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沉闷的微啜终于拖缓了祁明昀的脚步,他有时真想堵了她的嘴让她永远也哭不出来,偏生她一哭,便好似有无数软针在挑刺他的心肠。
他松开她的手,黑眸中戾气消散,唯剩寻常犀利的亮芒,清淡绵长的声色在予她安心,打消她的顾虑,携晚风注入她耳畔。
“我难道会苛责他不成?”
兰芙在深知他的喜怒无常后,再也不妄想能恃靠他任何一丝转瞬即逝的柔善,她不知拨开眼前的和煦清风,背后究竟是什么。
“你总归得……”她拧抿着唇瓣,吐出如羽翼飘坠般的轻声试探,“让我去看他一眼罢,他还小。”
“今日见过了,以后每晚,准你去看他一个时辰。”
兰芙畏惧的那阵阴风并未如约吹袭而至,祁明昀看似心情大好,眼底仍不减疏淡,未添阴霾,再由着她退了一步。
她本以为他会斩钉截铁掐断她的念想,他如此好声好气的答复,倒令她心间缠上一丝讶异。
她微蹙秀眉,眼底的复杂神思交错缭绕,回想起往日用在他身上的故技,暗暗起了心思,描好了张张腹稿。
祁明昀查她功课时,她倒背如流,一个个字词闪过脑海,被她轻巧抓住,再细细捧与他看。
祁明昀眉心舒展,轻微颔首,料她今日确实是用了几分功,性子也还算乖巧,便未过多为难她,将书本随意搁在一旁,令人进来传膳。
用膳时,他拂袖给她夹什么,她便吃什么,腮帮子鼓成一团,吃的颇有滋味。
兰芙其实并无胃口,她这一整日坐在一处犯懒打盹,也不曾到处走动,腹中胀塞不下,哪里会饿。只是观他从进房到眼下面色都尚算平和,欲在他面前装个样子,望他今日莫要发疯,才味同嚼蜡般咽下他夹的菜,以讨他的顺眼。
她捏紧玉筷,再三犹豫之下夹起一颗翡翠虾球,挺直背脊,稳稳夹到他碗里:“好吃,你也吃。”
若无宽袖遮掩,便能见她的右臂在轻抖震颤,手心沁出股股冷汗,万幸没让他看出来。
虾球稳当落入碗中,祁明昀凝眸微顿,而后夹起入口。
兰芙紧绞着筷子,看似在埋头吃菜实则暗自斜睨,极力洞悉他的反应,只见他吃了菜,眼尾扬了几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凛如数疏散。
至此,她才如蒙大赦。
“还疼不疼?”他醇磁的话音飘在她头顶。
因她的主动示好,他望着她低垂的恬静脸庞时,倏地便想起今晨之事。她在他身下哭的泪眼朦胧,喊得声嘶力竭,求他放过她,说她知错了,他却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不减半分力道,在她身上添映狰狞伤痕。
此时,一丝酸怅翻涌,如箭矢稳稳瞄准靶圈,正重他心头。
“啊?”兰芙蓦然抬头,似是没料到他忽然问出的话,指尖缩屈,一支筷子便清脆坠到桌上,她慌张拾起,抑住掌心的急剧颤抖。
他替她涂的药膏甚是管用,她身上的红痕消淡下去不少,除了大力扯带时还会隐隐作痛,动作轻盈时已察觉不到痛意。身下那难以启齿的肿痛也逐渐消散,不似刚下床时那般火辣酸胀。
可她若说好些了,指不定他又要来折腾她。
她着实是怕极了他在床笫间的粗暴凌虐,一回想起,身心便如被汹涌狂澜碾压得粉碎,牙关止不住上下轻磕,浑身皮肉骤然绷缩,连骨缝都在打冷颤。
“疼,还是疼。”
“晚上我再给你上一遍药,明日便不会疼了。”祁明昀伸手摸了摸她簪满珠翠的发髻,引得满头的白玉流苏清泠作响。
不知是因珠玉撞出的薄冽声响激得耳根震荡,还是被那只总搅起她身心颤悚的手掌抚摸,她身子抖得厉害,脊柱僵直,衣摆晃出了细微残影。
祁明昀自是透过她的俱色,窥察到她心底的张皇。
他最不愿在她那张脸上见到两副神情,一是她抗拒他的样子,二是便她惧怕他的样子。
他按着她的双肩,五官凝成利刃,面上的和煦无影无踪,瞬间添上几分阴沉,“你再抖一下,我便将你绑到外头的柱子上。”
悬在浓密阴云后的一道惊雷终于劈了下来,兰芙面容煞白,嘴唇张开一条细缝,试图以呼气平复内心的惴栗。
“阿芙。”祁明昀捏起她生凉的脸颊,虽近痴神,浓眸中却锐光涌动,“你今日没戴那根芙蓉暖玉步摇吗?去哪了?”
