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若死了,他还剩什么?
他能容得了谁在他身侧,替他磨墨,伴他用膳,与他同床共枕,形影不离?似乎除了她,旁人都不行。
她一次次地违抗他,她若就这样死了,难化他心头的怨恨。
他眼底倒映层层波澜,细浪逶迤,洪流磅礴,剥开每道激绽波涛,皆是她的身影在背后搅荡作祟。
“阿娘,阿娘……”墨时在哭,哭得那张脸如同花猫子一般,泪光涟涟,破皱委屈,为那丝挠人心肝的抑塞添上一道火上浇油般的助力。
祁明昀耳旁鸣乱嘲哳,不胜其烦,沉声勒令:“闭嘴。”
墨时丝毫不惧他的厉声威逼,非但未住口,反而变本加厉地哭喊:“是你放的火,是你!是你想烧死我阿娘!”
“谁说她会死了?”祁明昀冷眼一抬,索性拎起他的衣领将人扔出去,“来人,堵上他的嘴带下去。”
任凭哭声响彻整座新院,也掀不开幽暗天幕的一丝边际。
祁明昀额角抽动,他知晓此刻头疾又犯了,可却仿若失了几分知觉,往常那摧搅心神的痛被另一种情绪束缚裹挟,在此刻压堵在他心头的无尽怅惘与躁郁面前,微弱得不值一提。
一位太医拿出帕子擦拭脸上的汗,面容稍展喜色,肩上如释重负:“禀王爷,这位……贵人如今性命已然无碍了,只是右腿受猛烈撞击,伤及腿骨,至于往后能否恢复正常行走,臣等不敢妄断。”
这位娘子伤的这般重,又在火海中捱了几个时辰,更令千疮百孔的身子雪上加霜。他本以为能保住人命,祁明昀也该心满意足,故而欣喜上前回报,可谁料卸早了担子,架在颈侧的刀仍抵在咽喉。
“我要看到她同从前那般能走会跳,身上不能留下一丝烧伤的疤痕。”祁明昀沉下钧令。
照她的性子,她若是醒来后看到自己身上的丑陋疤痕,又得知往后腿走不了路,定要寻死觅活地哭闹。
太医苍白的鬓角溢出涔涔冷汗,眼底满是惊状与难色。
祁明昀不给他们留退路,要他们拼尽全力去治,若治不好,便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用多贵的药材,我都能寻得到,我要人完完整整,安然无恙地站在我眼前,若是做不到,你们便准备拿人头来谢罪。”
房内即刻稀稀拉拉跪了一大片:“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兰芙这一躺,整整躺了七日,祁明昀这七日暂搁政务,每日都坐在她床沿痴痴望她。
她这张脸本就算不上是倾城之姿,那分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娇韵与灵动全然归功于她那股散着愚昧的跳脱劲。而如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面色苍白无神,眉眼间缠绕憔悴病气,容貌实在算不上有多好看。
可他盯着她的面容,在心底描摹千遍万遍,就是此时这张颓恹如死水般的面庞,死死勾住他的心神。
他靠近她沉眠的脸,令薄冷清幽的嗓音洒入她耳畔:“我本是说你这条腿断了才是最好,省的你日后枉费心思,自作聪明。可一想到你若变成一个不能下地的废人,我还养着你做什么?往后是躺着还是站着,全看你自己的造化,早些醒,便能多一分站着的机会。”
一众太医耗尽心血,才用最难得的药物疏通了她浑身的经脉,而她身上的陈年积症更是被通通知晓。
他们只得尽数禀了祁明昀,生怕他想一出是一出,不知何时便会怪罪他们隐瞒不报,要了他们的命。
加之他们这几日应了祁明昀的令在府上吃住,日夜医治,察言观色间猜出摄政王同这位重伤女子关系匪浅,本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的病情,也皆开口如实道来。
祁明昀是知晓兰芙身子娇弱的,太医果然也说她本身体弱,能怀上一胎已是极大不易,因生产时血崩,伤及本元,往后再难有孕。
也正因为体弱,是以镇不
住那等猛烈的药,最多只能用上一剂疏通经脉,可人若是仍处于昏迷不醒之态,再好的药材用在身上也只会是事倍功半。
她若不能在药效消退前醒过来,那条腿怕是不能恢复如初。
如今,一切都已尽力,只待她醒过来。
新院庭前的桂树枝繁叶茂,今夜皓月当空,清辉洒满空庭,桂子的淡雅清香扣开窗棂,飘散进房中,溜进沉眠之人的鼻中。
许是月桂清香扰得兰芙做了个梦,梦中是一年深秋,金风玉露,层林尽染。
枣台村家家户户院中都种着桂树,似是她坐在竹凳上脚尖都沾不了地的年纪。
她偷藏了一盘阿娘做的糕点,坐在院中的桂树下埋头吃起来,脚尖悬空,一下接一下地轻晃,头上扎着一截桃粉色头绳,淡黄的桂花纷扬落了满头。
阿娘不知何时跑到了她身后,将偷吃的她一把抱起,“好啊!吃了几块?快说!”
