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同恶鬼般冷魅痴神的话音令兰芙不寒而栗,她早已熟悉,这是他在下次发狂前的平静。
她推开他的手,跑进屋里翻出所有的余资与值钱的几样首饰,通通塞到姜憬与兰瑶手中,自己不留分毫。
这么多年相伴,她们早已情谊深厚,她借着与她们相拥之机,贴在她们耳畔细密言语,嗓音低哑微哽,“拜托你们先送高晏去治伤,今夜之后……你们可能要离开安州,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上京来找我,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了苦。”
姜憬从不怨她,紧紧拉着她的手。
兰瑶破天荒地说了句稳重话:“只要你平安,我们就还会再见。”
“保重。”
夜色昏沉,她看着二人搀着高晏渐行渐远,终被一抹无尽的黑暗吞噬。
山高水长,前路遥遥,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各自转身,明日茫茫,而她,逃不过牢笼。
纷乱的光影投洒在她身上,她有些心烦意乱。
她只想自由自在,健康平安。
可这也得不到。
进了屋,墨时温热纤小的掌心贴在她手腕上,他早已被外头的动静惊醒,似乎是猜到了他与阿娘要离开这处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去一个日日都要被那些带刀之人守着的大房子。
阿娘不愿,他也不愿,可阿娘没有办法,他若再哭闹,阿娘真要束手无策,自己责怪自己。
兰芙牵起他两根手指,拿了件厚重的小袄替他穿上,母子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祁明昀不给她半分耍花招的机会,不允她收拾东西,强行将人掳上了马车。
墨时独自被安放在后一辆马车中,他已派了跟随的下人在身旁侍奉。
他则与兰芙一辆马车,期间兰芙躲着他,不肯近他身。
他强硬拽过她,撬开那张不肯与他多讲一句话的唇,刻意制造出她承受不住的颠簸,等她口中溢出细碎娇吟,便魔怔般凑近聆听。
本是平坦宽阔的官道,马车却一路摇晃震荡。
谁能不知车里在做什么,可跟随的下人纷纷垂首不语,自顾自放慢脚步,顺应马车的速度。
赶车的车夫早已换上一名劲衣女子,祁明昀却
故意不曾告诉兰芙,偏生凑到她耳边说些激得她浑身颤抖的浑话,惹得她极力忍耐,碎泣哭吟,如烈火焚烧,进退不能,浑身热汗涔涔,骨头都如被拆散了架。
迷糊之际,那压在身上的惊涛骇浪终于偃旗息鼓,车帘被撩开一个缝,是有人送了热水进来。
天光顺着缝隙挤进,兰芙眼皮微抬,羞愤欲死,怕被人撞见,下意识便往祁明昀怀里缩动。
她通身未着寸缕,只盖了一张薄毯,祁明昀怕她着凉,捞起她湿黏的身子,将自己厚重的氅衣盖在她身上,挡得严严实实。
兰芙还陷在敏感中的肌肤碰不得刺激,触上湿热的毛巾,便宛如受惊的兔子般狂扭。
祁明昀冷不防被她踹向胸膛,手上一沉,扣住她的腿分开,“这下可没弄疼你,动什么?”
兰芙被他的话镇住,咬着嘴唇将头埋在软枕上。
等到身上干爽舒畅时,又被他捉到身旁,她实在是累的不行,祁明昀抓着她的胳膊提起她,怎奈那副身子又如滑溜的泥鳅般顺着他挺直的身杆往下滑,就这般枕在他腿上睡着了。
他望着她沉静的睡颜,揉了揉那颗仍薄红未退的圆润耳垂,腿上的人察觉到触碰,轻抽身子,呼吸恬静,并未睁眼。
她就只有这样才能乖那么半晌。
跋涉了几日,这日已是快到上京了,兰芙一觉睡醒,车轱辘也在一间清贵气派的宅子前停了下来。
庄羽带了一众奴仆迎上来,站在马车前躬身,“主子一路兼程疲累,奴才已吩咐人备好了饭菜。”
兰芙迷蒙睁眼,才察觉到自己方才枕在他腿上睡着了,瞬间弹坐起身,侧脸半边绯红的印子还未消。
冷风撩得车帘半开,富丽堂皇的屋宅赫然在目,她意识到,这是到了。
祁明昀率先下车,见车里的人还没动静,敲着车壁催促她:“阿芙,到了。”
兰芙仍坐定不动,若非将她逼得急了,她绝非那等逆来顺受的听话之人,就如此刻虽被他带到了这处,可她内心依旧是怨恨缠绕。
祁明昀话音掠过几分冷意,不容置喙:“下车。”
随后,车帘被撇开,他伸出一只手将她强行拽下,也不顾她脚底踉跄,几乎是拖着人往里走。
“墨时呢?”
