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时暗暗打量他,见此人通身华贵凛人,即刻便知晓他定是那群黑衣人的主使。
他是坏人,是他带这些人困住了阿娘。
祁明昀发现眼前的幼童竟丝毫不惧地肆意在他身上逡巡,用漆黑的圆眸直勾勾盯着他。他不知为何,视线莫名被那双沉暗的眼眸吸引,与一个孩子对视良久。
墨时忽然后退一小步,嘴角僵凝的笑意重新显露,背着手乖巧微偏脑袋,稚声稚气道:“叔叔好,我家在隔壁,我走错了。”
第047章 见面礼
祁明昀在尸身火海中生存, 从万人骨骸里爬起,怎会看不出眼前的孩童拙劣的伪装,可即便看出, 区区一个幼童, 他自然不放在心上, 任由他跑了。
思及兰芙为躲他, 应是藏了一日, 怕饿着了她,吩咐人布了一桌菜进去。
南瓜米粥、藜蒿炒肉、香煎酥鱼, 还有各类甜糯黏腻的点心, 都是她往日爱吃的。
月光粼粼, 淡白的纱窗映着女子窈窕纤瘦的身影,她似在换衣裳。他隔着薄纱望去, 仿佛能想象到一头如瀑般的青丝顺滑倾泻在玲珑有致的胸脯、白颈以及后腰上。
正想推门进去时,墙外竟窜起明亮的火星,院外脚步声杂乱慌张,邻里纷纷呼喊走水,提着水桶出来救火, 有几人还欲进来一探究竟, 被凛凛长刀一拦,才不敢随意乱闯。
祁明昀是从不喜欢突发状况的。
他手骨微紧, 眉头一皱,往院外走去。
手下正拎着个孩子进来, 孩童虽身形矮小,性子倒是激烈, 眼下如鸡崽般被人拎在手上,却不逞多让, 张嘴就在那名暗卫手上咬了一口。
墨玄司的暗卫一贯训练有素,竟被一个孩童咬得张牙咧嘴,手上失力,被人挣脱了去。
墨时将那人的手咬得血肉模糊,若再用些力,只怕要生生扯下一块肉,他伸出白嫩的小掌擦了擦嘴角的血,奈何只是个五岁的孩童,气力心志终归有限,才逃脱前一人的束缚,转而又被后一人钳住手腕。
“放开我!你们这些坏人!”
“怎么回事?”祁明昀冷眼相望。
被墨时咬了的那名暗卫生怕被主上责罚,捂着汩汩冒血的手腕,单膝跪地:“主上,是这孩子放的火,引来了那些百姓。”
祁明昀微睨一眼那挣扎的孩童,他记得他,方才还生疏笨拙地朝他做戏。
真有意思,竟是这孩子放的火。
他走到墨时身边,竟破天荒地在一个孩子身前屈膝,盯着他那双稚嫩且幽黑的眼眸,好整以暇道:“你放的火?”
“你快放了我阿娘!”墨时竖着眸子在瞪他。
阿娘两个字钻入祁明昀耳中,他眼底瞬间红怒交织,似有一把铁锤在敲击他的心,砸得震荡难安,难以置信。
他管谁叫阿娘?这是兰芙的孩子?
她竟敢背着他与旁的人有孩子了?
他盯得那张稚气未开的圆脸入了神,果真,果真像极了她。
“你方才说什么?兰芙是你娘?!”宽大的手掌掐住对面圆润白净的脸蛋,掐的红痕遍及,任凭墨时啜泣反抗,他也不松一丝手。
他已是极力克制自己再次狂躁的心神,若非……若非他的眉眼容貌像极了她,他怕是真会掐断那方柔嫩的脖颈。
“关到对面柴房去。”他终究松开了手,冰冷掷出一句话后,阔步转身,踢开了房门。
兰芙理好了衣领发髻,套上了寒衣,正在弯腰穿鞋,被一声惊巨开门声吓了一大跳。
祁明昀方才在幽暗中与她欢爱时,自然未曾窥清房中的一桌一椅,此番再次闯进,兰芙点了灯烛,房中光影盈亮,一览无余。
床榻下竟塞着一担大红锦布盖着的方盒,方盒漏出边角,上面映着一对交颈相依的鸳鸯,桌下也放着一筐盖着大红喜布的金银挂饰。
最刺目可笑的是,方才与她缠绵的床头木柜上,赫然呈放着一纸红封婚书,桌上散着热气的热汤热菜似乎在嘲他无论怎么往上贴,也只是个喧宾夺主的外人。
他全身气血翻涌,灰暗如墨的眼底酝酿一场风暴。
他怕饿着了她,命人备饭备菜给她吃,她
却与旁人生了孩子,还想瞒着他嫁人。
心头那股跳动的火已然烧到嗓子眼,他一把掀翻圆桌,杯盘碗筷碎如雨点,如数砸向兰芙脚边。
兰芙吓得往后退缩,像看莫名狂怒的怪物般看着他:“你、你又发什么疯?这些东西不是你送进来的吗?”