瓷盘空空如也,她环住阿娘的脖子揉蹭撒娇,圆润的乌眸仿若两颗葡萄,白嫩脸蛋上分明沾着点心屑,却还道:“阿娘,我又没偷吃。”
“那这盘子怎么是空的?”
她心虚地搓擦黏腻的手心,将脸一偏,稚声稚气说着纯澈天真的童言:“是被小狗吃了。”
“我看你就是小狗!被你这只小狗吃了!”
那时落日熔金,秋蝉起伏,村口的破旧老水车还在不停地转,连绵青山被红日镀上一层橘红的光。
阿娘抱着她穿过金黄麦浪簇簇摇曳的田埂,来到犬声起伏的山路上。
“阿娘,我们去哪?”她一截白臂缠着阿娘,乖巧问道。
“今日是中秋节,阿娘做了许多好吃的,我们去喊你爹爹回来吃饭。”
母女二人在热闹山路间徜徉,暮色昏沉,飒爽晚风拂开人的衣襟,倦鸟成群栖林,赶路的牛车仍不知疲倦地转着车轱辘。
雁背斜阳,男子从道路另一侧走来,三人谈笑而归,渐渐化为豆影。
“爹爹……阿娘……”兰芙哭湿了眼眶,身躯终于浅动,紧皱的淡唇微微开阖,咸涩的泪水从鼻梁滑到嘴角。
此时已是后半夜,祁明昀坐在她榻旁的一张长椅上,手肘搭在木扶手上,偏头浅眠不及半刻钟,被一道模糊的呢喃声扰醒。
恍然睁眼,便见她眉心蹙成一团,苍白的面色添上一道涌动的波澜,双手握成拳心,不住地捏紧揉搓,似乎在抓一丝如何也抓不住的虚幻之物。
他尝试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深沉之音直接惊破她梦中残余的遐想,划开秋景背后的幕布,将她带回真实世间。
兰芙眼睁得极慢,先是泛着细小青红血丝的眼皮缓缓抽动,再是浓密的眼睫颤动轻抖,最后才掀开令她与天光隔了许久的屏障。
全然睁开眼时,与祁明昀的视线碰撞交融。
望见他的脸,她四面惊乍缠身,张口急呼,下半身微扯,右腿便传来敲骨般的痛,浇熄下去的痛意又徐徐攀升。她似乎又回到那方被火焰炙烤的牢笼中,拖着鲜血淋淋的身躯,在粗粝沙石间爬行。
祁明昀不知何时已坐到她床边,沉暗无波的瞳孔中惊起翻涌的涟漪,话音沙哑:“醒了?”
兰芙病容虚弱,眸光暗淡,垂泪呢喃:“你想烧死我……”
她如今可以断定,他是真的会杀了她。
她本以为他对她的强迫禁锢,折磨羞辱,皆起于往日的那断孽缘,她惧他,却总也被这段孽缘牵绊,认为他不会杀她。
而如今他的脸带起咆哮火光映入她眼帘,她满目疮痍,所有的鲜活都被烧灼焚化。
他真的会杀了她。
祁明昀觉得她那双清列的眸子里除了清浅的泪,就再没有旁的东西,昏迷时在哭,醒来睁开眼还是哭。
他若真想烧死她,她如今都只剩一把灰了。
他本想,她既胆小怕死,他索性就拿这个字胁迫她,让她再也不敢逃,一番诸如“你命大,一把火竟没烧死你”“下次再跑,我就将你绑起来点火”之类的狠话呼之欲出,却被她委屈的哭腔撞得溃不成军。
说出口,不知怎的就成了:“别再哭了,你不是躺在这吗?”
兰芙顺着疼痛拨动右腿,却发现右腿除了疼,虚软无力,她费劲灌起的力道被生狠截断,化作加剧腿骨疼痛的外力。
“我的腿……我还能走路吗?”
祁明昀知晓她屏退众人进了书阁时便摸透了她当时的心思,手无缚鸡之力的愚昧女子,竟妄想越墙而走。
“你自讨苦吃,怪得了谁?”他并未如实告知她的病情,言语反而愈发凉薄,企图惩戒她自作聪明的心思,“走不了路也好,就躺在这,至少不会再乱跑,不是吗?”
