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已经骑马远去的赵筠,蔺风正准备命人再次放箭,却被陆昭珩扬手制止。
他拿过那把雕月弯弓,弓弦拉满,对准了马背上的人。
松手,箭矢破风而逝,径直冲着那个背影冲去。
“扑通”一声,马背上的人被一箭刺透了肩胛骨,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几个士兵急匆匆上前,将赵筠重新抬到了陆昭珩跟前来。
赵筠面如土色,他戎马倥偬一生,何时有过如此落魄的一面。
可他仍旧不肯低头,即使倒在血泊中,还保持着不肯屈居人下的骄傲:“你们等着,你们都给老子等着!我儿马上就会带兵围剿皇宫,我赵氏才是高高在上,这皇权理应归我赵氏所有!”
陆昭珩居高临下的站在他身旁,垂眸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蛆虫蝼蚁。
“赵将军方才说,要本宫跪地求饶,”他冷冰冰道,“可惜,本宫只会将你抽筋扒皮,丢去喂狗,至于赵棠,他平定叛乱有功,当赏。”
赵筠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恶狠狠揪住了陆昭珩的外袍:“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平定叛乱?我儿呢?棠儿呢?!”
宫门外又涌进来一大队行列整齐的士兵,金盔铠甲,俨然是西北军队列。
而赵棠走在最前面,气宇轩昂,眉宇间却紧紧蹙着浓愁悲痛。
白更生和杨月樱也在队列之中。
看见了姜醉眠后,白更生连忙朝她跑过来,见她满脸满身的血,脖子上也有道呼呼冒血的刀伤,白更生老命差点被她吓掉,好在发现她并无大碍。
杨月樱手中提了个布袋,里面不知道装了个什么东西,圆滚滚的,走了一路,便滴答了一路的鲜血。
她随赵棠一起站在了赵筠面前,赵筠瞪圆了双眼,已然明白了所有。
那五万精兵确实是陆昭珩早先便在城外提前预备好的,他一早料到赵筠可能会有谋逆嫌疑,在给赵筠送去圣旨的同时,也同样命人送了封密信前往西北漠城交给赵棠。
赵棠带兵日夜兼程赶回京城,最终压下了城中四起的暴动,平息了赵家叛乱。
他没有别的选择,为了大宴,只能大义灭亲。
在赵筠指着赵棠的鼻子,还妄图让他回心转意的时候,杨月樱上前半步,面无表情的将手中布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地上。
一颗圆溜溜的头颅在地上翻滚几下,直接停在了赵筠面前。
那是一颗新鲜摘下的脑袋,面色痛苦狰狞,尚未闭合的双眼中还满是凄苦忧愤,像是没想到最后杀死自己的竟然会是眼前之人。
杨月樱心中那股大仇得报的畅意压积了许久,此刻终于能够显露些许。
“是想找他吗?”杨月樱轻声道,“可惜他死了,是我亲手把他杀了。”
赵筠目眦欲裂,那颗头颅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昭轶。
杨月樱心头已经麻木,她扔下头颅后便没有丝毫留恋的转身,走到了姜醉眠身旁去。
“阿眠,”杨月樱道,“我亲手为父亲母亲报仇了,他死了,我把他杀了,我亲眼看见他在我面前咽了气,然后,我把他的头颅割了下来,我说过,要用他的鲜血祭奠父亲母亲……”
姜醉眠抱住了她,脸上早已经满是泪痕。
从前胆子小成那样的阿樱,今日第一次杀人,只是想用这样悲烈的手段告慰父母在天亡灵。
她轻轻拍了拍杨月樱不住颤抖的后背,哽咽道:“好,等到这里的事情都做完了,我们一起回去祭奠叔父叔母,他们在天上,会看得到的。”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赵筠被几人压了下去。
赵棠只是远远看着姜醉眠,他现在没有任何颜面再向她靠近,眸色深重的一眼过后,他率兵离开皇宫。
蔺风也开始命人清扫残局,他见陆昭珩脸色苍白的厉害,正想开口劝说,却瞧见姜醉眠已经走了过来,他便立刻放下心来。
主子谁的话都不听,但是姜姑娘的话是肯定会听的。
姜醉眠脸上泪痕未干,在看到陆昭珩捂在腹部的手上满是鲜血后,眼泪就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白更生见状,心中暗道不妙:“快来人!赶紧找个软轿来,先把殿下送去太医院!”
