洛原本也是要随赵棠去往延边疆域,她非要跟来西北,便是想要和父兄一样上战场杀敌卫国的,可赵棠说什么也不允,把她也留在了漠城,答应她只要她先陪着姜醉眠在漠城安顿好,以后会让她同上战场。
姜醉眠没让赵棠出钱,自己用那一万两银票在漠城一处僻静的地方买了个小院,只花了三千两,便得到了一个三进三出的住所。
青彤和白更生都对这小院再满意不过了,青彤的住处有个方方正正的小菜地,她以后便可以在这里种些小菜,不用再担心会被人拿刀指着脖子了,而白更生有了自己单独的药房,甚至还有个能用来晾晒药材的向阳院子。
姜醉眠给自己留了处最里侧的小偏院,院子里有一片小小的水塘,里面还养了几朵红莲。
只不过西北气候干旱寒冷,那几朵红莲早已经枯萎干涸,被风吹成了枯枝残花。
姜醉眠亲自把那个小水塘轻扫了一遍,又给水塘换上了干净的水,再重新把两朵看起来还有些活头的干枯莲花放了进去,往花瓣上淋了些水。
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得过来。
每日,姜醉眠都会瞧一眼那两朵干莲,只是好像真的已经彻底干死了,再没了生的迹象。
赵楚洛也暂时在她这小院住了下来,闲着没事便会提着刀在城中走上一圈,或是去城中府衙看看有没有疑难杂案,便帮着办一办。
城中府衙知道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又在京城里做过锦衣卫总旗,对她无不尊敬的。
几个人平日里也会在院子里吵吵闹闹,日子过得倒不无聊。
赵棠时不时会来趟漠城,看看姜醉眠身子调养的如何,再陪她说说话,然后便又连夜骑马赶回延边。
姜醉眠每次看他风尘仆仆的来,又披星戴月的走,心中说毫无触动是假的。
她的肚子眼见着一天天大起来,四房邻居都曾看见身穿便衣的赵棠经常来看她,也会笑称他们夫妻真恩爱,生下的孩子定然也会是有福气的。
赵棠只会微微笑笑,无声默认。
*
转眼间,已经在漠城住了近三个月。
这段时日以来,姜醉眠每日懒懒散散,吃饱了便眯着眼睛躺在院落的摇椅上晒太阳。
漠城的夏日并不炎热,微风吹来,反而带着股凉爽之意。
赵楚洛提着刀,一脚将院门踹开了,怒气冲冲的走进来,一把将刀身拍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姜醉眠拿开盖在脑袋上的蒲扇,半眯着眼睛朝她望过来一眼。
“怎么了洛洛,今日回来的比往常早些。”
赵楚洛气呼呼的说道:“大哥就是个骗子,说好了下次开战会让我上战场的,结果我方才去府衙才听说了说西北军在昨日与金域国的交战中大获全胜,大哥根本就没派人来告知我!”
姜醉眠笑了笑,又将蒲扇盖回了脸上。
赵棠答应赵楚洛来西北只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怎么会舍得自己的小妹去刀剑无眼的沙场上拼命。
“不过除了这事,还有一事也要气死本姑奶奶!”赵楚洛愤愤不平地嚷嚷道,“府衙那群官差也敢敷衍我,还说什么是因为京中来了贵人他们都要前去奉陪,竟然直接把我给赶回来了!”
姜醉眠的嗓音从蒲扇底下闷闷的传了出来:“是何贵人?”
“我也不知,总不能是新太子罢。”
摇椅上的身子似乎微微僵了僵。
陆昭珩并没有因为毒发而死,一个月前,皇上忽然下令废了陆昭轶的太子身份,十余年东宫之位就此易主。
陆昭珩,如今成了大宴的储君,东宫之主。
漠城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况且他已登上太子之位,怎么可能会来这样一个西北境域的边塞小城。
姜醉眠脚尖点了下地,摇椅又慢慢悠悠晃了起来。
此刻,漠城府衙内静谧异常。
官员们满满当当跪了一地,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半分。
那位京城来的“贵人”居高临下地坐在公堂之上,狭长凤眸幽深冷厉,在堂下跪着的人身上一一扫过。
“如果有人胆敢有半句欺瞒,”陆昭珩淡淡笑了声,“本宫摘了你们的脑袋。”
第55章
午时快到用膳的时候,赵棠推开了小院的门。
赵楚洛看见他就没好气,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不搭理他。
赵棠走到摇椅前,屈指在蒲扇上敲了下。
姜醉眠被惊醒,睁眼看见来人,便冲他努了努嘴巴,小声用口型道:“还生气呢。”
赵棠浅笑了下,看了眼赵楚洛:“气性这么大,不如明日便回京城去罢,在婚前怎么也要和丞相府小厉大人多多接触,不然以后成婚还要如此任性吗?”
赵楚洛一听,顿时不愿道:“明明是你欺负人,整天就想着怎么把我打发走,让我回去成婚,你自己怎么不回去跟魏家千金成婚?”
话说出口,赵楚洛才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
赵棠早已经为了姜醉眠跟魏家退婚,还为此跟父亲赵筠闹得极不愉快,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眠姐姐,你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醉眠像是并没有在意,她扶着已经有些圆滚滚的肚子,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赵棠伸手去搀扶她,却被她拿蒲扇挡了回去。
“你们兄妹二人继续吵,我就不在这打扰了,我去厨房看看午膳有什么好吃的。”
说完,她便慢慢悠悠的穿过小院内的葡萄藤,朝着青彤的住所去了。
厨房就在青彤住的厢房旁边,姜醉眠走到的时候,只看见门外正在冒着滚滚浓烟。
没一会儿,里面冲出来三个人影,扶着墙根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鼻涕眼泪都流了大把。
头发花白的那个背影是白更生,姜醉眠连忙走过去,替师父顺了顺后背,关切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各个脸都黑了,被柴火打了?”
白更生还在止不住的咳嗽,青彤眼泪汪汪的扭头控诉道:“姐姐,你快管管白师父,我和小荷好端端在做着饭,白师父举着一碗毒药就进来了,非要加进我们的南瓜粥里,我说了那是专门给姐姐你做得南瓜粥,不能放别的东西,可白师父一边狂笑,一边不顾我和小荷的阻拦,就把毒药倒进去了,然后锅底就炸了……”
话没说完,便被白更生怒声打断:“你这小丫头怎么含血喷人呢,什么毒药,那是我刚研制出的大补之药,是给你姐姐补身子的,锅底裂开,那是,那是锅太次!”
青彤用力捅了捅身旁的小荷,问道:“你说,你说那碗黑乎乎臭烘烘的东西,不是毒药是什么?”
小荷左右为难,看看青彤,再看看白更生,最后小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青彤满脸锅底灰,说话间脸上的灰还在往下抖落:“你怎么能不知道呢,那明明就是毒药,刚刚做好的饭菜这下全都被毁了,今日中午我们都喝西北风罢,正好这里就是西北,张着嘴巴就不饿了。”
白更生像是也心怀愧疚,那药确实是他精心配制的,可能出了点小纰漏。
“既然如此,那我便出出血,请你们去柳坊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