轻柔的话音淬满寒意,如吐着冰冷信子的毒蛇,露出一口森冷尖牙扎穿兰芙的耳膜,将她早已编好的谎言咬地漏洞百出,“戴了,很、很好看,只是我今日喂鱼时,不小心掉进湖里去了。”
祁明昀轻微颔首。
兰芙暂松心气,以为就要揭过此事时,一阵寒凉打回她耳畔。
“当心些,下次再掉进去,我可就将你扔下去捡了。”
她怔在原地,手脚冰凉,脑中如万千羽翼振翅,炸开轰鸣巨响。
下人上前撤走了碗碟,窗外已月色如练,长空如墨。
祁明昀拿了膏药,望见她仍站在窗前迟钝沉凝,眼底还是那层微缈空茫,站在床榻前催促她:“过来趴好。”
一声沉语打碎了兰芙心间蒙上的空镜,她以碎步挪动脚跟,指尖反复拨弄裙摆上的细珠,怕下一刻
迎头浇下的是无情风雨,几步之遥走得慢如一只蜗牛。
“自己趴还是我帮你?”
兰芙神思游走,自然不曾察觉他袖间藏着药瓶。
全凭对他的骇然与惧怕推着她艰难往前走,莫大的羞耻又化作一双手,拖住她的脚步,顿足与挪步使得鞋履磨出沉厚声响。
“你要做什么?”
她真的怕极了他又要对她做那种事。
祁明昀撩袍坐在床沿,背脊微微前屈,一肘撑上膝头,一手捏起两只玉瓷瓶,“你不是说还疼?趴过来给你上药。”
兰芙飘惴的心落了下来,可脑海中那阵恼人的震鸣还未消散,甚至迅速扩散全身,一股不自在油然而生。
她知晓无法抗拒,在他深浓的注视下,缓慢变扭地趴在他身旁,将燥热的脸埋在枕间。
祁明昀一双手按上她的肩,将她的衣领扯落肩头,温热肌肤除却遮盖,她哗然颤栗,下意识逃开他的手,滚到了一旁。
一寸白嫩肩颈还乍露在外,隐隐可见开合的领口内,锁骨上成块的红紫痕迹,她紧紧抱着软枕不离手,缩坐在一角,“你不是说上药吗?”
“你不脱衣裳怎么上药?”祁明昀的视线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朝她扬声抬颌,“若是不脱,我便来帮你了。”
“我自己来。”兰芙垂眸细语,耳垂红的如一块温软的绯玉,偏生这身衣裳繁琐厚重,她笨拙地扯着盘扣,片刻也没解开领子上的扣粒,倒把手指绞得通红。
祁明昀不耐烦她的吞悠,拉过她撇开的小腿滑到身前,从肩口将这身衣裳扯开,扔到床沿,布帛撕裂发出的清脆声响惹得兰芙乍然一惊。
紧接着,她被推趴在软榻上,一抹滑腻的清凉落在她轻微刺痛的背上。
她倒吸一口气,细颈梗起。
祁明昀动作倒算轻柔,指腹蘸取凉膏,在她伤口处反复揉蹭,冰冷之感却引得她细微颤抖。
“别抖。”
兰芙呼吸尤为轻缓,生怕在他眼皮底下抖得厉害,便要迎来一记苦头吃。
背部上完药后,她伸手扯过搭在床沿的衣裳,欲穿好起身,双膝却被重重扣住。
祁明昀揽过她的腰,“还没完呢。”
兰芙脸上似被火星子燎过。
每回事后,他替她擦拭或是清洗时,她都昏蒙迷离,半梦半醒,醒来时身上早已清爽舒坦。
这还是初次他在她清醒时为她上药。
她羞赧欲死,将脸埋在枕间,连呼吸都不曾泄出一丝。
而后,腿被分开,清凉膏体贴上红肿处。
他同方才一样抹捻。
她在抖,浑身颤出了浪。
“你若是再动……”祁明昀呼吸沉窒,指尖加重了几分,要警告她什么话不言而喻。
兰芙拧眉暗呼,浑身紧绷,汗毛倒竖,知觉全数堆积在身下,药膏挤入后轻微的不适随着他的揉抚迅速化散,继而升起融骨般的舒适与温热。
只短短一遭,她憋得身上薄汗涔涔,等察觉到下身盖上衣物,耳旁响起他起身的窸窣时,她才缓缓翻过身,穿上那件被他扯的领口耷张的衣裳,一一扣上盘扣。
所幸他不让旁人进房中,这件衣裳尚且能穿。
祁明昀处理政事时,照常在案上留了一方空角,让兰芙坐在他身旁写字,今日写的是背诵的内容,《国风》里的那几首诗。
兰芙倒背如流,本能提笔迅速写完,却怕他责她欲速不达,刻意挑出毛病,逐她回去重写,是以慢吞吞地描摹笔画,敲着笔杆四处逡巡,偷瞟他可曾望向自己。
少时后,他倏然搁下手中的折子起身,似是要开门出去。
兰芙不敢多问,伸长脖颈探望那道颀长之影,看他是要去做什么,却见他打开门,接过下人奉上的一盘糕状点心,端着玉瓷盘缓缓而来。
脚步声渐渐朝里逼近,她匆忙低头,摆出端正姿态,笔尖的乌墨点在手背,划出一片湿凉的墨痕。
祁明昀特意将这盘糕点放在她身旁。
她瞪圆杏眸去瞧,糕点粉白相间,呈粉梅花状,个个软糯玲珑,晶莹剔透,如莹玉般清亮光滑,犹可见里头饱满的澄黄内馅。