“过来。”他一声带着威吓的过来,倒令兰芙更往角落后退。
躲他?
他越是看得心中拱起熯天炽地的火,走到她身前,手腕狠拽,将她才梳整好的发丝又重新扯落。
兰芙蹙眉痛呼,由着他做也做了,闹了闹了,他去外头走了一遭,进来时又像发了性子胡乱咬人的毒蛇,她自认没惹这个疯子,他为何又这般无故癫怒。
头皮剧烈紧绷,她疼得眼角呛出泪花,“我哪里惹你了?你这个疯子!”
祁明昀不予理会,几乎是将她拖到那些鲜红锦布前,让她看着这些东西亲口告诉他:“这些是什么?!”
一道道红影映入眼帘,兰芙才顿然知晓他因何疯成这般。
这些东西她原本是欲退还给高晏的,可他总躲着不见自己,她看着这些东西心烦意乱,索性塞到了床榻与桌子底下,没曾想竟被祁明昀看见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自认与他两清,本欲不想告诉他这些事,连墨时的存在也不想让他知道,如今一想,倒不如将这桩成不了的婚事搬出来,让他彻底死了心。
她仰起细颈,带着讽弄般看着他,“你连这些东西都不认识?这担是喜饼,那筐是聘礼,柜上这封是婚书啊。”
红唇白齿,字字珠玑,祁明昀眼底恍惚,这几个字深深扎在他心头,扎得他目眦欲裂,寒光涌动。
“兰芙,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背着我嫁给旁人?”
兰芙诧异地望着他,他有什么资格对她说出这种话。
“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我嫁人是我的事,你敢说你这些年就没纳娇妻美妾吗?”
祁明昀唇角轻扯,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他硬堵回喉间。
她与旁人生了孩子,他凭什么就不能佳人在侧,美眷入怀。
“自然是有。”他了解兰芙,用能激起她羞怒的眼神玩味般打量她,“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姿色平平,才情寥寥,仔细一想,倒也算她们中最突出的。此番不过是来安州办趟事,竟无意撞见了你,想起了昔年你蒙昧顺从的可怜模样,又拾起了几分新鲜心思。至于想带你走,不是因为旁的,而是我想要的东西,都要攥在手中罢了。”
这些话虽是所意料之中,但从他口中清晰有力地说出来时,兰芙仍脑中发胀,每个字都将她架在火上炙烤,当年筑起的甜蜜虚影,再一次在她心中层层坍塌。
她混浊的目光撇过他,用仅剩的尊严抛出三个字,胸腔轻微哽咽:“滚出去!”
“你与旁人生的那个野种咬了我的人,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祁明昀再次踢开房门,衣摆已隐于夜色中。
听他提及墨时,兰芙蒙暗空洞的眼底骤然凝起波澜,她若再不告知他真相,依照他心狠手辣的性子,她怕他真会做出些什么不可理喻的疯事。
“站住,你不能伤害他。”她沙哑的嗓音夹杂着锥心般的隐痛,“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你的儿子!”
祁明昀脚步一顿,漆黑的眸中如流泻的汪洋般浮涌攒动,露出万道惊诧的光芒。
他的孩子?他与兰芙居然有一个孩子?