“我不要!”兰芙胡乱掀被,激烈的翻动挣扎使得被衾溜到床下,喉中如哽了一团硬石,泪珠便似汪洋般涌出,“我不能走路了,我不能走路了……”
第058章 缚她身
兰芙拼了命想逃离他。
他性情喜怒无常, 阴晴不定,落到他手上,他对她就只有高高在上, 欺压取乐的份。寻常看她手脚尚且康健, 命她贴身服侍, 她别无他法, 只能佯装乖觉, 假意顺从,与他虚与委蛇才能平安度日。
若她往后只能躺在这, 便再也没有机会走出这间瓦墙重叠的深院。说不准哪一日, 他嫌她碍眼累赘, 一刀杀了她,她也丝毫不能反抗。
她性子坚韧, 心性强傲,怎能忍受自己要变成一介废人。
“我恨死你了……”她双手猛烈捶打床沿,身躯仅存的温热散尽,浑身已是冰凉透彻,被泪水濯洗过的眸子乌黑潋滟, 流淌过一丝锐利的晶光。
“你恨我?你凭什么恨我?”祁明昀与她目光相撞, 竟在她那双本该圆润娇憨的眸子里窥察出一团高涨的气焰,那团火滚过他心头, 灼得他胸口堵闷,莫名不快, 喉间挤出一句粗粝的质问。
他搜遍名药给她医治,又念她伤愈初醒, 不曾与她算她逃跑的这笔账,她竟还敢用这种眼神瞪着他, 口口声声说恨他。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哪点苛待了你?”他紧扣住她扑腾捶打床沿的冰冷凉腕,眼底的千钧怒意朝她压下,在她身上投下一道幽影,“腿废了最好,这样最听话了。”
毕竟他也是真有想过,打断她的腿,将她留在身边,这样便不用担心她满腹的狡黠诡计,折了翅膀的鸟雀,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你以为我想要这些吗?!”
兰芙倏然红着眼眶高喊:“我才不稀罕养尊处优,穿金戴银,你给的东西我通通都不稀罕!纵使你权势滔天,万人之上又如何,你就以为世间所有人都贪慕你的权势,要上赶着对你前呼后仰,谄媚讨好吗?我就是不想待在你身边,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我走不了路,就是爬我也要爬走!”
她尖厉的哭喊化为坚盾铁壁,隔档他倾覆而下的生冷气息。
字字句句清晰急促,宛如无数把刀子扎透祁明昀那受惯了被供奉、被讨好、被捧高的倨傲冷漠心肠。他往日那充满屈辱与卑贱的底色徐徐流淌出,一腔杀气早被煮沸升腾,眼底阴鸷失色,幽瞳结了三尺寒冰。
手掌掐住她尚有余温的脖颈,看着她的面色由白转绯,再染上一层暗紫,最后失焦的瞳孔中只剩滚烫热泪。
她的泪打在他手背,惹起一片滑腻冰凉,圆眸中镀上朦胧湿雾,终于浇软了那丝不甘退让的火焰。
兰芙濒临窒息,微弱的反抗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他盛放的炽怒,他沉郁狠厉的脸倒映在她眼底,被泪水揉碎放大,化作昏花虚影。她已经认定今日要死在他手里了,胸腔的剧烈轰鸣被逼近的死气团团倾轧,几近虚缓无力。
此时,脖子上的手蓦然松开,她雪白的颈间犹可见几道用力至深的指印。
畅快的气息争先涌入口鼻,她张口喘息,脸上的红紫渐渐消褪,黯淡的眸中也回转淡淡光泽。
待眼前恍惚的重影彻底散开,她见祁
明昀从床帷取下两条宽长锦绳,擒过她瘫软的手,重重搭在床头的镂空木雕上,锦绳收紧,密匝捆缚住她的手腕,另一端系在木雕上打了个死结。
兰芙面色惊慌,转动手腕挣扎扭动,“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可她本就才病愈醒转,莫说与他抗衡的力道,就算是轻微细动也难以在他手底显露。
她的手被反拧过头顶,抵在床头动弹不得,粗糙锦绳绷得她手腕通红,磨破了一层皮。
祁明昀轻喘着气,俯仰在她身上,清冷薄凉的气息堆叠在她耳畔:“左右你的腿废了,我便每日将你捆在床上,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还能爬到哪里去。”
兰芙力竭声嘶,许是哭得累了,胸腹开始浅浅抽搭起伏,湿凉薄汗黏在她额前,泪珠如洪流冲堤,沾湿了祁明昀的衣摆。
祁明昀维持虚压在她身上的姿势,低头便与她满是泪痕的脸庞近在咫尺。她的委屈之态入他眼底,抽噎哭声更是令他心烦,毫不怜惜地掐上她的双颊,冷眼警予她:“你再哭一声,我便将你的嘴堵起来。”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兰芙眼眶中的清冽更似堵不住的泉眼,嗓音哽哑得听不出原音。
“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才醒,身心怎能经得住此番起落与折腾,疲累夹杂着晕眩冲入脑海,口中还在沉喃低唤,眼皮却缓缓阖上,哭昏了过去。
祁明昀静望她,那张生红的脸上泪迹未干,他伸手一摸,触到她柔软微烫的肌肤,也沾了他满手微凉的泪。