姜醉眠从袖口中拿出块手帕,怕会弄疼他,只敢轻轻柔柔覆在他伤口上,两手交替捂在他腹部帮他止血。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眸中满是担心忧虑,哑着嗓子开口,带着浓重的鼻腔对他轻声道:“你怎么那么傻,怎么会那么傻呢,傻子,笨蛋,最笨的人就是你……”
不是一向大权在握,能将所有人所有事都玩弄在股掌间吗?
不是冷血无情,不会在乎别人的生死吗?
不是高高在上,眼中只有皇权地位,只有争权夺势吗?
怎么又会笨到自己伤害自己。
陆昭珩方才靠着一口气吊着,这会儿被她泪眼盈盈地注视着,心口也快要化成了一汪水。
“嗯,我最笨,”他用没有染上血的那只手,抬起来替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以后可以天天骂我,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身子一边脱力般的朝着姜醉眠这边倾倒下来。
姜醉眠眼眸募地瞪圆,想将他托住,可又实在没有力气,便随着他慢慢一同倒在了地上。
陆昭珩神色倦怠,眨眼也变得极其缓慢,他攥紧了姜醉眠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眠眠,别哭……”
“别走,好吗……”
“就当是,陪陪我……”
姜醉眠抱着他几乎泣不成声,豆大的眼泪滴落在了他脸庞上:“好,我不走,我不会走的,陆昭珩,你不准有事,你听见了吗?”
陆昭珩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做梦般美好。
“你没事,就好……幸好你和孩子,没事……”
姜醉眠拉着他的手,轻轻贴近了自己腹部。
“这也是你的孩子,你知道吗?陆昭珩,这是你的孩子,”她怕他听不见,在他耳边说道,“我没有打掉他,因为我想生下我们的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陆昭珩。”
可他双眸紧紧闭着,没有回应。
*
白更生时隔数年再回到太医院,一切都变得熟悉又陌生。
太医院的同仁们即使没见过他,也多数听说过他的名号,因此对他也是极为尊敬。
白更生这次是奉了圣旨来为太子殿下治伤,他不止一次感叹道,这位太子殿下怕是只有在昏迷的时候才能如此遵从医嘱,每日躺在榻上不动,倒是更加方便了伤口愈合。
只是难为了他的小徒儿,挺着个大肚子也几乎每日都要来太医院看望。
皇上准许姜醉眠随意出入皇宫各处,还命人直接将她接去了东宫居住,青彤和杨月樱自然也跟着同去,好方便照应。
陆昭珩一日不醒,姜醉眠便一日心绪难宁。
在金碧辉煌的殿中坐着,周围还有一大堆太监宫女们服侍,青彤和杨月樱整日寻些新鲜玩意想给她解闷,可她低眉耷眼,没什么情绪,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太医院的动静,可每日等来的也都是同一套说辞。
太子殿下还未醒。
姜醉眠问白更生究竟是何缘故,白更生思索了好一会该如何讲明才能让她放宽心。
“其实那一刀并没有伤到要害,”白更生一边摆弄着院内的草药,一边说道,“只是他体内原先的毒素未清除干净,怕是落下了病根,不过这次受伤也有好处,老老实实呆在病榻上,倒是也好叫为师施展些拳脚。”
姜醉眠见白更生只管往竹篓里装药,一连装了十几味,她从中摸出一串闻了闻。
“师父,用这么多真的没事吗?”
白更生从她手中将那雪参夺走,又将她赶到了一旁去:“去去去,为师心中有数,你还怀着身孕,这些药材以后你都不许碰了,等会为师再给你开副安胎药。”
青彤扶着姜醉眠到一旁的躺椅上坐下:“姐姐,你每日都要到太医院来,东宫又离着这里最远,路上就算是坐软轿也要费上好些功夫,樱姐姐今日还同我讲,说给你量腰身时好像还细了点呢。”
姜醉眠知道她想说什么:“彤儿,我很担心他。”
青彤点点头:“我明白姐姐,我也担心殿下的安危,毕竟他以后算是姐姐的夫君,那我也该叫他一声姐夫不是。”
白更生在后面猛烈咳嗽几声:“你叫他姐夫?”