“吱呀”推开柴房破败的门,沁骨寒意争先挤了进来。
墨时已脱下背包,独自静坐在沾满灰尘的竹床上,脑袋枕在膝头,不哭也不闹。
祁明昀走到他身前,由于那张脸埋得极深,令他看不清容貌与神情,他仍是居高临下,语气带着几分疏淡:“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墨时像樽石头般坐定不动,只剩背脊一起一伏。
“问你话呢。”祁明昀提高话音。
眼前矮小身子依然抱团静坐。
真是同兰芙一个倔样。
“你若不说,你阿娘可就得吃些苦头。”
墨时终归只有五岁,听到这声恐吓,来不及多想,生怕他会伤害阿娘,抬起头,张口流利答来:“兰墨时,五岁。”
五岁,那恰好是五年前她走没多久,就怀上了他的孩子。
她为他生下孩子,独自抚养这个孩子五年,他们都有血脉在这世上了,她竟还说忘了他。
他望着这个孩子同样暗浓幽深的眼眸,其中虽有灵动纯澈,却蕴藏欲动的阴霾与犀利,再往下瞧,白净的脸蛋上还挂着尚未干涸的血迹,一路蔓延至嘴角与唇齿。
这幅样子,也真是像极了他。
“你该叫我一声爹。”
墨时何其聪明伶俐,虽心有震惊,但很快便平复下来。
“我只有阿娘,没有爹,我爹早死了。”他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未带好气的言语硬如石块,趁着他不备,一只手伸入压在身下的布包,拿出那把裁布刀别在身后。
这把刀是兰芙平日里用来裁花布的,刀口锋利尖硬,轻轻一划便能流畅清脆地割下一块布。
兰芙怕被他拿去胡玩,便放在木柜的最高处,今早他趁阿娘睡着,偷偷端来凳子站上去勾了下来,藏进了背包。
“我就是你爹。”祁明昀对他重复。
墨时突然蹬下竹床,一双短腿迈开步子,跑到他身旁,仰着头问他:“那你能放我们走吗?”
话音无邪清朗,带着孩童的纯澈天真,祁明昀此刻沉浸在他与兰芙有这么一个孩子的恍惚中,恰墨时仰着脑袋,明亮的圆眸望向自己,倒真让他松懈了一丝常年不离身的警觉。
这个孩子虽与自己像,但殷红的血迹沾在白皙的脸颊上,实在不算好看。
他伸出手,还没碰上那漾着浅笑的脸,掌心便传来扯开皮肉的锐痛。
墨时拿着那把沾血的裁纸刀,迷惑人的笑意散尽,眼底淌过的正是那欲动的犀利。
“嘶……”
真是疼。
祁明昀捂着手心,血顺着另一只手的指缝流出,滴在脏污的地上。
墨时得了逞,扔下裁纸刀便想跑,却被他拽住衣领,缚着身子,只能蹬腿大喊:“我要去找我阿娘,放开我!”
祁明昀面容阴沉,任手掌上的血奔涌不止,晦暗不明的眼底薄怒与欣色交织,“好玩吗?”
第048章 跟他走
兰芙被困在屋子里, 不安地来回踱步。
祁明昀经历过五年前的一遭,早已摸透了她有几分胆子,她若顾及儿子, 门口架几把刀等闲是困不住她的, 他可真是怕她索性真拿颈抵着刀威胁他。
于是命人将房中那些剪子刀具通通扔了出来, 在门外落了把沉重铁锁。
兰芙试探推挤, 门纹丝不动, 浓重的忧虑染上眉梢。
她一边念及他是墨时的亲爹,断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 可一边又想到他就个心狠手辣, 冷血狠戾的怪物, 墨时又是个不服软的性子,若真惹怒了他, 保不齐他会干出什么疯事。
她独自闭塞在这间屋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饿了,去叫祁明昀过来。”她将门挤开一条缝隙,拧着眉对外头的暗卫喊道。
两名暗卫面面相觑,主上身居高位, 手握生杀予夺之权, 对京中名门闺秀尚且都不屑一顾,今日为何会屈尊降贵来这方简陋破房, 对一个布衣女子这般上心。
主上的事他们自不敢过多揣测,可这女子居然敢直呼主上名讳, 瞧她这副柔弱之躯,怕是丢进无影门都不够给狼塞牙缝。
兰芙见他们不为所动, 嗓音拔高,拿起乔来:“还不快去,
你去告诉他,他若不即刻过来,我便一头撞死在这。”
暗卫眉心微动,主上对她上心有目共睹,若是真由她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回去怕是要被活剥一层皮,左思右想,只好去禀了祁明昀。
兰芙嫌那把裁布刀老旧钝滞,割下的布帛抽丝不齐,昨夜特地换了一只崭新锋利的刀片,布倒是没裁上一张,今日就被墨时拿亲爹来开刀。
祁明昀掌心的伤口不大,却极为深细,刀尖挑破了筋肉,流成了一片血泊。
他本欲擦涂些药酒,可听到兰芙要见自己,只能先用纱布裹着伤口勉强止血,掌心的锐痛之感蔓延到指尖与手腕,面色却丝毫不显狼狈,眉眼凛冽犀利,阴恻得仿若乌密的云。
底下的人谁也不敢惹他,却见主上那张孤冷凌厉的脸在推开那个女子的房门时破天荒地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