“睡着了,已吩咐人抱进去了。”祁明昀将她的手腕掐得生红,以至于她白皙细嫩的手背隐隐可见几根青筋,“你就想我这么对你是罢?”
当真就只能乖顺那么一瞬。
兰芙觉得一条手臂都麻凉僵硬,费力挣脱他的手,祁明昀放过她时予以警告地睨她一眼:“下回若再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便试试用你不喜欢的法子让你长点记性。”
兰芙哪里再敢驳斥,弱弱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排排廊亭院落,跨过水榭拱门,也不知他要带她去哪。
她偷偷打量,四周雕栏画栋,竹影亭亭,花圃中的一草一木都被条框束缚,婢女小厮规训有素,死气沉沉地干着手头的活,一眼也不敢乱瞟。
她虽生平初次见这般气派的宅子,内心却丝毫无波,甚至起了丝落寞。
那条平整的长廊走了许久才走到尽头,她脚底泛起酸软,盯着祁明昀的背影,不禁暗暗思忖:这府邸弯弯曲曲,想逃走一时半会怕是摸不清路线,还需从长计议。
祁明昀此刻已在一间房前停下,兰芙兀自思量入神,步子竟越过了他。
祁明昀一见她这幅样子便知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朝她耳侧送去悠悠冷语,“你在想什么?”
兰芙思绪回笼,慌张收敛步子退回他身后。
“没想什么。”
“你莫不是忘了我方才同你说的话?”
兰芙蓦然想到他口中所谓的她不喜欢的法子,肩膀抖了个激灵,她不敢去猜想以他恶劣偏执的品性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可在想如何逃跑定是不能同他说,她明眸闪烁,泛起微波,在他明晃晃的盯视下只能信口诌了句:“在想怎么没见到你那群娇妻美妾。”
第050章 锁笼鸟
“腻了, 自然全都打死了。”
祁明昀轻飘飘道。
庄羽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暗猜主子这次带回来的女子想必就是他这五年来日思夜想之人,可主子既然欢喜, 为何又要同这位娘子说他有娇妻美妾呢。
旁人不知, 他还不知吗, 因主子不近女色, 这些年不知打死了多少胆大包天的奴婢, 更遑论身旁有妻妾服侍。
管这些做甚,主子的心思他们这些下人贯是捉摸不透, 他这些年能得主子器重, 全仰仗一句话, 不得擅作主张。
他默默敛着神色,推开紧闭的房门, 躬身道:“主子,请用膳。”
兰芙被祁明昀一句话吓得遍体生寒,腻了便要杀了,在他眼中,人命便如草芥蝼蚁般轻贱。
她望着脚下干净光滑的墨砖, 似乎透过珠光宝气的粉饰看到了满地淋漓鲜血, 这偌大的府邸外表雕栏玉砌,丹楹刻桷, 清风横穿廊亭,没有一丝隔档直贴在她背脊上, 她瞳孔微缩,细颈绷得修长。
“还不快进来。”
直到一句话语利落斩断她翻涌的思绪, 她抬眸,见祁明昀已然踏入房中。
婢女跪在地上, 高高举起铜盆,他净了手,用干燥锦布擦拭指尖,而后坐在布满杯盘碗筷的简朴木桌前。
兰芙不敢设想,若是让他催促第二遍,他还能否这般风轻云淡,因此立马迈开步子,怯生生走进房中。
跨过门槛,目光微瞥四周,周遭熟悉到深刻于心的摆设令她愣了神。蓝纹布帘、木制古架、杉木柜子、桐木方桌还有两只竹凳叩入她眼底,如长出手般死死拽住她的视线不放。
见到眼前此景,昔日与他在家中那间房中的缠绵之景化为猛兽冲入脑海,她以为早已淡忘的往昔,似乎在狠嘲她自欺欺人,将她刻意想要忘却的一幕幕,又如数捧到她面前,引诱得思绪泉涌如柱。
她忘不了,她恨自己为何就忘不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嘴唇开合,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眉眼如刀的男人,她看不透他。
他既看不起她,自然也该对昔年旧事不屑一顾。
他这个人尊己卑人,傲睨自若,那年与她挤在狭隘房屋内吃糠咽菜的日子应是他最不愿回忆起的屈辱。
可他这样做,到底是何意。
祁明昀眼皮浅跳,犹豫片刻,淡淡道:“寻常我是不住这间房的,布置成这幅样子是想你会喜欢。”
“我不喜欢,你让人将这些东西搬走。”
兰芙攥紧拳心,只觉这副摆设如尖刺般深深扎入她眼底。
他美眷入怀,妻妾成群,这五年过得潇洒快活,可她脑海中却还会偶尔闪过他的身影,她这是怎么了。
五年前,她被他搓扁揉圆,肆意哄骗,到如今,他似乎就料定她生来愚笨迟钝,以为施舍一星半点看似关怀实则是羞辱之物便能让她乞怜顺从。
这算什么,他可是认定她会感激涕零?