玉盘一搁下,细腻的酥甜味便直往她的鼻底钻,她腹中打起了咕噜,心思也早被这盘香甜精致的点心勾了去,手腕一提,利落下笔,眨眼功夫便将整张纸给写满。
祁明昀接过她递来的纸,除却最后两行写的急躁了些,以至于笔画虚浮无力外,竟挑不出其他错处。
他放下纸张,指节敲了敲玉盘边缘,“奖赏你的,吃罢。”
第055章 遇时机
祁明昀的头疾今日总算未曾发作, 处理起政务来事倍功半。
永州官员联名递上来一道治水的折子,奏疏上提及江南水患肆虐,冲散屋舍河堤, 祸及田垦庄稼。各州县接了朝廷拨去的灾银, 分批救济与安顿失所的百姓, 已令官吏堵截洪流, 疏浚河道, 兴修新坝。
江南地域富庶,官员从中捞的油水可谓是撑破了口袋, 故而滋养了遍地腐鼠, 任奏疏上说的天花乱坠, 真要是到了实地,又是另一番光景。
先帝贪恋方术, 问求仙丹,因谀词谄媚为官做宰的野僧妖道比比皆是,京城及地方官员见状,不思为官之道,只知钻营献策。
科举舞弊频出, 寒门子弟出头无望, 官场官官相护,世家大族根叶交缠, 萎靡贪腐之气蔚然成风。
祁明昀算是接了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摄政五年, 他先下令诛杀那批妖言惑众的道士,清扫虚妄之风, 再以雷霆手段修剪世家,整顿官场, 查贪蠹虫。
在新政的威视之下,南齐官员人人自危,俱他甚至到了上朝前都要先与妻儿老母道别的地步。手段虽残暴严苛,却令南齐这滩死水泛起微澜,满朝上下噤若寒蝉,倒也各司其职,再无尸位素餐之风。
可江南官场错综盘桓,他鞭长莫及,否则也不会任暗处冒出个崔永光来,此次永州洪灾,他就算无法抽身亲自前去,也定要从御史台派人去督查。
骨节分明的指节握住笔杆,在奏疏上添上几笔遒劲的字,扔向一旁。
梅花糕皮子软糯香甜,里头的椰奶馅流心绵醇,最后一块入了腹,兰芙拍落手心沾上的点心屑,视线移到了那封刚添上墨迹的奏疏上。
这封折子大喇喇地敞铺在眼前,她想不看见都难。
一眼扫去,字迹繁复齐密,措辞晦涩难懂,她看过之后,虽未全谙其中之意,但大致所呈何事她能一知半解。
约莫是说永州遭了洪灾。
永州是她的家,她几番张口,却又咽回话语,她若问出这句话,不知他是喜是怒,可会斥责她过问不该问的事,而后冷冷扔她出去。
可他又不曾刻意遮掩这些东西,这般明晃晃摆在她眼前,意思是否是她可以看?
话语涌道嘴边,最后实在忍耐不住,问了他,“永州发大水了吗?”
“嗯。”祁明昀面无波澜,轻动了丝眼皮,浅答了一声。
兰芙得到他和气的答复,顺着他的话再问:“杜陵县也被淹了吗?”
祁明昀搁下笔,晾干墨渍,对视她急切茫然的目光,猜出她是担忧故地,如数打消她的顾虑:“未曾殃及杜陵,已派了人去治水建堤,防止洪水蔓延泛滥。”
兰芙默默点头,却神采恹恹。
她在杜陵的山水中长大,那时还是少女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会离开故乡,辗转奔波这么多年。
而对于如今离开故乡的她来说,每每望着日影东升西落,都希望那个小山村能安然无恙地轮转在四季间。
长夜俱寂,风如缕,天如墨,灯焰昏漾闪跃,稀疏月影洒落窗纱,壁上映着两道身影,一道挺直颀长,一道方圆成团。
兰芙颓唐困乏,整个人伏在桌上,耳边不断传来的纸张摩擦声,更令她垂头耷脑。
支颐咪了
半晌,手臂虚软无力,滑弹出去时差点撞翻了砚台,清亮的响动声惊得她陡然清醒,猝不及防便对上他威冷的眸光。
她匆忙起身,摒凝呼吸,困倦一扫而空,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让你替我磨墨,你在做什么?”祁明昀微睨溅满乌墨的袍角,叹道,“困了便去睡。”
兰芙睁圆眼眸,反复默念那几个溜进她的耳中的字,待确认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无误,转身绕过屏风,径直脱鞋褪衣上榻。
临近子时,祁明昀才将那堆折子批阅完,熄灯躺下时,兰芙早已入睡,被衾拱起一团,她将被角紧紧攥在手中,当做一方庇护所。
祁明昀知晓她是个倔性子,果然是背朝外侧,身躯滚到了最里面,睡着时也不忘与他隔开一道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