青彤狐疑的转过身来:“有什么不可以吗?我看寻常人家都是这样叫的啊,姐姐是我的亲姐姐,那殿下也就是我的亲姐夫,姐姐肚子里的孩儿也是我的亲外甥,我以后也要和姐姐永远在一起的。”
白更生道:“那是寻常人家,你这位姐夫哪里寻常了?他是太子,将来是要继位的,皇上光是后宫佳丽就有三千,难不成每个小姨都要追着皇上喊姐夫?况且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白更生话音一落,整座小院顿时静谧无声,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大实话,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小姑娘,一个两个脸色都不怎么好。
他忙道:“我说的是以前的皇帝,咱们当今圣上后宫也没有佳丽三千,顶多十几个……”
两个小姑娘脸色更加难看了些,白更生又道:“我的意思是,太子殿下肯定跟祖宗们不一样,定然不会往后宫里纳那么多妃嫔。”
青彤扶着姜醉眠起身,两人一言不发,看起来有些怒气的朝着院门外走。
白更生追上去在两人身后继续解释:“不对不对,为师又说错了,必定是一个其他妃嫔都不会有的……”
青彤回头怒瞪了白更生一眼:“姐姐和姐夫一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白师父,你说得简直大错特错,把姐姐惹得不开心了,都怪你。”
白更生叹了口气,心道小徒儿临近产期脾气怎么也越来越大,他也只不过是说出了历代皇室的后宫实情而已。
若求帝王专情,倒不如求帝王专宠。
他把人惹生气了倒不要紧,小徒儿不会跟他记仇,明日就会忘了。
只是太子殿下醒了之后,恐怕得好好哄人了。
姜醉眠回了寝殿,杨月樱正抱着那只小奶兔刷毛毛,把雪白的皮毛刷的晶莹透亮,小小的侏儒兔跟着住进东宫之后,都肉眼可见得越来越富贵了。
杨月樱看她今日回得这么早,便看了青彤一眼。
青彤耸了耸肩,偷偷跟杨月樱告状,随后道:“姐姐今天就在太子病榻前看了两眼,都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走了。”
杨月樱悄悄问道:“那,这样了吗?”
她拉了拉青彤的手,青彤摇摇头。
“这样呢?”
她摸了摸青彤的脸蛋,青彤又摇摇头。
什么都没做,杨月樱下了定论:“看来是真生气了。”
晚膳时姜醉眠都没用多少,只喝了碗粥,就说困,很快便歇下了。
她现在肚子大了,正躺着总觉得压得胸闷,不怎么舒服,所以总要侧躺着,再用床褥在肚子底下垫着些才会好受些。夜里翻身也不大方便,还总是要起夜,睡得不太好。
然而自己这样辛苦之时,姜醉眠想到了今日师父说的话,陆昭珩以后也要纳三宫六院的妃嫔,她变得更加难以入睡。
想到陆昭珩以后也会像抱自己那样抱着别人,也会像低声下气地哄自己那样哄别人,也会在夜里不知道枕在哪个温香软玉的温柔乡里歇息,她心里就一阵阵泛酸,难受的想哭。
以前她从未想过这些事,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
心里实在酸涩的厉害,姜醉眠闭着眼睛,准备翻个身。
她先用腿朝外翻了下,再带动着上半身的重量缓缓朝着外侧偏移,好不容易躺好之后,她便准备把被褥扯一扯,在后腰处垫一垫,能躺的舒服些。
未曾想还没来得及将被褥扯过去,身后就忽然贴上来个温热的胸膛,不偏不倚,恰好将她悬空的半边身子抵住,让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一双手臂伸过来,将她整个人都牢牢圈在了怀中,一只大掌轻轻贴在了她肚子上,有股浓重的草药味在黑夜中传进鼻息间,却能让人异常心安。
姜醉眠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谁,方才的酸涩一半化为了委屈,细细密密爬上了心间,连带着眼角都变得有些湿润。
陆昭珩嗓音片沙得紧,却无比亲昵眷恋地在她脑后发丝上柔蹭了两下。
“眠眠,好想你。”
昏迷中,睡梦中,无时无刻不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