她是卑微人轻,她也承认自己一颗心傻到极致,可她看不惯他羞辱自己,更何况还是拿曾经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来反复搅荡她的身心。
“你如今倒敢来吩咐我了?”祁明昀话露不虞。
他喜欢兰芙那双眼睛,是因为当年她满眼都是他,逗弄她时,眸中惧是灵动与娇嗔,欺负她时,便会流出莹润涟涟的泪水。
那时,他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思,她不会算计,也没有城府,想的无非是蒙昧幼稚的儿女情长。
不像如今,他似乎看不透她眼底藏着几分山水,有时他真想钻入她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在计划如何逃离他,还是在心底反复咒骂他。
一概不知。
他不愿看到她将这幅心思摆在脸上。
“我说你喜欢,你就会喜欢。”
兰芙无奈,只能在他不容抗拒的示意下坐到他身边。
祁明昀挽起宽大的衣袖,
修长如竹的指节捏起玉筷,一如既往地往她碗中夹菜。
兰芙知晓他下一步该让自己做什么,不等他开口,拿起筷子便往嘴里塞菜。
虽是满桌玉盘珍馐,却吃得味同嚼蜡。
祁明昀对她很是自觉的举止颇为满意,放缓语调,“味道如何?”
兰芙将菜咽下肚,望着他变化多端的眉眼覆上一层柔意,他那双眼果真天生会用来伪装魅惑人,她恍然微滞,还真以为他是在和气询问她。
她埋头喝了一口不知是何种食材做的汤,细细回味,她口味重,不太能喝惯,便将尝到的味道如实答来,“这碗……鸡汤不好喝,味道有些淡。”
“这是金汤鱼翅。”祁明昀纠正她脱口而出的愚昧。
“喔。”被他直截了当纠错,兰芙尴尬横生,脸上泛起热意,飞快眨动眸子,不咸不淡地回应。
什么金汤鱼翅,她又没喝过,瞧着一碗倒是得花不少钱,可这东西还没鸡汤好喝呢。
祁明昀勾起唇角,再问:“你觉得寡淡,不好喝?”
兰芙一径点头。
祁明昀甫一指向那碗汤,语气随和到令人心惊:“谁做的,拖下去杖毙。”
他神态自若,嘴角还噙着舒淡,却能这般泰然地下令夺一条人命。
抬眼间,一位厨娘被拎出来,摔到阶前,忙不迭磕头求饶:“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喊声凄厉悲绝,响彻半个院子,那些洒扫的婢女小厮似乎早已见惯了这幅场景,不曾递去怜悯一眼,麻木地兀自干活。
兰芙茫然错愕,不敢回想方才在他口中听到了什么,双眸惊瞪,拖开凳子起身:“不过是一道菜而已,你便要杀人?!”
“做错了事难道不该罚吗?”
“可是她错不至死。”
祁明昀凝眉轻嗤,指尖轻敲桌面,优哉游哉道:“终归是惹得你不称心,那阿芙说说,该如何罚。”
“我不知道,我不会。”她又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主子,说不出口该如何去惩罚一个人。
祁明昀定眼,显然不悦。
他愿意给她这个权利,可她却对他予她的东西漠然置之,甚至看都不愿看一眼,不过他有法子逼她就犯,她那点多管闲事的善心便是最好的把柄。
“那还是杀了罢。”
兰芙果真被他逼上绝境,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予夺旁人的生死,双目微阖,无力颤道:“你别杀她,不若就……罚她月钱罢。”
“就依你说的办。”祁明昀应得轻飘,姿态闲散地点点头。
厨娘如蒙大赦,磕得头破血流,石阶染上明艳血红,她仿若感受不到痛意,如被摄了心魂的木偶,只知吨吨磕头,整副身躯匍匐在地,脸也蹭破了皮。
“多谢主子,多谢主子!”
兰芙不忍再看,借着门框遮挡,挪移到后方。
祁明昀将她退缩的身子逮个正着,拎着她站到身前,让她成为众道目光的活靶子:“夫人替你求情是你的福气。”
厨娘心领神会,满腹恩词换了对象,对着兰芙磕起头来:“多谢夫人,多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